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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鬼话:可爱的小犀牛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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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作者早日填坑!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1楼2013-11-23 20:12回复
    转载,@歪歪鼻祖,@天使替我去填坑


    2楼2013-11-23 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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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谨以此文,向爱丽丝—西伯德女士和她的《可爱的骨头》致敬。
      谨以此文,怀念可爱可亲却不幸夭折的晋阳公主。
      由于作者驾驭这个题材的能力有限,某些历史细节以及人物生卒年代等和史书记载也许有些出入,望大家见谅。
      皇家的石室里有个古怪的案几,上面摆满了玉石雕刻的飞禽走兽。
      阿耶在闲暇的午后喜欢抱着我去石室里玩耍。那是老醋芹唯一找不到的地方。
      案几上的动物有凤凰有雉鸡有青鸟有白鹞,它们都是天上飞的——只有一只胖胖的小犀牛孤零零地站在一堆鸟儿中间。
      我觉得小犀牛好可怜,每次凝望着它,就傻傻的想哭。
      每到这个时候,阿耶便扔下手里的鸡矩笔,走过来摸摸我的脑袋说:“傻丫头,小犀牛在她的世界里过得可开心呢。”
      于是我便似懂非懂地附和着阿耶。
      我叫李明达,小名兕子,就是小犀牛的意思。
      十二岁时,我死于风疾……


      3楼2013-11-23 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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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尪娘的身世(上)
        瑶台寺的工程进度比阿耶自己的陵寝要快得多。我很害怕阿耶会因此落得一世骂名,更害怕起居郎们把我描述成一个奢侈的女孩子,尽管我生前的生活并不见得有多朴素,但是我好名,和阿耶一样好名。
        阿耶在丧葬问题上一贯惊世骇俗。阿娘去世前想出了依山为陵的念头,阿耶照办了,他甚至还打算百年之后和阿娘躺到同一个墓室里去——这在之前的时代是罕见的。
        瑶台寺是爸爸和大臣们妥协的结果。爸爸本打算将我埋在他未来安身之处的附近。在老醋芹都对爸爸的决定默认的时候,孙伏伽跳将了出来表示反对。阿耶虽然恼怒,但是不想拿我生前的美誉换取这个刺头的好名声。
        舅舅也劝阿耶说:“权且不要和这刺头计较,暂且多多宣扬兕子生前的美德。等这阵子过去了,就说兕子将来不和家人团聚终究不妥,让天下崇敬晋阳公主的人都说句公道话……量那刺头也不再敢挑头惹事。”
        我记得这个阿耶和我没有说出口的约定,安心地暂住在瑶台寺。阿紫和飞廉有时偷偷跑去孙伏伽府上偷吃东西和捣乱。比如在鱼脍里拌上几根狐狸毛或者在菓子里撒上一泡猴尿。还美其名曰为我出气。
        有时我和飞廉阿紫一起跃上九嵕山巅,坐看日出日落,风起云涌。可是在我们的世界里,我不曾与阿娘相见。
        我望着棺椁中自己熟睡的平静的容颜,努力回想起那个生与死的临界点,却觉得脑中一片模糊。
        如果阿耶能听到我说话,我多么希望他能知道我死前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般痛苦。
        在我去世的那个下午,陪伴我好几个日夜的阿彩在我身边打着盹,重明把玩着我的傀儡娃娃等待着阿耶和兄姊。我觉得接连躺着几天,骨头都松开了,便打起精神坐了起来。午后的宫廷沉闷而无聊。我裹上帔帛,只在腕上套着祖母留给我的青金石佛珠链。便从寝宫的后门偷偷溜了出去。
        掖庭宫里有个地方的牡丹种得极好,我病着的时候还老惦记着想去看看,只是管着那片牡丹的女孩子性情古怪,宫人们都远远躲着她。
        我小的时候,曾经偷偷跑去那里给阿娘摘牡丹,却看到那种牡丹的女孩子与宦官的争论。
        女孩怒气冲冲地撕下了小宦官刚给花园的大门粘上的门神画像。
        “你少管我的事。”女孩几乎在嘶吼。
        小宦官讥诮道:“你这小妖精以为撕了门神画就能见到你阿耶么?别以为自己是公主,其实连个贱人都不如……”
        “你何苦这么挖苦尪娘……她阿耶已经死了!”阿彩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拉走了小宦官。
        “阿茶子!”阿彩朗声喊道。尪娘怔了怔,好似阿彩喊的是她,但随即低下了头。
        我磨磨蹭蹭地从一丛牡丹后走了出来。阿彩有些生气却不方便发作——公主怎么可以无聊到偷听宫人们吵嘴呢?
