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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后面的孙老师还有四个月就退休了，谁的话也不听，教一个班，上完课就走，碰见校长连个招呼都不打，一门心思攒钱给儿子买房子；他旁边的温老师倒是挣了命想当备课组长，毕竟刚结婚，人也年轻，但是架不住课讲的实在太差，校长要是真同意她当组长，老郭都不好意思。
还有方老师，唉，不说他了。
要做这群人的组长，真是比一天上四节课还难受。
今天二三节有课，高三复习成语和病句，老郭拿着两张卷子信口开河。
“这个蝇营狗苟，永远有同学写不对，你看啊，第一个蝇是苍蝇的蝇，第二个是钻营的营，狗呢，第一个是猪狗不如的狗，哎，说的就是你们，第二个苟是苟且的苟，说的也是你们。蝇营狗苟啊，就是像苍蝇一样钻营，像狗一样苟且。再记不住我也不讲了啊......”
混到下课，老郭长舒一口气走回办公室，后面紧跟着白小萌。
“老师老师，这儿不会，这儿，还有这儿、这儿也不会。”白小萌恭恭敬敬弯着腰，把卷子往桌子上一摊。
老郭一看，端起缸子喝了一大口水，心里默默骂了一句 他妈的。
这个白小萌怎么回事，今天讲的全不会。

晚上下班回家之前老郭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今天媳妇儿终于给自己做饭了，不用吃破食堂，还是看闺女的面子。今天闺女回家。
礼拜二一个班两节课，一共四节。老郭讲一节，让他们做一节题。他坐在讲台前边瞅表，玩粉笔头。谁要是睡觉，就过去给他后脑勺儿一下子。
老郭坐在前面，心里想着自己闺女，还有一年大学就毕业了，也不知道能找个什么样的工作。也不知道在学校有没有对象，臭丫头，肯定处了好几个都没告诉你爹，这丫头也不知道是尖还是傻，整天不在家，家门口上大学比在外地上大学的见一面都费劲....
“老师，老师”，第二排一个男生怯生生地指指墙上的表，“下课半天啦”。
老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臭小子，要知道下课我早走了，我比你还急呢。
下午的时候白小萌又来了。捧着一本老厚的练习册“嘭”的一下撂在老郭的桌子上。
“老师，这句哪儿错了。”
“雄鹰盘旋在苍穹，发出短促而悠长叫声。短促而悠长，这明显不对啊。逻辑错误嘛。”
“哪儿逻辑错了老师？”
“.......短促而悠长啊。短促而悠长怎么叫，又短又长的，你给我叫一个。”
“我不会叫。我不会叫不代表鹰不会啊。”
“这不是鹰叫不叫的问题，是常识。白小萌，我问你，不管什么叫，声音能不能同时又短促又悠长？”
“那时而短促时而悠长不行吗？”
“他没说时而短促时而悠长！！就是短促而悠长！！”
“那我就是这么理解的。”
“你这么理解不好使啊！！！别人都不这么理解啊小同学。”
“反正我还是不懂。”
老郭简直要从椅子上跳起来，额头上的青筋蹦起来老高。这时候上课铃响了。白小萌收起练习册，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谢谢老师”，一路小跑。

老郭拿起缸子大口大口的喝水。
晚上有学子宴，图书馆的小王托老郭主持。“好....好”，老郭点头答应着，其实心里根本不想去，“孩子叫什么啊？”。
“刘明昊，郭老师你随便说说就行，都知道你口才好，呵呵呵。”
“哎呀人老啦，也不行啦，孩子他爸呢，要讲话吗？”
“他呀，估计得说两句——得了吧郭老师，您多年轻啊。”
“我这几年真不行啦——你呢，你不讲两句啊？”
“我...我就不讲了吧，没那两下子，呵呵呵。”
“行，我准备准备啊。”
“郭老师就是讲究，回头给你拿两条烟啊。”
“不用不用不用......”
......
老郭脖子疼。
肩膀也疼。
这几年上课能不写字就不写，胳膊一抬嘎嘣嘎嘣响。
孙老师掐了烟头，走过来。
“小郭啊”，说着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帮我给小王带过去，我就不去了，岁数大了怕吵”。
“诶...诶。”
“着急回去给儿子做饭呢，马上60了，伺候儿子跟伺候爹一样”，李老师剪着指甲目送走远的孙老师。
“没买上房子嘛，总觉得欠儿子的。”
“他这一辈子......”
......

