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万化感应”
白沙认为,以自得之心对接、触受天地万物,就会产生一种必然的本体现象,即“感应”。
中国哲学中的“感应”说源远流长,比如,《论语》、《易经》、《春秋》、《左传》等典籍中就有大量的“感应”说,尤其是西汉大儒董仲舒建立了完整、系统的“天人感应”说,成为其学术的基点,对后世影响很大。当然,传统的“感应”说有许多缺陷,比如其迷信、荒谬、神秘主义等等,但这不能否定期积极的价值和意义。
如果从客观的角度讲,“感应”说的基础就是主体与对象之间的达到的一种原初性的、必然性的联系。这种原初性表现为,“心”与“物”的原始状态,这如王阳明所言:
人平旦时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72]
王阳明所说的“清明景象”,由于是“未与物接”,可理解为原初性。而这种原初性则必然地表现为一种“不得不”、“不容己”的先验性,这如同白沙所言的“思量到此,见得个不容己处。虽使古无圣贤为之依归,我亦住不得”的表述,由此可见,白沙的“自得之学”中存在着“感应”的必然性。
白沙诗中的“天人一理通,感应良可畏……谁谓匹夫微,而能动天地”之言,正揭示了感应的必然性。匹夫之所以能够感通天地,是因为“虽匹夫匹妇,胸中自有全经”,可见白沙将这种“感应”归于必然性的先验存在。既是先验的、必然的,也就是普遍性的。对于这种“感应”,我们可以理解为“契合”,即由于物、我交融而产生“感应”。[73]白沙云:
六经尽在虚无里,万化都归感应中。[74]
当然,这里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诗”要通过“感应”的方式,而不直接呈现呢?实际上,这个问题在白沙看来是一回事。天地万物所直接呈现的出来的就是“诗”的“感应”,“诗”所生发出的“感应”即万物的直接呈现,此即:
言,心之声也。形交乎物,动乎中,喜怒生焉,于是乎形之声,或疾或徐、或洪或微,或为云飞,或为川驰。声之不一,情之变也。率吾情盎然出之,无适不可。[75]
白沙认为,囿于人的有限性的经验存在,人才表现为“形”和“言”。“形”与物交汇,其产生的各种各样的“感应”实类似于各种“形之声”,而这种“形之声”即“感应”实际上是“无适不可”的。由此可见,“感应”并非是经验的,而是先验的。白沙在诗中也表达了这一点:
化成端有日,潜跃贵因时。感应天终定,早暮命难期。[76]
这就是说,“感应”并非由自己主宰,而是“天定”的,它是造化的产物,因而是先验的。
其次,还须注意白沙的“言,心之声”的规定,这个规定是说,“言”本身是经验性,但“言”的本质却是抽象的、非经验的“心之声”,这是对语言可能达到的本体地位的预设。再联系到古人的“诗言志”之说,既然“言”是“心之声”,那么,“诗”和“言”就并不是完全脱离的关系。通过“言”即“心之声”,完全可能表达“诗”。
总之,“感应”是“诗”的重要内容和特征,其根本在于以自得之心对接、交应天地万物,平易、直接、不装缀、不矫饰富夸,一真自如,率情而出,这就是白沙所言“所学独诗”的本质:
圣贤之心,廓然若无,感而后应,不感则不应。[77]
3、 “虚明静一”
“心”作为本体,具有什么样的属性和规定呢?这就是白沙的“虚明静一”论。白沙曰:
所谓虚明静一者为之主,徐取古人紧要文字读之,庶能有所契合,不为影响依附,以陷于询外自欺之弊,此心学法门也。[78]
白沙自述的“心学法门”与“诗即心法”与并无二致,实是一意。因为,“诗”就是“心”的属性和特征。如果说“虚明静一”之心的培养和完成是白沙“心学法门”,那么,“诗即心法”则揭示出,白沙的这个“心”是以“诗”的形态而存在的,即是“虚明静一者”。
在这里,白沙从“自得之学”的整体过程,将“心”深刻地表述为“虚明静一者”,以此为主,白沙称之为“心学法门”,其包涵着丰富的内容。
