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尪娘的身世(上)
瑶台寺的工程进度比阿耶自己的陵寝要快得多。我很害怕阿耶会因此落得一世骂名,更害怕起居郎们把我描述成一个奢侈的女孩子,尽管我生前的生活并不见得有多朴素,但是我好名,和阿耶一样好名。
阿耶在丧葬问题上一贯惊世骇俗。阿娘去世前想出了依山为陵的念头,阿耶照办了,他甚至还打算百年之后和阿娘躺到同一个墓室里去——这在之前的时代是罕见的。
瑶台寺是爸爸和大臣们妥协的结果。爸爸本打算将我埋在他未来安身之处的附近。在老醋芹都对爸爸的决定默认的时候,孙伏伽跳将了出来表示反对。阿耶虽然恼怒,但是不想拿我生前的美誉换取这个刺头的好名声。
舅舅也劝阿耶说:“权且不要和这刺头计较,暂且多多宣扬兕子生前的美德。等这阵子过去了,就说兕子将来不和家人团聚终究不妥,让天下崇敬晋阳公主的人都说句公道话……量那刺头也不再敢挑头惹事。”
我记得这个阿耶和我没有说出口的约定,安心地暂住在瑶台寺。阿紫和飞廉有时偷偷跑去孙伏伽府上偷吃东西和捣乱。比如在鱼脍里拌上几根狐狸毛或者在菓子里撒上一泡猴尿。还美其名曰为我出气。
有时我和飞廉阿紫一起跃上九嵕山巅,坐看日出日落,风起云涌。可是在我们的世界里,我不曾与阿娘相见。
我望着棺椁中自己熟睡的平静的容颜,努力回想起那个生与死的临界点,却觉得脑中一片模糊。
如果阿耶能听到我说话,我多么希望他能知道我死前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般痛苦。
在我去世的那个下午,陪伴我好几个日夜的阿彩在我身边打着盹,重明把玩着我的傀儡娃娃等待着阿耶和兄姊。我觉得接连躺着几天,骨头都松开了,便打起精神坐了起来。午后的宫廷沉闷而无聊。我裹上帔帛,只在腕上套着祖母留给我的青金石佛珠链。便从寝宫的后门偷偷溜了出去。
掖庭宫里有个地方的牡丹种得极好,我病着的时候还老惦记着想去看看,只是管着那片牡丹的女孩子性情古怪,宫人们都远远躲着她。
我小的时候,曾经偷偷跑去那里给阿娘摘牡丹,却看到那种牡丹的女孩子与宦官的争论。
女孩怒气冲冲地撕下了小宦官刚给花园的大门粘上的门神画像。
“你少管我的事。”女孩几乎在嘶吼。
小宦官讥诮道:“你这小妖精以为撕了门神画就能见到你阿耶么?别以为自己是公主,其实连个贱人都不如……”
“你何苦这么挖苦尪娘……她阿耶已经死了!”阿彩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拉走了小宦官。
“阿茶子!”阿彩朗声喊道。尪娘怔了怔,好似阿彩喊的是她,但随即低下了头。
我磨磨蹭蹭地从一丛牡丹后走了出来。阿彩有些生气却不方便发作——公主怎么可以无聊到偷听宫人们吵嘴呢?
名叫“尪娘”的女孩向我施了礼,我像往常一般对着下人和善地笑着说免礼。她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的青金石佛珠手链发呆。
“这是祖母留给我的东西,你说漂亮不?”我扬起手腕,让它在空中转了个圈,希望这尪娘能看清楚我的护身符。
“是的,与阿茶子很相配。”尪娘答道。
那天阿耶照常和我们一起用晚膳,我笑嘻嘻地问起他可知道一个叫“尪娘”的女孩子时,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阿彩!”他厉声吼道,“你跟兕子说了什么?”