        名叫“尪娘”的女孩向我施了礼,我像往常一般对着下人和善地笑着说免礼。她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的青金石佛珠手链发呆。
        “这是祖母留给我的东西,你说漂亮不?”我扬起手腕,让它在空中转了个圈,希望这尪娘能看清楚我的护身符。
        “是的,与阿茶子很相配。”尪娘答道。
        那天阿耶照常和我们一起用晚膳,我笑嘻嘻地问起他可知道一个叫“尪娘”的女孩子时,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阿彩!”他厉声吼道,“你跟兕子说了什么?”
        阿彩只是跪着不敢多说一句。我吓坏了,便陪着阿彩一起跪着。通常情况下,即便我为宫人求情也保持着公主的矜持。可是这次不同,阿彩确实不知情。
        阿娘很有些不耐烦,便把筷子重重放进餐盒里说道:“陛下就不能私底下问这事么?害得我胃口都没了。”
        阿彩这才逃过一劫。
        在我跑去怪女孩那里的路上回想起这些真是古怪。我暗自猜测阿耶应该是认识尪娘的,只是他不喜欢她而已。
        在我去世的那个下午,我偷偷溜进了那个栽种牡丹的园子。后来我觉得无聊,便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画。
        我想和阿耶玩捉迷藏,但是为了避免他找不到我,我便在那个园子的地上反复地画着一只小犀牛以证明我来过。
        尪娘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
        我寝宫的方向传来了哭声,我看见雉奴爬上了我寝宫的屋顶。他的手执着我最喜爱的石榴裙在屋上挥舞。我的哥哥真古怪!
        “兕子归来——兕子归来——”我隐隐听到哥哥的叫声。
        我回头看见尪娘正用惊恐的目光打量着我。我的手链滑落到了地上。我俯身捡拾这串我最喜欢的青金石手链却觉得它如磐石般沉重。
        “不——”我拒绝承认那个可怕的事实,但是仍然觉得自己越变越轻向着招魂者的方向飞去。
        我的魂魄掠过哥哥的身体钻进我生前的寝宫,努力在地板上站稳。
        我发现自己已经一分为二——一具冰冷的,我的家人都看得见的十二岁女孩的尸体;一个鲜活的,我的家人看不到的灵魂。
        阿彩已为我擦拭好了身体,正为我修剪指甲与头发。阿耶攥紧了装有我指甲和头发的香囊,不敢相信那个爱说爱笑的小姑娘就在这么离开了他。
        我大声呼号着:“阿耶,大哥,青雀,阿鹞,阿鸢,雉奴,重明……兕子还在啊,兕子还在啊……”
        直到看见满室白色的重幔,直到看见自己冰凉的躯体被钉进那个巨大的沉香木盒子里,我才真正意识到——他们的世界里容不下我小小的灵魂。
        阿紫陪我坐在九嵕山顶,望着飞雁掠过斜阳,听着我的故事,嘤嘤地抽泣起来。她扭过自己毛绒绒的尾巴抹着泪水。“兕子,我和飞廉陪着你……我们三个不分开……”
        飞廉抓过阿紫的尾巴在脸上胡乱擦着。“兕子,我去宫里偷东西吃时听六局的人说,你阿耶天天想你,一想到你就哭个不停,他已经一个月没好好吃饭了……兕子……”
        我一下子就消失了。
        “闪开!”我在朱雀街上横冲直撞,把那些走过界的挡道的怪物从身边踹开。
        我听到阿耶在立政殿中大发雷霆,为瑶台寺的建造进度大发雷霆,嚷嚷着要杀人。
        “陛下这是怎么了?”舅舅说,“这孩子跟陛下一样珍惜自己的好名声,她不会在意一个水池的大小和栽种珍奇树木的多寡的……”