白沙认为,由此“虚明静一者”为主,待人接物,人伦、日用尽在其中,即“徐取古人紧要文字读之”,“不为影响依附”,然后追求一种自得之“契合”,这是“心学”的法门。
但更为重要的是,白沙在这里揭示出其哲学本体的基本特征。文中的“虚明静一者”就是“心”,就是白沙哲学的本体。用“虚明静一者”表示“心”,其深刻揭示出,白沙哲学的本体具有“虚明静一”的特征。
何谓“虚明静一”?对于“虚明静一”的解释,应采取分解的办法展开说明。
在“虚明静一”中,“虚”和“静”实是一意,白沙认为“虚”是“未形者”,而且“虚其本也”,所以白沙强调通过静坐“致虚立本”。这里的“虚静”是指“心”的原初状态。为什么会具有“虚静”的特征呢?白沙云:
天道至无心。比其著于两间者,千怪万状,不复有可及。至巧矣,然皆一元之所为。[79]
“一元”即“道”,白沙之所以把“道”规定为“无心”,就是因为“心”的根本属性与天道、太虚一样,是空无、至虚的,所以,本体才能具有“虚静”的根本特征。
“明”是中国哲学本体论的一贯追求。中国哲学所要最终达到最终状态,就是所谓“明”。如《大学》中的“明明德”,《中庸》的“自诚明”、 孟子的“明善”等等均是对这一本体形态的描述。这凸显的是“明”的本体状态,这是主体与天合一即“诗”的存在方式。“明”是什么呢?此“明”与“虚静”实为表里,只有“虚静”的无物、无蔽状态即“未与物接”,才会出现“明”,即白沙所云:
忽然夜半起,振衣于四千丈罗浮之冈,引盻于扶木之区,赤光在海底,皎如昼日,仰见群星,不知其为夜半。此无他,有蔽则暗,无蔽则明。所处之地不同,所遇随以变,况人易于蔽者乎![80]
白沙观“明”于夜半,阳明观“明”于平旦,时段虽异,但其“无蔽”、“未与物接”却揭示了“明”的共同之处。
“虚明静一”中的“一”是指“合一”或同一,其主要表达了万物一体的观
念。白沙曰:
动于此,应于彼。默而观之,一生生之机,运之无穷,无我无人无古今,塞乎天地之间,夷狄禽兽草木昆虫一体,惟吾命之沛乎盛哉。[81]
白沙认为,“夷狄禽兽草木昆虫”之所以成为一体,是因为“一生生之机……塞乎天地之间”。这里的“生生之机”,无疑就是“道”的流行发用,但也是“心”的特征。正是“道”决定了这个世界万物的同一。白沙诗云:
窗外竹青青,窗间人独坐。究竟竹与人,元来无二个。[82]
人与竹可以合而为一,由此可见世界万物最终只是“一”,而非“二”。这个“一”的世界就是物我世界的完全融洽,没有区别,表现为“浑沦无物”、“滚作一片”。白沙在多处充分地表达了这一思想,即:
混沌固有初,浑沦本无物,万化自流形,何处寻吾一。[83]
此理包罗上下,贯彻终始,滚作一片,都无分别,无尽藏故也。[84]
宇宙从“混沌”、“浑沦”开始,万化流形,贯彻终始,最终“滚作一片,都无分别”。联系到白沙的“自得之学”,“滚作一片”是指,“理”、“气”、“性”、“心”被“一起收拾”,统一于“道舍”之心或者“诗”,朱子的心性断绪问题得到了彻底解决。
当然,白沙的“一”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即天地万物一体根源于现象与本体世界的统一,这是白沙立足儒家现实立场,观照此岸世界的必然结果。白沙诗云:
疏星围碧玉,秋气正平分。……年光付流水,万物信乾坤。
可怜清夜酌,尽是白头人。……谁能天地外,别去觅乾坤。[85]
“万物信乾坤”,表现的是天地万物一体的世界,但这是一个自足、圆满的现实世界,在白沙看来,这个世界与主体本心所观照的世界是统一的。
白沙的“虚明静一”论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其揭示的“道”或“心”所具有的深层特征,不仅具有理论的认识意义,更重要的是具有现实的实践意义,即“虚明静一”论的丰富的内涵,直接昭示主体实践工夫的指向和目标,在中国哲学史中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