阿彩只是跪着不敢多说一句。我吓坏了,便陪着阿彩一起跪着。通常情况下,即便我为宫人求情也保持着公主的矜持。可是这次不同,阿彩确实不知情。
阿娘很有些不耐烦,便把筷子重重放进餐盒里说道:“陛下就不能私底下问这事么?害得我胃口都没了。”
阿彩这才逃过一劫。
在我跑去怪女孩那里的路上回想起这些真是古怪。我暗自猜测阿耶应该是认识尪娘的,只是他不喜欢她而已。
在我去世的那个下午,我偷偷溜进了那个栽种牡丹的园子。后来我觉得无聊,便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画。
我想和阿耶玩捉迷藏,但是为了避免他找不到我,我便在那个园子的地上反复地画着一只小犀牛以证明我来过。
尪娘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
我寝宫的方向传来了哭声,我看见雉奴爬上了我寝宫的屋顶。他的手执着我最喜爱的石榴裙在屋上挥舞。我的哥哥真古怪!
“兕子归来——兕子归来——”我隐隐听到哥哥的叫声。
我回头看见尪娘正用惊恐的目光打量着我。我的手链滑落到了地上。我俯身捡拾这串我最喜欢的青金石手链却觉得它如磐石般沉重。
“不——”我拒绝承认那个可怕的事实,但是仍然觉得自己越变越轻向着招魂者的方向飞去。
我的魂魄掠过哥哥的身体钻进我生前的寝宫,努力在地板上站稳。
我发现自己已经一分为二——一具冰冷的,我的家人都看得见的十二岁女孩的尸体;一个鲜活的,我的家人看不到的灵魂。
阿彩已为我擦拭好了身体,正为我修剪指甲与头发。阿耶攥紧了装有我指甲和头发的香囊,不敢相信那个爱说爱笑的小姑娘就在这么离开了他。
我大声呼号着:“阿耶,大哥,青雀,阿鹞,阿鸢,雉奴,重明……兕子还在啊,兕子还在啊……”
直到看见满室白色的重幔,直到看见自己冰凉的躯体被钉进那个巨大的沉香木盒子里,我才真正意识到——他们的世界里容不下我小小的灵魂。
阿紫陪我坐在九嵕山顶,望着飞雁掠过斜阳,听着我的故事,嘤嘤地抽泣起来。她扭过自己毛绒绒的尾巴抹着泪水。“兕子,我和飞廉陪着你……我们三个不分开……”
飞廉抓过阿紫的尾巴在脸上胡乱擦着。“兕子,我去宫里偷东西吃时听六局的人说,你阿耶天天想你,一想到你就哭个不停,他已经一个月没好好吃饭了……兕子……”
我一下子就消失了。
“闪开!”我在朱雀街上横冲直撞,把那些走过界的挡道的怪物从身边踹开。
我听到阿耶在立政殿中大发雷霆,为瑶台寺的建造进度大发雷霆,嚷嚷着要杀人。
“陛下这是怎么了?”舅舅说,“这孩子跟陛下一样珍惜自己的好名声,她不会在意一个水池的大小和栽种珍奇树木的多寡的……”
舅舅正剥着一堆胡桃,我顺势在他身边坐下。奇怪的是舅舅只剥不吃,又不让宫人替他效劳。我笑了,舅舅和我都喜欢吃胡桃。但是舅舅喜欢剥一个吃一个,我喜欢剥好数个然后慢慢品尝胡桃仁。我们曾经相互嘲笑对方傻。不知什么时候起,舅舅染上了我的癖好。
阿耶将自己埋在一件大氅里,黑着脸。
“都是我不好,是我害死她的。兕子和她母亲一样,是累死的。”
“胡说。”舅舅有些生气,“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你要再这个样子下去,我就列个单子排个班,让那些谏官轮流来劝你……”
阿耶捂住脸,颓然地垂着头。“你说的那些道理我不是不明白,我也知道我再后悔和悲伤也换不回兕子。可是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
舅舅叹口气,轻轻嘱咐身后的阿彩:“把这些胡桃仁放到公主的房间里,寝宫里的灯不要再熄了——陛下的脾气你是最清楚的。”
我抽抽搭搭地离开了立政殿。
瑶台寺的檐角在月光下隐现,各路兽仙修行时吞吐的夜明珠映照着我回新家的路。
“说,李明达这个死丫头在什么地方?”我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我的坟墓旁回响。
“松手,你这恶鬼!”我听见了飞廉的声音。
借着月光,我看见一个黑色的鬼影与阿紫和飞廉扭打在一起。
那恶鬼掐紧了阿紫的脖子并把飞廉抛出了数丈远。
“我就是李明达,你又是什么东西?”我怒喝道。
“兕子快跑!”阿紫竭尽全力大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