        舅舅正剥着一堆胡桃,我顺势在他身边坐下。奇怪的是舅舅只剥不吃,又不让宫人替他效劳。我笑了,舅舅和我都喜欢吃胡桃。但是舅舅喜欢剥一个吃一个,我喜欢剥好数个然后慢慢品尝胡桃仁。我们曾经相互嘲笑对方傻。不知什么时候起,舅舅染上了我的癖好。
        阿耶将自己埋在一件大氅里,黑着脸。
        “都是我不好,是我害死她的。兕子和她母亲一样,是累死的。”
        “胡说。”舅舅有些生气,“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你要再这个样子下去,我就列个单子排个班,让那些谏官轮流来劝你……”
        阿耶捂住脸,颓然地垂着头。“你说的那些道理我不是不明白,我也知道我再后悔和悲伤也换不回兕子。可是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
        舅舅叹口气,轻轻嘱咐身后的阿彩:“把这些胡桃仁放到公主的房间里,寝宫里的灯不要再熄了——陛下的脾气你是最清楚的。”
        我抽抽搭搭地离开了立政殿。
        瑶台寺的檐角在月光下隐现,各路兽仙修行时吞吐的夜明珠映照着我回新家的路。
        “说,李明达这个死丫头在什么地方?”我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我的坟墓旁回响。
        “松手,你这恶鬼!”我听见了飞廉的声音。
        借着月光,我看见一个黑色的鬼影与阿紫和飞廉扭打在一起。
        那恶鬼掐紧了阿紫的脖子并把飞廉抛出了数丈远。
        “我就是李明达,你又是什么东西?”我怒喝道。
        “兕子快跑!”阿紫竭尽全力大叫道。


        6楼2013-11-23 2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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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生者与去者
          阿紫的元神抓住了我的双鬟企图告诉我更多关于洛阳白马寺和北邙群鬼的讯息。我假装一个趔趄跌倒,把那肉眼凡胎看不见的火红色的鬼魅身影甩上了马车顶篷,摆脱了阿紫的纠缠后,我便趁机钻进阿彩的车中。
          我虽然字“明达”,却与小字“观音婢”的母亲一样,算不上什么虔诚的佛教徒。但是如果我所在乎的人遇到了什么麻烦,我仍然会毫不犹豫地跑去玄都观和大荐福寺向神明发愿。若是那些拜火教徒能允许我不受他们那些自虐式的酷刑,那些被大秦的异己排斥的丧家犬一样的波斯教徒不一天到晚摆出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架势声称移鼠迷师诃是唯一的神的话,兴许我也会为了我的亲人去拜拜他们的佛。
          此时的我安安静静地坐在阿彩的身边,一板一眼地学着她的样子为五姊和将要临世的小外甥祈祷。
          阿紫的尾巴勾住车顶,前爪攀着窗沿探进半个狐狸脑袋来,嘴里哼哼唧唧的叫着。
          我乜了她一眼又背过身去。
          “我才不去阿耶法驾上看着他拽着个惊魂未定的医工长又哭又笑的。阿鹞这个坏东西平日里一贯欺负人,命硬得很,她一定会长命百岁长命百岁的!我的小外甥也一定会平平安安地继承赵国公的爵位……”
          阿紫倒挂的脸显出困惑的神色。我恶狠狠地威胁她道:“你要是敢说、敢想半个‘不’字,我就即刻割下你的舌头,让你成了仙了说不出话来,看哪个书生会喜欢你!”
