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古琴祛魅
“不要太把古琴当回事。”——成公亮
在成公亮极朴陋的居室里,琴音从靠壁的一隅送出。经由人手和丝弦之间的吟猱、缠滞的摩擦和琴身的共鸣,这台1200多年前的唐琴“秋籁”发出清隽的声音。我靠窗站着,那时天气还很热,进屋的时候一台破旧的空调兀自在壁上嗞呀呀地演奏。成公亮走向他伏在壁角的那方逼仄的琴台时,转身将空调的独奏终止了,“别的声音大了我会弹错,所以我比较害怕开音乐会。”他不但害怕开音乐会,同时也害怕各色各样的组织和协会,在他看来,一个人只要被划定在某个组织或协会里面,必定会失去部分的自由和自我,同时还容易变得拿腔作调,这种划线圈圈的事情他宁可敬而远之,“我讨厌装腔作势。”他说。
他佝着身子坐在琴前,那里刚好只够安插一人一凳。没有扶盏呷茶,没有大谈琴学与禅,也没有更衣焚香,他掀开蒙在琴上的棉布,我看到那台古老唐琴的一角,还有成公亮稀白汗衫的背影。因为白内障的缘故,他的眼睛坏得严重,虽然架着一副又大又厚的玳瑁眼镜仍然不顶事,做什么都须凑得很近,弹琴也不例外,从不正襟危坐。成公亮弹琴的时候头颈压得很低,却并不让人感觉佝偻,因为他的精神气色。弹到深处的时候脸的一侧几乎快要贴到琴弦上去,好像五官和呼吸全都隐没在琴里。
“我平时不大练琴。想弹的时候才弹。弹琴很费神。”最后一句他说得很慢。虽算不上知音,但我也听出来了,方才的一曲《忆故人》伤情入骨。没试过在这样的近距离听琴,几乎手指与琴弦之间每个细小的摩擦都清晰可辨,也没想到他会弹这曲吟猱呜咽的《忆故人》,并且弹出这样的心折骨惊之感。不过说到底也许是我多少低估了古琴,总之当我逆着光站在那里,有一瞬间好像被无数细小的电流击中。以至于从那天起,我再懒得去拨弄家中的古筝,那些金属弦发出的声音听上去生硬而笨拙,像带着垢腻一样令人生厌。这真是古琴的厉害之处。
有人说成公亮的《忆故人》之所以如此细腻幽婉打动人心,是因为他经历过磨难。但成公亮显然不想在这上面谈太多。“你听到的是琴,也是自己的内心。所以,不必想太多。”成公亮说,“我见过很多好古琴的人,组织里的协会里的,名头都很吓人,他们喝高级的茶,坐讲究的座位,讲很多哲学的话题,显得高深莫测,但到最后终于弹起琴来的时候,却让人听不懂,或者说一点也不好听。”曾有学生请教他琴到底要怎么听法?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成公亮说了一个百试不爽的“秘诀”:“用你的耳朵就能区别好坏——你觉得听得好听的,就是弹得好的,你觉得听得不好听的,就是弹得就不好!事实就是这样,没有那么多玄虚。”
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乐器之一,古琴毕竟太古,历史太久,又与历代士大夫文人的渊源过深,诸如孔夫子善琴、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以及“广陵散”等等传说典故深入人心,使得人们对古琴始终怀有高山仰止般的敬畏之意和好奇探究之心。而古人历来对琴道一体的极致追求和古琴历来被赋予的出世、言“禁”、“圣人之器”的美学思想更让古琴变得神隐玄虚,以至于一度被抛高到九霄云外,变成等同于神仙隐士一类的缥缈符号。等到近几年忽然变得“热”起来,古琴才好像突然从天上掉回人间,于是借着古琴的玄虚装神弄鬼的人也多起来,他们把古琴渲染得神乎其神,甚至说古琴能够辟邪。上网搜索一下关于古琴的信息,不是禅就是道,甚至诸如“古琴禁情的神经心理功能学与气功”之类的长篇大作比比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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