老郭从饭店出来打了个车回学校。他还有晚自习。饭都没吃上，坐在教室肚子咕咕叫。
今天领导不在，第二节他就回办公室了。
白小萌颠儿颠儿颠儿跑进来。
“老师，我扣分儿了。”
“啊？又扣分儿了？咋回事儿啊？”
“我......我说了你也不能信。”
“怎么就不能信呢，你说真话我肯定信。”
“你真不能信......”
“那肯定就不是正当理由！”
“是正当理由，老师。”
“那你说。”
“你真信啊，老师？”
“别磨叽！快说。”

本来吧，我今天差六分钟六点从家出来上晚自习。本来是赶趟的”，白小萌把手缩进校服袖子里，使劲儿抠，“半路看着一只小狗儿，瞅那样饿够呛，我就跑到小卖部给它买吃的去了”。
“嗯，然后你就迟到啦？”
“没有，其实那时候还是赶趟的。但是我从小卖部出来，找不着那狗了，我一想吃的都买了，我再找找吧，结果到最后也没找着。进来就让值周生逮住了。”
老郭觉得血压都上去了。

“你看着值周生了你就等一会啊！你非得那时候进来干啥，啊？你等他也回去上自习你再进来呗，缺心眼儿啊你。”
“我...我没看着值周生，我就着急回教室了。”
“行了我知道了”，老郭揉了揉脑门儿，“先回去学习吧。”
“那老师再见。”白小萌嗖的一下窜了出去。
老郭都要愁死了，小姑娘心疼小狗，这也，没法往深了说，十几岁的孩子有爱心是好事儿。可是这白小萌，干的这叫什么事儿。给狗买吃的，完了狗还没找着，怎么这么缺心眼儿呢。她妈不犯愁吗，养这么个孩子。哎呀。
胃疼。饿。

礼拜三早上第一节。学生困得要死不活。
“句式杂糅啊，是病句题里最常见的啦。大家看到前半句有‘由于’啊，‘因为’啊这样的词，就一定得把后面的‘使（屎）’给我擦干净了。李畅啊，你能不能别亲桌子了，这家伙给你困的，你咋那么喜欢桌子呢，桌子是你媳妇儿啊，你要是喜欢脸盘儿大的，回头我给你介绍，放过桌子吧，啊。”
下课白小萌又来了。
“老师，扣分儿能不能别罚钱了啊。”
“那你说怎么弄。”
“我......我值日行吗。”
“值日有值日生啊，你值日人家干嘛。”
“那老师我给你办公室打扫卫生成吗？一个礼拜。......俩礼拜！”
妈呀你可别天天来了。老郭这么想，没敢说出口。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你先回去吧，等真有活儿让你干我就叫你了。”
“那老师再见。”白小萌鞠了一躬，好像忍着笑似的，小碎步窜出去了。

其实白小萌那天离老远就看见值周生了，确切地说，她第一眼看见狗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迟到，但是她还是走过去，摸了摸小狗脏兮兮的头，决定给它买点吃的。
狗没找到倒是意料之外，白小萌讪讪地走到教学楼的时候两个值周生正站在门口。她歪了歪头，短促地笑了一下，还是若无其事地走进去了。甚至当那两个年级比她小的孩子拉住她说“同学你哪个班的”的时候，白小萌在心里其实是特别高兴的。当然这件事对谁也不能说。
白小萌从来没想过她能来这所高中。她中考捡了大便宜。她本来成绩很一般，几乎没可能考到这所学校来，但是中考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就是她惊奇的发现好像所有的考试题她都做过。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除了老师留的作业一本练习册也没买过，一道课外题都没做过，很多时候作业都写不完，整个初中时代都在咬着笔杆儿发呆。可是数学考试的时候，她读一遍题，就觉得这题不是得根号二么，我好像做过，稀里糊涂算一遍，真得根号二。下一题看一眼，好像得4π分之一，算一下，真是4π分之一。白小萌冷汗下来了。
从考场出来以后白小萌叫住两个同学，嘻嘻哈哈地说没想到这么简单，咱们都做过啊。另外两个女生一脸看神经病的表情看着她，觉得她一定是考得太差自暴自弃了，毕竟今年的题这么难。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白小萌都觉得她的同学是在逗她，我都做过的题你们怎么可能没做过。但是究竟是什么时候做过的她也记不清楚，反正她一直都稀里糊涂的。
后来直到中考成绩出来，白小萌才真的相信，除了她以外别人真的没做过这些题。
但是这不可能啊。
白小萌的人生就伴随着其他人谁也不肯相信的不可思议，改变了。她妈妈高兴的不知道怎样才好，逢人就说，搞得整个小区连新来的保安都知道她女儿考上了X高。但这不能怪她妈，她妈妈之前对这个女儿几乎是放弃的，从小学习就不好，傻里傻气的，反应总是比别人慢半拍，一点也不像她，更不像她爸。好在自己第一个女儿还算有出息，在外企每个月挣得不少，有房有车，日子过得比自己滋润，白小萌要是有她姐姐一半好，当妈的就知足了。