          阿紫发出夸张的惊恐的尖叫,扭曲着脸一闪而去。
          我与推推搡搡的人群一起进了公主府。父亲大概是第一个听到婴儿啼哭声的人。他稍微舒展了眉毛对身后的阿彩说:“阿彩啊,我赌赵公添了个孙子,你说呢?”
          阿彩笑道:“臣妾也赌是弄璋之喜。”
          几个黄门纷纷起哄说尚宫又耍赖,要阿彩在大喜的日子里将陛下平日里赏赐她的珍玩也分大家一些。
          府中家丞也欣喜地向父亲禀告公主母子平安,赵公夫妇正在逗弄孙子。父亲向正欲行礼的舅舅舅母摆摆手,打量了外孙一下,便匆匆去内室找女儿。
          舅母死死抱住孙子不让舅舅碰一下,还一边刁蛮地指责道:“这是你嫡亲长孙,未来的赵国公,不是烧红的烙铁……瞧你刚才抱他的那副傻样……你还是先拿个枕头练练再来抱我的孙儿!”
          舅母将“我的孙儿”四字咬得尤其重,令舅舅哭笑不得:“你这不是摆明了欺负我吗?”
          “对了,抱孙子的事你少来掺和,作为补偿,给孙子起名字的事我也不来干涉你——这样够公平了吗?”
          舅舅笑着摇头,指了指五姊的寝室:“你还是悠着点好……”
          我捏了捏小外甥的小鼻头,飘进了阿鹞的寝室。
          阿鹞的气色比我想象的好太多,尤其是几口羹下肚,非但是脸色,连嘴巴也如往常一般神气活现起来。
          “阿耶,阿冲欺负我,不给我吃炙鹅……”
          “哪有不准,只是现在不准而已。”
          “我可什么也没听见。”父亲欣慰地坐在阿鹞榻边,“怎么还跟个小姑娘一样淘气?”
          “我哪有你们想的那样不经折腾。”阿鹞笑道,“阿耶今年去九成宫的时候,可不准漏了我。我打算泡在娄尚寝调制的兰汤中,品着江尚食酿造的葡萄酒,听柳女史为我吟诵绮靡的南朝诗赋……”
          “只带你一个去,你也不觉得寒酸么?”父亲说道,“我可要你舅舅舅母和冲儿都伴驾前去,我还要带着我的外孙去看看几年前我和他外祖母无意中凿出的一眼新泉……”
          “您还要教您的外孙骑射,教你的外孙写飞白书……”阿鹞笑嘻嘻地嘱咐婢女为她垫高了枕头。她凑到父亲耳边道:“您把舅舅该干的活都干完了,他就只能天天给舅母养的那十几只懒貘喂竹子——多可怜!”
          “哈哈哈……你舅舅他……他竟然……哈哈哈……”不得不承认,父亲笑得很没心肝很没格调,害得我下意识地抹了一把额头上根本不存在的汗珠。
          “阿鹞,现在我要去看看你的舅舅和我的外孙……我听说你的儿子在行喂乳礼时最爱吃甜——比他那个爱吃酸的阿娘讨我喜欢。”父亲一本正经地说。
          阿鹞嘟着嘴咕哝着,阿冲憋笑憋得直喊胃疼,父亲却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我多么希望阿鹞能看到我坐在地板上笑得前仰后合的得意模样,多么希望她知道我正面对着她看到她出丑,多么希望她跟我生前被人调侃时一样气急败坏。
          可是当我看到父亲慈爱地抱起我的小外甥亲了又亲,看到舅母当真往舅舅怀里塞了一个枕头,看到阿鹞和阿冲依偎在一起争论孩子长得更像谁,看到阿彩在我父亲的允许下受宠若惊地抱了抱长孙公子,看到阿江亲自捧着阿鹞最爱的羹一路对没及时通知她的小黄门骂骂咧咧时,我终于意识到,他们的世界里容不下我……
          我黯然地回到了瑶台寺。
          但是禁不住思念的我还是在三天后又重返长安。
          三日洗儿,我赶上了好时间。
          正堂中嘉宾满座。父亲与舅舅正相互推让着为阿鹞和阿冲的长子起名的权利,最后父亲拗不过舅舅,便在麻纸上写了一个“延”字,道贺的亲友们纷纷称赞陛下深谋远虑,赵公嫡长孙不愧衣冠世家出身。我则在脑海里无聊地盘算着这孩子将来加冠时是不是该取类似“承宗”“承嗣”“子长”之类充塞在全长安每个士庶人家的字。
          看到舅舅正与舅母耳语,我便不怀好意地凑上前去
          “虽说名是皇帝所赐,但这未尝不是我本人的意思。”
          “你又出什么坏主意了?”舅母摇着羽扇与英国夫人致意,头也不回地问道。
          “其实呢,这‘延’字是我几个月前便向陛下提议的,陛下很喜欢便应允了。我何不将命名权交给陛下——延儿得陛下赐名,既光耀了门楣,又不与我的本意相悖,岂不是一举两得?”
