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阿莱，如果，我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很难说清，我第一次看到那张照片是什么感觉。
惊艳是肯定的，我记得2000年傻瓜机已经很普遍，这张拍摄于当年的照片却是完全黑白，简简单单，没有任何技巧，再加上十几年岁月，已经发黄灰暗，但这些丝毫没影响她的美丽。
那是一种水土薰出来的美，江南水乡，黑墙白瓦，几千年来细水流淌，照片中的女孩安然地坐在晨曦的河畔旁，随意摆弄一把木吉他，甚至连抬头看镜头一眼都懒得，只留下乌黑的发和光洁的侧脸。
很年轻，还有少许稚嫩，可美得浑然天成，不经意的一眼就足以沉寂时光，魂牵梦绕。我盯着照片好久，正要放回去，又发现背面有一行字，《花样年华》里的经典台词，不过多了名字和日期。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2000年10月17日，越渐离说过这样一句话。
阿莱，如果，我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2、十九岁的女孩如一朵尚未绽放的白玫瑰。
2000年的越渐离还不是名导演。
那时他初出茅庐，满腔雄心壮志，可惜无人赏识，好在家境不差，辞了工作，背着一部相机远走天涯。但凡有些才气的年轻人都有点心高气傲，越渐离也不例外，那些被走得熟烂的地方他不爱去，他这人随性，每次从兜里抓出钱，能坐到哪，他就到哪。
这一次他下车的地方，是个江南小城。
小城很小，典型的水乡，一条河一座城，除了更静谧，跟他走过的江南古镇没什么差别，他甚至名字都没记住，只叫它小城，本想呆两三天就走，后来，他在那里停留了很久，很显然，他遇见了阿莱。
那是个天还没亮的早晨，越渐离推开木窗，水汽氤氲，勾着小城的黑与白仿若蒙了层面纱，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宁静潮湿，让人的心不自觉变得很软，兀地，一声尖叫打破这片详和。
声音很凄厉，直击耳膜，如一把无形的手硬生生把雾气撕开，露出人间繁华，疮痍百态。随后一阵脚步声，有人跑出来了，停在河岸旁，雾气太大，只看到瘦弱的背影，似乎死死盯着河面，越渐离暗觉不好，下楼过去。
他脚步放得很轻，保持着不打扰的距离，不动声色观望。背对着，只看到女人赤着脚，披头散发，像个木雕站着一动不动，直到一声鸡鸣，她才如梦初醒，转身往回走，白雾中，她慢慢走近，越渐离放下心，两人交错时，他随意瞥了一眼，呆住了。
日记里并没有花多少笔墨来形容阿莱，只用了四个字，入梦的美。我很难想象这是什么样子的美，直到我看到阿莱的照片，十九岁的女孩如一朵尚未绽放的白玫瑰，赤着脚不经意走过，成了他心口的一粒朱砂痣，鲜艳如血。
“喂——”
她没有回头，反而越行越远，很快被白雾包住。越渐离回过神，捂住胸口，他的心跳得好快，刚才有一瞬间似乎忘了跳动。

5、命运轮回般惊人的相似，而他们会走向何处？
没错，阿莱是越渐离第一个爱上的人。
两人的枝曼交缠从那晚正式开始，越渐离从没这么纯粹地爱过人，而阿莱，从没有一个男人把她搂在怀里，强大的，又带着水的柔情。现在很多人喜欢问，你喜欢我什么，其实感情从来都是不可理喻，阿莱和越渐离就是如此。
第二天，阿莱妈好了，又是那个和善的母亲，但越渐离不再相信，趁阿莱出去，他同她谈了好久，她的爱情，她的病，最后他说：“我知道您舍不得她受伤。”
阿莱妈沉默，等女儿回来，叫到身边，细细摩挲着她的伤，颤声问：“阿莱，疼不疼？”
阿莱摇头，阿莱妈哭了，抱着女儿泣不成声：“可是妈很疼，心疼……”
如果连自己都不疼她，谁疼她？
越渐离陪她们去看病，阿莱妈进诊室，阿莱在走廊走来走去，她太紧张了，越渐离抽了根烟，没点燃，放到她嘴里，轻声说：“放心，没事的。”
阿莱平静了，两人就在寂静的走廊说话聊天，大部分是越渐离在说，讲路上的故事，而阿莱叨着烟，偶尔问一两句，她想起初识，忍不住问。
“你为什么想给我拍照？”
越渐离低头看她：“你很美。”
那眼神太直接，阿莱的脸有些热，低头看脚尖：“我妈说，女孩子长得好，不是好事。”
难怪每次见到她，不是灰，就是黑，一身厚重的颜色压仰着以生俱来的美，越渐离摸摸她的头发：“那是她没遇上对的人，你要相信，你是美好的……”
阿莱没再说话，她跟越渐离不一样，他万花丛中花花世界来去自如，而她千裹万藏，内心还是一张白纸，越渐离看着她发红的耳廓，轻声说：“以后让我为你拍张照片吧！”
越渐离没听到答案，因为阿莱已经跑去接母亲。
阿莱妈的病并没有想象中的严重，几个疗程下来，已经好很多了，越渐离同阿莱也越发熟悉，每天跑得比谁还勤，其心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命运轮回般惊人的相似，小城人不动声色地观望着，他们最后会走向何处。