白小萌她姐姐叫白鸽，大她十岁。所以你应该能想象，这对姐妹之间的关系跟你预想的并不同。白小萌还在满床拉屎撒尿的时候，白鸽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那时候已经有开化的早的小男生开始给她写情书；白小萌上小学的时候，白鸽已经上大学了；等到白小萌考上高中的时候，姐姐已经工作好几年了。妈妈年纪大了，所以这对姐妹之间，更像是介于母女和姐妹之间的关系。

白小萌从小就在姐姐的阴影里长大，说是阴影不贴切，因为她是真心喜欢她姐姐，羡慕她姐姐，姐姐什么都比她做得好，但是她们两个之间差着10个年头，太长了，白小萌来不及追上她的脚步去把艳羡发酵成嫉妒，她记事起姐姐就要高中毕业了，而大学不太谈学习的事儿。所以白小萌只是知道姐姐学习好，但是并没真的见过。
X高也是白鸽曾经上学的地方，老郭呢，也是白鸽曾经的语文老师。那时候老郭还是小郭，刚参加工作没几年，人又精神，口才又好，是全校小女生追捧的对象。所以开学之前她妈妈打听到白小萌的语文老师是老郭的时候，白鸽比白小萌激动多了。
“郭老师人特别帅！”
“课讲得可好了！”
“对我们特别好！”
“我上学的时候最喜欢他！”
……

白小萌安静地坐在一边，听姐姐眉飞色舞地讲当年她上学的时候，郭老师有多么受欢迎，讲他偶尔压堂的时候，走廊里挤着多少男生女生抻脖子看，讲他慷慨激昂地讲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讲王熙凤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白小萌高兴透了。
她觉得了不起，了不起是因为自己终于和那个那么厉害的姐姐挂上了一点儿勾，也能听一个那么受欢迎的老师讲慷慨激昂的课，也能像姐姐一样过了十年还喜欢他，这个世界太了不起了，一定有着什么隐秘的规律来制造这种让人心满意足的巧合，白小萌词汇很贫乏，她不知道要怎么罗列词汇来表达这种慌张和期待并行不悖的感情，她只是觉得太了不起了。
可是白小萌不知道10年可以把一个人改变成什么样子，小郭老师已经变成老郭老师，她和她的同学见到的是一个身材微胖，头发有些稀疏，说话生动但是嘴巴特别损的中年男人，每天慵慵懒懒的上课，下课铃一响却嗖的一下没影了的班主任。这实在是称不上让人喜欢。所以当所有的学生都以为老郭是一个讨人厌的中年男教师的时候，只有白小萌知道他还曾经有过那么一段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岁月。甚至可能老郭自己都记不清了。

白小萌没有告诉姐姐她的郭老师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她知道说了姐姐也不能信，信了更伤心。她都能想象到姐姐那副斩钉截铁的表情，“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所以白小萌适应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决定还是像喜欢姐姐的郭老师那样去喜欢现在的郭老师，姐姐的郭老师肯定不是假的，只不过他现在不一样了，既然这个世界总是在某些不该出错的地方出错，那就把它改回来啊。
白小萌开始在语文课上积极地回答问题，使劲儿举手，在郭老师慵懒的课堂上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有的时候老郭随便问一句什么，白小萌嗷的一嗓子，连老郭都吓一跳。讲题的时候，老郭问一句，第三题选什么啊，白小萌使劲儿一喊，选A！班里睡觉的都吓醒了。老郭没抬头，选A能对吗。班级里才陆陆续续有人说，选C。老郭说诶对了，选A能对吗，A明显就错了。又问，下一题选啥啊，白小萌又嗷的一声，选D！全班又一激灵，老郭叹了一口气，别人呢，别人选什么啊。才有人小声说选A吧，是选A吧。白小萌就这么中气十足地过了三年，每天早上活力四射地冲向学校，双眼炯炯有神地听课，冷不丁地再把同学吓一跳。全世界喜欢白小萌这种变化的人只有她妈妈，因为白小萌从来没有这么热爱过上学这件事，在她眼里女儿终于长大了，终于不用自己操心，开始知道为了未来而努力，她如果知道白小萌整天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定会把鼻子都气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