          舅母的羽扇掩住了大半边脸的笑意:“你这只老狐狸……”
          舅舅轻笑道:“陛下这人,生平最好面子……”
          两人还未说笑完,舅舅突然正色向一位新到的宾客行子侄礼并轻声吩咐舅母:“我小堂妹夭折,叔父从此一蹶不振,实在可怜可叹。他尤其喜爱同族中的孩子,你过会儿把阿延带去他身边给他看看,他定然开心得很……”


          11楼2013-11-24 1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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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承诺
            齐王李佑在齐州起兵的消息在长安传开并被好事的俳优编成最新的参军戏之后的一个午后,我倚在廊下的凭几上,膝上被怕挨刘应道骂的婢子严严盖上一件让我浑身不自在的狐裘斗篷,慵懒地吩咐草齐为我煮茶。
            我与李佑的兄妹之情其实也淡得很,或许及不上我与叔父元昌在书画上知音之情的十之一二。但是面对我异母兄长这种蚍蜉撼大树的可笑行径,我对兄长的担心隐忧反而远远多于多父亲安危的担忧。
            我自记事以来便只知道远在齐州约莫有这样一位兄长,真正与他相处还是前年他回长安养病、与承乾一起偷偷抱怨那些挨多事的老师时。在我看来,我每个兄弟身边总有那么一群为了博得自己“直谏”令名而爱向我父母说东说西指摘皇子不是的言官围绕,除了雉奴这般好性情涵养的皇子,又有哪一个受得了谏官们的聒噪!过去常听老宫人讲,阴德妃为人温顺恭谨,阿佑如此糊涂掀起这样的波澜,怕会累及无辜的生母。
            我努力想摆脱这些我也无力扭转的事情,遣草齐趁着茶釜中南山山泉一沸二沸之间侍侯笔墨。我竭力模仿着尪娘惯写的古拙的隶书,却在下意识地写出“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几字后将刻意模仿的古隶换做草隶。我又觉得拿《帝京篇》练手于尪娘的身份十分不妥,便将自己的游魂在禁中游荡时所记诵的《王羲之传论》中的刻薄话一一转述在麻纸上——不合时宜的钟元常,饿隶般的王献之,无丈夫气的萧景乔……写到入神处便不免习惯性地以自己最擅长的飞白书将父亲为王羲之写就的这篇传论一挥而就。
            想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模仿生性谨慎的尪娘的字体,我便觉得烦闷郁积于心中,顺手将几张涂鸦揉成团子随手扔在一旁。
            “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头钱价奴兵——阿茶正休憩呢!”草齐突然放下手中的银碾子,跑到廊外,顺手捡了颗石子掷向中庭角落里几个正模仿“参军”“苍鹘”的年幼奴婢,“羡慕俳优的话趁早滚远些!”
            “草齐今日好大火气,莫不是挨了阿茶的骂便拿几个幼童撒气?”
