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一。
加隆知道自己从生下来开始便不是一个人。他有一个兄弟，并且并不只流着相同的血液，他们甚至拥有相同的外貌、声音，当看到对方的时候就仿佛看到了一面镜子。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你在路上独身行走，飞鸟从你头顶掠过，你脚下的土地坚硬得像是一整块的岩石，空气灼热，回荡着自己的疲累的喘息声，你快要跑不动了；这个时候你的视野里面突然跌进你自己的脸，带着温和的微笑，不气喘也不慌张，在你几步之外远远的望着你，蓝色的双眸里装着整个雅典的天地，还有温柔的爱琴海。
这个时候你会恍恍惚惚的欣喜的觉得，哦，原来你不是一个人。
你一直都不是，一个人。

二。
二，成双。撒加和加隆是双胞胎。撒加是哥哥，加隆是弟弟。撒加听话恭谨，加隆叛逆不羁。
加隆曾想，除了这些，他们还有什么区别？
撒加伏下身来睡在他身边，温凉的月光泼在他的发间、他的脸上，长长的浓密的睫毛尖端闪烁着微微的银光，紧绷的嘴角也在月色的浸润之下晕出几分柔和，加隆便呆呆的看着这样的哥哥，这张自己的脸，想，他们还有什么不同？
除了哥哥与弟弟，听话与叛逆，恭谨与不羁，他们，还有什么不同？
后来加隆趴在撒加身边睡熟了，便也就忘记了这个问题。
直到很多年后他想起来，他才模模糊糊的知道了答案，还有一个不同，大抵就是他们是两个人。
两个迥然不同的、独立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个体。
并非一定要，彼此依赖。

三。
双子宫是第三宫。
每一宫之间有四百道阶梯，加上白羊宫前的二百阶，从白羊宫底下到双子宫，恰好一千阶。
加隆小的时候往上望去觉得这一千阶好长好长，似乎怎么也到不了尽头。他便有些不想上去，独自站在白羊宫下，望着远远的双子宫哼哼唧唧的在原地踢小石子不肯上去。
与这里的神殿一个色的白色的石子被他一踢就咕噜咕噜滚了好远，滚到他兄长的脚边。
那张与自己相同的脸用温柔忧郁宛若倾城月光的微笑凝视着自己，笑着说：“你才第三宫就这样了，未来的第十二宫主人得怎么办呢？”
加隆就在心头算，十二宫的主人上去要走过四千六百阶。
是一千阶的四点六倍。
他就轻易的欢笑了起来，眉目里面都是满满的得意，觉得自己不是最惨的，就踏着欢快的步伐往上走；他的身后是拥有月光一样的微笑的孪生哥哥，他们一前一后离了半步走过一千阶石梯，走过雅典的灼烈阳光，走过从爱琴海畔吹过来的风，走过无数的晨昏与时光。
加隆曾经天真的以为，他们可以如此永远走下去。
他曾经天真的以为。

五．
加隆最喜欢五月。他跟撒加的生日是五月末，那个时节也是加隆所喜欢的。春天的气息尚还弥漫周围，风信子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的埋下挺秀的身子，燕子从晴朗的天空掠过，柔软的白云像是歌谣，慢悠悠的从海的那边飘过来。阳光是金色的，比之春天更加明亮，有些时候已经会灼得人眼睛疼，但热度却还没有夏天那样炙热使人烦躁，总而言之就是刚刚好。
这个时候的风也已经没有春天的那样大，纸飞机扔出去也不会因为被风吹不见，只是在半空划出漂亮的抛物线随即缓缓降落在少年尚及的视野里面。加隆跑去追，弯下身子把纸飞机捡起来，随即又一次往前抛。待到纸飞机降落，他就又跑去捡。
许多个五月末的午后他便如此度过，追随着纸飞机、追随着风的方向奔跑，迎面吹来带有咸涩味道的海风扬起了他深蓝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闪烁出灼灼光芒，从不穿好的松垮垮的白色的短衣下摆也跟着长发一块儿翻飞。他一直抬头追随着纸飞机的身影，奔跑的姿态坚定并且毫不犹豫。
撒加在生日的时候会在旁边找块石头看着加隆从他的右边跟着纸飞机跑到左边去，直至最后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视线所及之处只有茂密的野草以及偶尔裸露的红褐色土地，风低低的吹着，携着怜悯的意味抚摸他眉梢褪不去的忧郁。
撒加从不会追加隆离去的身影。月光凝成的少年素来只是坐在那块被阳光晒得滚烫的灰白色岩石上等待夕阳时分，加隆从橘红色的夕阳中向他跑来；随即抱着弟弟的肩膀，轻声说一句生日快乐，等待弟弟一个明朗的笑容。弟弟向他奔跑的姿态与弟弟的笑容，那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他一直都很想念那个场景：夕阳的火星哗啦啦的落在了少年的蓝发上，俊美的轮廓的边缘泛着夺目的金色，脸上灿烂的笑容在距离的缩进之间慢慢清晰，明亮的双眸在瞬间映出整个天地。
他的一天一地。