6、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冰雪样的聪明，美丽的生活，多情的眷属……
很显然，他们没有在一起，因为10月17日来了。
越渐离在日记里用了很多笔墨来记住这一天，满腔柔情和甜蜜，我可以想象，10月17日，他穿着白衬衫，捧着一束雏菊，出现在阿莱家，风度翩翩：“阿姨，把阿莱借我一天，可以吗？”
阿莱妈点头，看阿莱还捧着花傻楞着不知所措，她笑着冲男人眨眨眼，把女儿带进屋，再出来时，阿莱已经焕然一新，小手袋，老式旗袍，简单的款式，图案是清淡的兰竹，很朴素，但美得仿佛把江南五千年的水漾墨韵穿在身上。
越渐离呆了一会儿，尔后曲起手臂，带着阿莱从小城走过，坦荡的，郑重的。
满城寂静，十九岁花一样的女孩终于绽放，阿莱还是局促：“为什么他们都在看我？”
越渐离静静地看着阿莱，直到她脸发烫，才开口：“知道吗？你是我这么多年唯一想拍的人。”
不只是她的美，还有很多，第一次她背对自己强撑的背影，交错时的一眼，还有她母亲发病时，她乞求含泪的眼睛，走廊上，她咬着烟，留海垂下的羞涩，所有的瞬间，定格成一张张画面，组成一个阿莱，入梦而来。
那天，他们其实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就一起去看了部电影，王家卫的《花样年华》，后来的影评人提起这部把暧昧拍得风情万种的片子，都会提到戏里张曼玉的23件旗袍，阿莱也被吸引了，爱美是天性，她被这种花团锦簇冷香端凝的美震慑住了。
“她真美。”
“你也很美。”
阿莱沉默，从小，出色的样貌带来的只有母亲的打骂，旁人等待她也出点事的古怪眼神，她讨厌这张脸，她对一切美艳的东西敬而远之，但突然有一天，有个男人对她说，你很美，你没有错，你也可以追求一切美好的东西。
他们一起走过街头，路过光亮的橱窗，阿莱偷偷打量着自己的倒影，纤细的，柔弱的，勾勒出一个美好的曲线，她大着胆子去看身边的男人，有点凌利的侧脸，实则很温柔。
她笑了，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开心，一起坐车回去的路上，阿莱哼着刚才在电影里的歌：“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冰雪样的聪明，美丽的生活，多情的眷属……”
难得的活泼，配合着外面大起来的雨显得分外俏皮，越渐离看着她一边哼歌，一边在车窗玻璃上哈气画一朵朵小花，突然开口，那么随意又那么认真：“阿莱，如果，我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阿莱停下来了，她盯着玻璃，看到越渐离的眼神，执著的，热烈的，势不罢休。
然后，一声巨响，班车停下来了，司机骂骂咧咧下去检查，过一会儿上来说车坏了，走不了，车里的人陆续下去了，阿莱一动不动，直到越渐离问她，她才醒悟过来，看着外面的雨犯愁，车在半路，离小城还有很长一段路程。
“我一定要回去，我妈找不到我，要担心的。”
越渐离点头，两人沉默一起走，雨越来越大，冰冷冰冷地浇下来，但两人之间仿若有团火，雄雄地烧着，忽冷忽热似乎连心都在战栗，阿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越渐离把外套脱下来，披到她身上，见前面的路有些水洼，他又蹲下来：“我背你。”
伏在他背上，阿莱仍是颤抖，但她的心，那始终阴暗冰冷的地方今天如一簇族小火苗全部被点燃，她突然有些明白，妈妈为什么会跟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歌手一起走，没有女人能拒绝一个可以哭泣的怀抱和温暖的依靠。
过了水洼，越渐离没有放开阿莱，他背着她，走过很长一段路程，后来，雨停了，阿莱睡着了，她梦到一个空旷的房间，有谁点了根烟，烟雾缭绕，她一直在寻找，可在找什么，她不知道。
阿莱是被喧哗声吵醒的，前面有人围成一堆不知在说什么，他们看到自己，眼神是古怪的欲言又止，夹杂着同情不幸，人群中不自觉分开一条路，阿莱望过去，妈妈躺在地上，浑身都湿透了，头发披散在脸上，一动不动。
阿莱走过去，看到母亲毫无生息地躺在地上，周边的人七嘴八舌告诉她，她这么晚没回来，妈妈很担心，出来找她，夜太黑了，又下着雨，她走得太急，一不小心就掉到河里。一切来得突然，阿莱的脑中一片空白，眼神空洞麻木，耳边却诡异响起一个可怕的嗓音，比魔鬼的诱惑还可怕，一遍又一遍地问着。
“阿莱，如果，我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不！我不！”阿莱捂着耳朵尖叫起来，她像个疯子叫着，“我不走，我不走——”
没有人能听懂她的话，除了越渐离，他站在不远处，绝望的，冰冷的，他看到他默默爱着的女孩，惊恐不安无助，她的天塌下来，可他撑不起。