            我推开了身上滑落了大半的狐裘,向突然出现在院中的刘应道笑道:“玄寿,怎么将我视作悍妇一般可憎?”
            “我是来向你告假的……“刘应道说着扔下手中的弓箭,解下腰间的佩刀付与家仆,踏着透过不甚浓密的树隙洒落的一地碎金走近我。汗湿的绿衫紧贴着眼前这魁岸的年轻人的胸膛,隐现着皮肤肌理的走向。刘应道等不及细心的婢女的服侍,便毛毛躁躁地扯下襆头与巾子露出热气腾腾的上半个脑袋,下半个脑袋的浅淡髭须上同样挂满了细碎的汗珠。我毫不怀疑此时他靴子中也能倒出水来。
            像是怕自己一身在郊野摸爬滚打过而沾惹上的味道呛到我似的,刘应道刻意隔着四五人的空地与我聊着今日陪伴皇太子去乐游原骑马的乐事。
            其实我并不是很讨厌那股不同于贵族身上惯常带着的鸡舌香的味道。幼时父亲每次狩猎回宫时我便竭力挣脱母亲的钳制,罔顾阿鸢那句“阿耶臭死了”的警告,兴冲冲地扑入父亲怀里,听凭他把汗湿的襆头扣住我梳理得齐整的双鬟或是在我脸上抹一把秦川的泥土。我嗅着父亲那一身汗水、泥土与苜蓿香混杂的味道,觉得舆龙的羲和若是也爱熏香的话,她身上大概也是这股味道。运气好的话,我还可以得到一把不知作何用的野猪鬃毛,几根装饰用的雉鸡尾羽,一两只被活捉的兔子作为主动拥抱“臭死了的阿耶”的回报。
            阿鸢说过,她才不想为了得到这些无聊的玩物多泡一次温泉,她的皮肤已经是几个姊妹中最白皙的——通常说这些的时候,她便下意识地以葱指拂过散发着蕙兰幽香的羊脂玉般温润的颈项,我就针锋相对地扭过脸道:“没看见!”
            现在我轻轻抚摩着同样光滑细腻的裸露在尘世阳光下的自己脸颊与颈项,但是它们却缺乏同龄女子应有的温热。突然带着一身汗水,泥土与青草所混杂的味道闯入的刘应道在无意间宣示着生与死的界限——与那些在阳光下肆意挥洒青春又真正将万物灵气融汇于肺腑之中的生灵相比,我不过是个抹上了香料的精致瓷娃娃罢了。
            “太子的足疾怎样了?”我装出漫不经心与若无其事的模样问道——一半是出于对自己沮丧心情的掩饰,一半是不让自己对承乾过份的关切引起刘应道的怀疑。
            “还不是那样。”刘应道接过草齐递来的手巾将脸上的汗珠抹个干净,踢掉靴子,顺手扯下蹀躞带,散落了一地的鱼袋、匕首、砺石、打火石与针筒交给草齐收拾,自己大剌剌地仰卧在我近前,将后脑倚在我曲起的膝盖上小憩。
            “心情好的话便不犯病……”
            我不是很适应与一个几乎是陌生的男子作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便不自在地以手掌抵住他上移的肩头。
            “你身体不舒服吗?又受凉了吗?”他柔声问道。我不敢再造次,便任由他将我的手掌移到他胸口,又以被刀弓笔磨砺得粗糙的大掌轻轻覆盖在我的手背上。
            “难道传言魏王差点住进武德殿不是空穴来风……”我的手从他胸口滑落。


            18楼2013-12-24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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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个同样招父亲喜爱的胞弟在中人之家算不得什么坏事,放在皇家便是大麻烦——只是可叹天下不能如家产般诸子均分。”
              “太子与魏王——果真闹到如此水火不容的地步了吗?”
              “我看陛下是糊涂了:临幸延康坊之时又是大赦又是免除同坊人一年租税,魏王府特置文学馆,这一切都将国之储君置于何地?”