六．
六点钟是圣域的小孩子们吃饭的时间。
每天傍晚，夕阳的光芒染上这篇赤褐色的土地之时，塔楼就会传来低沉的钟响。对于尚还年幼的圣斗士们来说，这钟声无疑是儿时象征幸福的事物之一。但对加隆来说并不是。每当六点的钟声敲响时，他就只能坐在双子宫的卧室里面偷偷趴在石窗后面看那些练习结束的小圣斗士们向位处于双子宫正下方的饭堂走去。
最初的时候，只有自己的哥哥与爱俄罗斯；后来有了漂亮的阿布罗荻、沉默的修罗、痞痞的迪斯；再后来还有了卡妙、穆、沙加、爱欧利亚、阿鲁迪巴、米罗……撒加最初也只是和爱俄罗斯并肩，后来就开始牵着阿布罗荻的手，再后来还得抱着穆，就那样的跨过了无数晨昏，迈过了无数次加隆沉默的视线。
间或撒加会朝这个方向望过来，加隆不知自己的哥哥是否真的看见自己，但只要撒加回头，加隆就会露出笑容。
他是哥哥的影子，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他并不曾真的介意；亦或说他那个时候他还未能学会介怀这种负面的情绪。无论他需要怎样的生活在暗处，他都并不会感到难受或者压抑。
他深信他和哥哥有能力让这种状态结束。
毫不犹豫的深信。

七．
七这个数字带有魔力。
加隆已经忘记是谁对自己说的这句话了；但他的确相信这句话。他曾经在代替撒加训练的时候听爱俄罗斯说只要在七月七日的晚上，在月光下将樱花色的贝壳摆成北斗七星的形状，便可以实现所有的愿望。
加隆不曾试过。
他虽认定七具有魔力，也并非否定这种小把戏的意义，只是他认为自己的愿望不需要向上天乞求，他可以自己达到。
只有自己才能达成自己的愿望。
这是他的信仰。
加隆在十五岁以前的愿望一直都很简单，每当他模仿兄长忧郁如同月光的神情时他便会觉得左心口微微的疼痛，许是那里有一部分与哥哥是相通的，他从那里听见哥哥痛苦的心声。它们一波一波的涌过来，哭泣着呐喊，波涛汹涌，有时候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们狠狠撞击着约束的堤岸，吼叫着，我要出来！我要出来！它们不懈的前进着，想要冲垮一切束缚，嘶喊着，我要出来！我要出来！
那是恶魔的呼唤，那也是自由的呐喊。
他确信他听见了，在每个烈日炎炎的白昼亦或月凉如水的夜晚。
他开始寻找释放这一切的钥匙。
加隆十三岁以前的愿望是，哥哥能够，永远不要再承受如此苛烈的痛苦。
他十三岁以前的愿望是，凭自己的努力，哥哥能够，永远不要再承受如此苛烈的痛苦。

