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华西中学里当学生，老师说，我成绩不高不低，怕这样下去上不了重点高中，就在我初二那年把我送去了踩线班。班里的同学，虽然成绩差不多，但毕竟是新环境很是不熟。他们大都和我一样内向，要人主动打招呼找话题，因此很难亲近。但好在和鸭子、欣欣等人混熟了，又何其中一个男生特别亲近。在这样的年纪又走得近，不相互喜欢也很难。所以过了段时日，这男生就将他堂姐介绍给我认识。幸亏她的年纪不大，也不太跳脱，便成了平时没话说的无聊朋友了。
后来我按照常规顺序读书考大学，专业与鸭子和一样，来了才知道竟然还有堂姐。虽然没有什特别介意，但总觉得有些碍事，打扰了我和鸭子卿卿我我。老师是一副凶脸孔，隔壁同学也没有好声气，教我和鸭子活泼不得；只有堂姐来时，我们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堂姐是早上赖着不起还要人拉的唯一一人。她身材高大有一米五五；青黑脸色，两颊和额头间时常夹些痘痘；一部乱蓬蓬的自然黄头发。穿的虽然是毛衣，可是又长又大，似乎拿了她堂弟的，也没有洗。她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啥子啥子，教人不想和她多说。因为他姓赖，别人便从生日表上的出生日期年龄很大，替她取下一个绰号，叫作赖姐。赖姐一离校，所有班委便都看着她背影笑，有的叫道，“赖姐，你又黑了！”她不回答，对卖车票的说，“一张到成都。”便排出十八块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去挖矿了！”赖姐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你那么黑，怎么会清白。”赖姐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黑又不全是矿工，皮肤不白，天生的事，能算矿工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啥子啥子”，什么“在笑啥子”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班级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赖姐原来也没那么黑，但终于没有变白，又不会美白；于是愈来愈黑，弄到将要晚上不开灯看不见了。幸而骨架小比较瘦，牙齿也很好，所以偶尔也被人叫美女。可惜她又有经常神游，晚上很晚不睡。熬夜不到几天，就长痘痘，还常便血，如是几次，确定她得了直肠癌。但她在我们班上，品行却比平时都好，从不欠作业；虽然间或没有现交上，暂时记在教室的黑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交上，从黑板上拭去了赖姐的名字。
赖姐喝过半杯白水，黑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赖姐，你当真不知道我们在笑什么？”赖姐看着问她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原因都说不出呢？”她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又笼上了一层黑色，嘴里说些话；加油加油安安啥子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整个教室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和鸭子可以附和着笑，老师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师见了赖姐，也每每这样问她，引人发笑。赖姐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我和鸭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想减肥么？”我略略点一点头。她说，“想减肥，……我便考你一考。节食是什么意思？”我想，经常神游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赖姐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应该记着。将来开减肥指导帖的时候要用。”我暗想我离指导别人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自己都是个管不住嘴的胖子；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她道，“谁要你教，不是不吃饭么？”赖姐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课桌，点头说，“对呀对呀！……节食有四种方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赖姐刚用指甲蘸了口水，想在课桌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班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赖姐。她便给他们分瓜子，一人一颗。同学们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她装瓜子的口袋。赖姐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口袋捂住，蹲在地上耍赖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瓜子，自己摇头说，“笑啥子，安安，加油哦。”于是这一群同学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赖姐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她，我和鸭子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师正在慢慢的讲课，望了望黑板，忽然说，“赖姐长久没有来上课了。还欠十九篇排版呢！”我才也觉得她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班干部说道，“她怎么会来？……她直肠癌越发严重了。”老师说，“哦！”“她总仍旧是神游。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神游了两天两夜没睡。”“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长痘，后来便血，便到大半夜。”“后来呢？”“后来就爬不起床了，听说已经准备去办退学手续了。”老师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讲他的课。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鸭子坐在寝室，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我回来了，加油加油。”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站起来向外一望，赖姐靠在门边站着。她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依旧穿一件大毛衣，曲着两条腿，很虚弱的样子，见了我，又说道，“捏捏，加油，哒。”鸭子也伸出头去，一面说，“赖姐么？你上次还有十九篇排版没交！”赖姐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罢。我回来拿点东西。”鸭子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她说，“赖姐，你又神游了吧！”但她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神游，怎么会打长痘便血退学呢？”赖姐低声说道，“坐到，坐，坐到，仙人掌了。”她的眼色，很像恳求鸭子，不要再提。此时寝室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鸭子都笑了。我温帮她拿了东西，拿出去交给她。。她从毛衣兜里摸出四颗瓜子，放在我手里。拿了东西她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扶着墙走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赖姐。到了年关，老师看着黑板说，“凯姐还欠十九篇排版作业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赖姐还欠十九篇排版作业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她。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赖姐的确是退学了。