              刘应道的回答一步步扼杀着我对兄弟友悌和睦的期望,在这个太子通事舍人口中,我的父亲无异于一个糊涂的庸主。这一切都挫伤了我的自尊。不知是出于对于真相的痛恨还是吐露真相的刘应道的痛恨,我不动声色地抽回刘应道正枕着的膝盖,假意装出不慎的样子,恨不得磕坏他的脑子。
              在我做出此种无情举止的同时,蓦地又想起了尪娘“休伤刘郎”的恳求,心头一颤,便攥住刘应道的领口将他上半身略提了提。
              “尪娘,你为什么要骗我呢?”他冒冒失失地说了这一句足以令我肝胆俱裂的话。我的目光不得不在四下里搜索着可将人砸昏的钝物。
              “这字扔了多可惜……”他用手肘将自己歪在地板上的上半身撑起,跽坐于奴婢送来的茵褥上,细细展开那个被我丢弃的纸球。
              “唉,自以为是的刘应道是个傻子,李尪娘说自己不擅飞白便认定她真不擅飞白——岂知阿茶是给他留着颜面……”他开玩笑似的咕哝着。
              我这才放下心来,笑着解释道:“我心情变好时,字自然飘逸舒展……”趁着他还未仔细研读揣摩那麻纸上的诗文,我躲过这张皱巴巴的涂鸦,掉转了话锋:“你方才所说的向我告假是什么意思?”
              “哦……”他恍然道,“差点忘了——这几日夜里我在东宫当值,分身乏术,你好好照顾自己。”他又像是怕得到一个恼人回答般的补充道:“尪娘,人生际遇无常。若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吏面前突然摆上老天都垂涎的流芳百世的机会,他可以错失吗?”
              “不可以,若是错过了便该去死!”我以我惯常的任性干脆地回答。
              “若是这个机会需要用巨大的代价乃至性命去博取呢?”
              “那就去赌,命运就是赌注!”我与生俱来的冒险因子促使我不假思索地这样回答。
              刘应道拥着我,如同手捧着一块无价的璞玉:“我还真没料到你的性情是这般倔强的……”暮春的暖日不经意地在他意气扬扬又忧心忡忡的面庞上染上了一抹金色。我觉得自己的魂魄与尪娘的躯壳又贴合了几分。
              “等我回来。”他的微笑发散着阳光的味道。
              “走吧。”我催促道,招呼草齐为他重新穿戴整齐。
              “等我回来。”他松开我的手,掌心的余温穿透了我的元神。
              “郎君,莫忘了鱼袋!”草齐守在我们身边,递上了铜鱼袋。
              “终有一日,我要换个金鱼袋送你。”刘应道攥着鱼袋朗声笑道。
              “等我回来!”
              “终有一日,我要换个金鱼袋送你。”
              我的耳边交替回响着这两句承诺,眼前闪烁着晕染了阳光的笑颜。我不觉攥紧了拳头,试图留住掌心的余温,但是那一丝温暖终究还是被老天从我的灵魂以及寓居的躯壳上剥离。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只是写诗的人不知道,有人终其一生也未能盼来繁花似锦的春天,严冬便摧残并夺走了她生命的蓓蕾,甚至连一次初绽的机会也吝啬给予。
              今天,本是父亲所承诺的为我举行笄礼的日子。


              19楼2013-12-24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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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妖闻
                日暮时分,远方的山峦张开了吸纳光明的巨口,而充满灵性的金乌却舒展丰盈的羽翼投射下万道晚霞延迟着被攫取吞噬的时刻。