8、你看，爱情根本不可信。
故事到这里，结局大家应当都猜得出来。
阿莱没有跟越渐离一起走，她留在小城，而他离一个人离开。
所有的暧昧情动在死亡面前戞然而止，我只是想不清楚，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阿莱为什么会抱着她母亲的木吉他，而在越渐离笔下像花一样温暖善良的女孩为什么神情淡漠得如一个成熟女人。
我翻开越渐离日记的最后一页，上面了了几句。
通过那几句，我依稀可以看到那个从天堂瞬间掉到地狱的女孩，跪在灵堂上，不哭不闹不言不语，自虐般地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而越渐离陪着她守夜，夜深人静，他忍不住劝她歇一歇。
阿莱木木地看着灵堂的遗像，突然问：“我妈好看吗？”
越渐离点头，她抬头，又问：“那他为什么不要她？”
为什么？越渐离无法回答，阿莱笑了：“你看，爱情根本不可信。”
她跟越渐离讲故事的真相，那个男人不是忽然消失，是有预谋的，那一年他穷得只剩下所谓的才气，是靠阿莱妈的钱养活自己，后来遇见了个富家千金，他骗阿莱妈，只是暂时离开，叫她等他回来，他只爱她。
阿莱妈回到小城，追求她的人还是不少，但她谁也没选，她真的等他，等了近二十年，等到年华老去，等得自己疯疯颠颠还是不甘心，阿莱继续说：“从小，她看我就看得紧，怕我也跟人跑了，你知道吗？其实我特烦她，她发病就打我，很疼很疼，那时，我就恨她，我恨不得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见她。”
“可她是我妈，我要走了，她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忍着，忍不过就在心里骂她，你怎么不去死，你看，她现在死了，被我咒死的——”
“不是的，阿莱，不关你的事，”越渐离抱住她，他不知从何安慰，阿莱麻木地任他抱着，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说，“越渐离，你陪我演一出戏好吗？”

9、你回来了，可我不要你了。
就像《花样年华》里周慕云和苏丽珍的那场戏。
他们知道不能在一起，他恳求她模拟一场分别的戏，为将来的再见做准备。
葬礼过后，越渐离和阿莱演了一出戏，照片也是那天拍的，那是越渐离导演生涯的第一部戏，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阿莱，阿莱坐在小城河畔上，摆弄木吉他，神情萧索，眉眼却有几分天真和向往，像极了她那个在等待中疯颠的母亲。
越渐离走近，叫她名字：“阿莱！”
“嘘！”她把食指放在唇上，作了个禁声动作，梦呓的语气，“你听，他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越渐离哀伤地配合，他不知道他是自己，还是那个无情的流浪歌手。
阿莱歪着脑袋，仔细看他，笑了：“你老了好多，我都快认不出你。”
“真的？”越渐离摸自己的脸，也笑着说，“我老了，你却没怎么变。”
“是吗？”阿莱继续摆弄着木吉他，喃喃说，“其实我变了，只是你没看发现，因为你离开得太久，十九年五个月二十七天，真的太久了。”
“我——”
越渐离要解释，她站起来，缓缓走到面前，此时，她是阿莱，亦或是那个等了一辈子的可怜女子，一步一步，然后，她望着越渐离，字字清晰：“你回来了，可我不要你了。”
她微微笑了，手一松，噗通一声，那把陪她母亲等了近二十年的木吉他掉进河里，只是一声，就顺着河水悄无声息飘荡而去，转身离去的瞬间，阿莱又说了一句。
“离开吧，越渐离，我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你。”

11、我从红尘中率先早退，你却在因果之间迟到。
我以为故事会这样结束，直到今天在网上看到一个贴子。
标题很俗气，最美客栈老板娘，讲驴友在某小城见到一名喜穿旗袍的客栈老板，还附了张照片，只照到背影，纤细的，柔美的，我固执地认为那就是阿莱，因为客栈叫花样年华，墙壁上挂着一把破旧的木吉他，楼主说，这把木吉他，是老板娘的母亲传下来的……
一切都出奇的稳合，请允许我继续想象下去，2000年在越渐离黯然转身的同时，阿莱也顺着河流去追寻木吉他，尔后，在每一年的10月17日，她都在等越渐离，等她的花样年华。照片上，还有幅对联，仓央嘉措的一句话，我从红尘中率先早退，你却在因果之间迟到，阿莱加了横批，四个字，花样年华。
1947年，金嗓子周璇唱过一首歌，2000年，鬼才导演王家卫第七部电影上映，它们都有一个名字，花样年华，而越渐离和阿莱的相遇，从花样年华开始，也在花样年华写下结局，这是我听过，最美好又最糟糕的爱情，良辰美景，我硬生生错过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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