后来我按照常规顺序读书考大学，专业与鸭子和一样，来了才知道竟然还有堂姐。虽然没有什特别介意，但总觉得有些碍事，打扰了我和鸭子卿卿我我。老师是一副凶脸孔，隔壁同学也没有好声气，教我和鸭子活泼不得；只有堂姐来时，我们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堂姐是早上赖着不起还要人拉的唯一一人。她身材高大有一米五五；青黑脸色，两颊和额头间时常夹些痘痘；一部乱蓬蓬的自然黄头发。穿的虽然是毛衣，可是又长又大，似乎拿了她堂弟的，也没有洗。她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啥子啥子，教人不想和她多说。因为他姓赖，别人便从生日表上的出生日期年龄很大，替她取下一个绰号，叫作赖姐。赖姐一离校，所有班委便都看着她背影笑，有的叫道，“赖姐，你又黑了！”她不回答，对卖车票的说，“一张到成都。”便排出十八块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去挖矿了！”赖姐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你那么黑，怎么会清白。”赖姐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黑又不全是矿工，皮肤不白，天生的事，能算矿工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啥子啥子”，什么“在笑啥子”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班级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赖姐原来也没那么黑，但终于没有变白，又不会美白；于是愈来愈黑，弄到将要晚上不开灯看不见了。幸而骨架小比较瘦，牙齿也很好，所以偶尔也被人叫美女。可惜她又有经常神游，晚上很晚不睡。熬夜不到几天，就长痘痘，还常便血，如是几次，确定她得了直肠癌。但她在我们班上，品行却比平时都好，从不欠作业；虽然间或没有现交上，暂时记在教室的黑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交上，从黑板上拭去了赖姐的名字。
赖姐喝过半杯白水，黑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赖姐，你当真不知道我们在笑什么？”赖姐看着问她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原因都说不出呢？”她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又笼上了一层黑色，嘴里说些话；加油加油安安啥子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整个教室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和鸭子可以附和着笑，老师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师见了赖姐，也每每这样问她，引人发笑。赖姐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我和鸭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想减肥么？”我略略点一点头。她说，“想减肥，……我便考你一考。节食是什么意思？”我想，经常神游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赖姐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应该记着。将来开减肥指导帖的时候要用。”我暗想我离指导别人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自己都是个管不住嘴的胖子；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她道，“谁要你教，不是不吃饭么？”赖姐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课桌，点头说，“对呀对呀！……节食有四种方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赖姐刚用指甲蘸了口水，想在课桌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班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赖姐。她便给他们分瓜子，一人一颗。同学们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她装瓜子的口袋。赖姐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口袋捂住，蹲在地上耍赖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瓜子，自己摇头说，“笑啥子，安安，加油哦。”于是这一群同学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赖姐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她，我和鸭子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师正在慢慢的讲课，望了望黑板，忽然说，“赖姐长久没有来上课了。还欠十九篇排版呢！”我才也觉得她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班干部说道，“她怎么会来？……她直肠癌越发严重了。”老师说，“哦！”“她总仍旧是神游。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神游了两天两夜没睡。”“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长痘，后来便血，便到大半夜。”“后来呢？”“后来就爬不起床了，听说已经准备去办退学手续了。”老师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讲他的课。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鸭子坐在寝室，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我回来了，加油加油。”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站起来向外一望，赖姐靠在门边站着。她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依旧穿一件大毛衣，曲着两条腿，很虚弱的样子，见了我，又说道，“捏捏，加油，哒。”鸭子也伸出头去，一面说，“赖姐么？你上次还有十九篇排版没交！”赖姐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罢。我回来拿点东西。”鸭子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她说，“赖姐，你又神游了吧！”但她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神游，怎么会打长痘便血退学呢？”赖姐低声说道，“坐到，坐，坐到，仙人掌了。”她的眼色，很像恳求鸭子，不要再提。此时寝室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鸭子都笑了。我温帮她拿了东西，拿出去交给她。。她从毛衣兜里摸出四颗瓜子，放在我手里。拿了东西她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扶着墙走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赖姐。到了年关，老师看着黑板说，“凯姐还欠十九篇排版作业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赖姐还欠十九篇排版作业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她。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赖姐的确是退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