九．
据说在东方有个国家，“九”意味着“永久”。
加隆并没有忘记自己小时候抱着兄长说要“永远在一起”，甚至在进入少年之后也抱着些许如此期盼。虽然撒加也不过比自己早了几分钟，但对方自觉担待起来的兄长角色与无限宠溺还是让自己自然而然的想要撒娇。不过也只是到七岁为止。好像就是七岁那一年开始，自己学会了独立自主吧？
慢慢的就没了撒娇的欲望，反倒是兄长那温和的口气日渐一日的多了点委屈的期盼，撒娇一样的，用海蓝色的忧郁的眼睛巴巴的望着自己，便也只能叹着气回应对方的希望。
有时候是一个拥抱，有时候是一个晚安吻，有时候是一句“最喜欢哥哥”，花样不算繁多，但足够让加隆觉得头疼。不过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加隆记得他们九岁的时候自己坐在窗台上，背后是泠泠月光与漫天繁星，哥哥迎着银色的光辉对自己温和的微笑，双手撑在自己膝盖两侧，说了什么来着？似乎是想要抱一下吧。当时自己就弯下身去抱住兄长单薄的肩膀，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面，呼吸着哥哥身上的肥皂香气，听见哥哥的脉搏，沉闷的，一声又一声，延亘在这个寂静的空间里面。随即他的兄长环住他的腰，用小心翼翼到让人生怜的语气说：
“加隆，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加隆记得自己当时含糊不清的应了声，好。
我们永远在一起，好。

十． 
从那个时候开始，圣域只剩下了十个圣斗士。 
那一夜的月光与自己释放了哥哥体内的恶魔的夜晚的月光一般清冷，淡漠的无情的银色从天空上顷洒下来，斜斜的切割了海牢里的明暗。繁星与以往一样的琐碎，一眨一眨，弱小无依的样子，哗啦啦的落了一地。汹涌的海涛拍打过来，加隆浸在水里面，心里面的不安越发浓烈。 
一瞬间那种不安猝然扩大，他隐约听见谁灵魂的哀嚎，那样凄惨那样无助，却又无迹可寻。环顾四周，只有如以往一般的海浪声。他猜测那是他哥哥的，加隆抓着铁栏迫切的想要出去。 
他流不下泪，因为早就流干。只是悲伤，浓烈的悲伤将他淹没。 
最终，最终还是他把逼兄长上了这条路。往后的路途，再也看不见阳光；迷途时走进的黑森林，已然寻找不到出口的方向。层层叠叠的暗色枝叶，就连星点晴空也不会漏下来。他的哥哥已经双手沾染一辈子也洗不干净的血腥，圣域从此没有真正的安宁之日。 
加隆望着天空上的明月，默默无语。 
他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的哥哥？双子座明明有两个继承人，为什么是哥哥得到了那分裂的命运？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不是他来承担这一切，为什么不是他来掌控这一切？ 
为什么要他，对这一切的罪孽，毫无阻止之力？ 
世上千百万个为什么，并不是每一个都能得到答案，周围仍然只有海浪的声音，咸涩的海水高高的拍打着胸口，胸腔涌出一阵呕吐感。他靠着冰冷的礁石发狂的笑，笑声如同嘶吼，笑得连视野也模糊起来。 
他终究做错了，但他无法后悔。 
那么，他要力量。 
他要力量，他要力量去结束所有一切。 
——给我力量吧。 
——怎么样也好。 
——给我，强大到让神也惊叹的力量。 
他的身后海浪分成两边，礁石低吼着退开，面前出现了崭新的洞穴。在尽头，八处幽光如同野兽的眼睛，冷漠的望着他。 
加隆走了过去。

十一. 
两根1并排放在一起，虽然是在一起的，但仍然很孤独。这就是十一这个数字。加隆固执的以为，那就似乎是他和他的兄长。他们在一起，但仍然并不是一体。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舍弃了童年时相连如同一体的心情，分裂开始，那个人有了月光面容，自己有了不羁笑颜。月色苍茫时他独坐阶梯之上，索然无味的看着面前尚幼小的海斗士们玩耍，一阵风掠过撩起他蓝色的长发，已然成熟的面容英俊得让人难以逼视。 
如同爱琴海一般深邃的双眸凝在虚空的一点，眼底沾染着海底的点点星光，潋滟摇晃。掌心里面是很久以前兄长送给自己的一块樱花贝，说是许愿用的。 
但他实在没什么愿可以许，因为自己的愿望要自己达成。 
在时间空下来的时候，他会反反复复的想过去的岁月，并不留恋并不缅怀，也并不是放不下，但终究还是喜欢追溯它们。他在试图将那些东西深深印在脑子里，不再忘记。 
也可以说，不可以忘记。 
他偶尔也去打听圣域现状，似乎很好，但他知道有朝一日这样的平静时会被打破的，因为雅典娜没有死。他没有去告诉哥哥，因为没有这个必要。现在他是波塞冬的臣下，——也不完全是臣下。他与他的兄长有如出一辙的野心，绝不向神祗低头。 
这是他们笑颜清澈的时候立下的誓言。 
他们所拥有，不多的相同的东西之一。 
加隆握紧了手中的樱花贝。

