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吾非不知,羞而不为”的生态技术思想
在尊重自然、主张无为的思想指导下,庄子对追求技术进步持否定态度,其见解与西方反现代化思潮有异曲同工之处。
巴里·康芒纳在《封闭圈》中写道:“生态学的第三个法则认为,任何在自然系统中主要是因人为而引起的变化,对那个系统都可能是有害的”。(注:转引自《封闭圈》,(美)巴里·康芒纳著,1990年版,甘肃科技出版社。)庄子则把自然界物质的原始状态称为“朴”,认为任何人为的技术都有损于物的“朴”的本性,因而是有害的:“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马蹄》)泥土和树木并不是为人而存在的,但是人类出于自身的需要,利用人为的技术改变了它们原始的自然状态,因而也破坏了它们的完美,使之从大自然中分离出来:“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齐物论》),任何技术的成功都是以毁灭某些自然资源为代价的:“纯朴不残,孰为牲尊?白玉不毁,孰为圭璋?……故残朴以为哭,工匠之罪也”(同上)。其次,庄子认为技术一旦出现,人类便很难控制它的发展,势必造成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夫弓弩毕弋机变之智多,则鸟乱于上矣;钓饵网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笡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胠箧》)。“弓弩毕弋”、“钓饵网罟”、“削格罗落”代表当时的先进技术;“多”,则是强调技术的使用过多过滥,已远远超过了大自然的承受能力;盲目滥用技术的结果则是“鸟乱于上”,“鱼乱于水”,“兽乱于泽”,整个自然界失去了原有的和谐、秩序和完美。“在生态学上,和在经济学上一样,没有免费的午餐,每一项技术都要付出某些代价。”(注:转引自《封闭圈》,(美)巴里·康芒纳著,1990年版,甘肃科技出版社。)“技术现代化的进程越快,能量转化的速度也就越高,有效能量就耗散的越多,混乱程度也就越大。”(注:《熵——一种新的世界观》,(美)杰里米·里夫金、特德·霍华德合著,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不幸的是,庄子的预言在今天已成为现实,地球上的物种正以惊人的速度灭绝,森林面积迅速减少,野兽寥寥无几,昔日成群结队与人相伴的飞鸟已属罕见之物。这一切说明,庄子的担忧绝非杞人忧天。庄子主张采用低技术,即对自然环境影响最小的、接近于自然的技术,反对那些所谓高效率、对自然资源掠夺性大的技术手段。《庄子》中关于抱瓮老人的寓言,最能代表他的这一观点:“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翁而出灌,滑滑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机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昂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天地》)“抱瓮而汲”象征低技术,“槔”则象征高效率的先进技术。汉阴丈人对子贡推荐的新技术不但不感兴趣,反而嗤之以鼻:“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从汉阴丈人的态度不难看出,庄子主张人类应将技术控制在一个适当的水平上,不可一味盲目地、无限制地追求技术的进步。他指责以子贡为代表的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只看到技术的高效率的优点,而忽视了技术的负面作用,即破坏环境,甚至改变人性的消极的一面。技术的发明者、倡导者往往只看到某项技术一时的功用,而缺乏远见灼识,这就造成技术的可误性,也就是说,技术既定目标的成功往往是以生态上的失败为代价的。为了弥补先前技术的缺陷,又必须发明更新的技术,这就导致技术不断升级和恶性循环,正如俗话所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以人类对水资源的开发利用来说,井越挖越深,扬水泵的功率越来越大,人们再也不必用水桶和辘轳打水,浇地时也不必再绕着水井转圈了。与此同时,地下水位却正以惊人的速度下降,有些地方甚至降到海平面以下,造成海水入侵,水质恶化,人类面临水资源枯竭的危险。“人们恰恰很难辨认自己创造出的魔鬼”,(注:《寂静的春天》,(美)R·卡逊著,1997年版,科学出版社。)庄子的目的在于告诫踌躇满志的人类,必须以极其审慎的态度,对技术作出深思熟虑的理智的抉择,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但是,庄子并非因此而否定所有的技术。对人类生存所必需的技术,他还是持肯定态度的,比如庄子也经常提到“织而衣,耕而食”(《马蹄》),“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天运》)之类的话。因此,不能因为他反对高效率技术,就轻易得出他否定人类一切经济活动的结论。他也主张“用天下”,通过耕织这些基本的生产活动向大自然索取必需的生活资料,只是所遵循的原则和采取的方法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