十二。 
圣域有十二个星座，十二个圣斗士也必须是一体的。 
如今他们又一次相聚了，正在叹息墙前。他与兄长已然一体，灵魂交融，是撒加也是加隆。他们是双生子，本就有一样的灵魂底色，只是后来涂抹上的东西不尽相同而已。 
他看着已长身玉立的小弟弟们，不由得露出温和的微笑；那个紫发如瀑面容沉静的是穆，那个金发灿烂不可一世的是沙加，那个漂亮得让人咂舌的是阿布罗迪，那个虎头虎脑的是艾欧里亚，那个调皮的家伙是米罗，那个面若冰霜的是卡妙…… 
那些过去仿佛又出现了，那些琐碎星天、那些晴朗日光、那些共渡的无数清澈岁月，在他们将要消亡的前一刻回到了他们身边。 
穆在和阿布罗迪握手沙加在他身边，米罗和卡妙终于重逢。 
加隆或者说撒加伸出手，手心里是看了许多许多年的纹路，以前穆曾经为他们看过手相，说两个人的生命线是断开的。在手心的地方突然一下子就没有了，然后在下面一点延续到手腕处；当时穆疑惑的想了又想也没有解释出来。 
如今这一瞬间，交融的他们已然明白。 
那是因为他们分开了十三年。 
双子座只有双子在一起才是完整的，没有彼此的生命，不能称之为『生命』。 
就如十二个星座少了任何一个，都无法称为『十二黄金圣斗士』。

十三。 
他们的生命从开始到最后，一共二十八年。 
但真正不是在寂寞里度过的，却只有最初的十五年，以及最后的那么短短的一天时间。却也已然足够。 
分开的十三像梦一样长，像生命那么短，孤寂与寒意侵袭心底，抬头时看不见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容颜，恍恍惚惚的，十三年一下子便过去了。 
星光流转依旧，月色凄清如往，只是再走不回少年路。但好在最后还是能相见，相见的一刹那所有欲说的思念所有欲表达的痛切，都已经不再重要；在那张与自己相同的容颜面前，在那双与自己颜色模样皆一样却又有万般不同的眼眸面前，言语苍白的失去了力量。然后他们如在母胎中一般成为一体，用同一双眼睛用同一种微笑面对着其他十一位黄金圣斗士。 
他们出生的时候是在一起的，他们消失的时候也是在一起的。 
如此便也足够了。 
这十三年刻骨铭心的寂寞，也因着这刻的重逢没以前那么痛了。 

【END】

【后记】 
说实话俺很喜欢这篇-v- 
一开始对撒加与加隆都不是很有感觉，尤其是撒加，小时候都不这么喜欢他，貌似那个时候觉得“他是坏人”囧。然则估计最重要的还是他拆了沙穆囧囧囧囧囧。那么我有时候讨厌奥贝斯坦的理由一样嘛=_,= 
这篇自以为颇有感觉（被拍飞）哦不我主要想说的是这篇融入了许多自己的观点与自己喜欢的情景，比如在夕色与没腰的高草之间追着纸飞机奔跑的白衣少年，比如在窗台上背对泠泠月光俯身埋首的脉脉拥抱，又比如坐在礁石上仰望头顶海水上投下来的潋滟星光握紧手中光芒温润的樱花贝，都是我心水场景前10啊……=w= 
总而言之，写的主要还是少年。 
没办法我是少年癖，对莱因哈特大帝的感情深成那样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他很“少年人”啊（笑）。 
如此，这篇文也就算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