                奴婢们的吵嚷将小憩的我弄得心情十分烦躁,便差遣草齐前去训斥一番。谁料草齐转了一圈却惊喜地回报道:“阿茶,是吉兆,西厅檐下倒挂着一对白蝠,奴婢们正次第稽首许愿!我已吩咐他们为郎君娘子祈福,不得懒怠,不得吵嚷……”
                我笑道:“傻丫头,你以为给异兽磕个头,郎君便能加官晋爵么——也罢,难得你们一片真心,我也便能不再责怪他们了——叫他们也早些散了……”
                “想来这异兽还是有点用处的。”草齐为我倒上茶道,“和静县主方才遣人给阿茶送来她新做的菓子——这不是可喜的事情么?来人正在偏厅等候,说是要转达他家阿茶的要紧话——”
                “让他进来说话……”我吩咐道。
                来人手中抱着一个镶金漆扣盒,佝偻着后背,襥头向前歪倒,几乎遮住双眼。走路时摆出奇怪的姿势——似乎想迈开大步却又总是加紧双腿唯恐身上落下什么不愿让人看见的物事来。
                因他是薛家的奴仆,我也不好多加训斥,只吩咐他将扣盒交给草齐,又问道:“和静县主嘱你告诉我什么要紧事,你可一一道来。”
                “是。”他闷声答道,上前一步背对着草齐,却没有一点准备开口的样子,只是不自在地咳嗽着,又将双手交叉拢进两袖中,又抽出来,如是再三,我终于发现这家奴手腕处浓密的绒毛。我差点忍不住抱住久违飞廉,却将这份欣喜生生忍了下去,只淡淡地吩咐草齐:“你且退下。”
                飞廉邀宠似的将扣盒打开,暗笑道:“我哪里是从薛家来的?这是我从宫里带来的,江尚食亲手做的菓子,你好久没吃了罢?”
                我鼻子一涩,想到除了雉奴,还真没同龄——哪怕只是看起来同龄的人会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到——哪怕是将我视为亲姊妹全力助我的阿紫。更多的时候,阿紫认为我保护着她、教导着她是理所当然的。真正将我们二人看成被保护者的恐怕只有飞廉。
                “是。”我喃喃回答,夹起一块菓子递给飞廉。他却摇首道:“我正辟谷……”
                阿紫告诉我的事情一一应验着——窃取他人躯体的死灵哪怕外表与活人没有任何区别,但是除了苦涩难耐的味道,他们对于香甜的味道的反应相当迟钝。
                美味的菓子在我唇齿间不过是一把腥臭的泥土。面对飞廉充满期待的笑脸,我在吃了数个菓子后赞叹道:“江尚食的手艺连神仙都叹服,飞廉你不想尝尝?”他望着我,就像雉奴将自己那份七返糕让给我后得到肯定回答后那样舒心。
                “我来不单是送菓子与你,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让我担心,不得不与你说个明白,你也好及早防备。像我与阿紫这些修行尚浅且未曾为害人间小妖,还有你与李元猗那样夭折后虽不愿立时下地府却与人无害的游魂,阎罗一般是睁一眼闭一眼视而不见的,甚至如上次一般差点地府过界捣乱的恶鬼害死时,他还会出手相助。但是现在不同,换魂毕竟坏了阎罗的规矩,若是被他知晓我们三人如此偷天换日——尤其李婉顺生平并未作恶,你无端占了她的躯壳,便是犯了阎罗的大忌。他若真的恼怒起来,恐怕也顾不得你生前是什么身份,立时就揪你下去了。所以你须得尽快想法子见你父兄一面了却心愿将这躯壳还与李婉顺。此其一……”
                “那么其二呢?”我追问道。
                “或是我辟谷时心思尤其缜密多疑——我总觉近来长安城内外,我们三人身边发生了许多古怪的事情。今天我在宫中与赵国府中听得了数件怪事——”飞廉迟疑了片刻,才吐出话来,“第一是有女史亲见禁苑中的一只硕大的狐头夜燕突然脱胎换骨成为雪蝠,后来竟然不知所踪;第二是尚仪局女史姜令和在获准为即将成为赵公之媵而出宫祭祖那天不知所踪,据赵国府的婢子阿苗所言,这妖女定是化作雪蝠逃脱了……因六尚几位主事女官被褚遂良多次指责对司典掌女史这些下属管教不力,致使谣言四起,宫禁之中便禁止了关于这些异闻的任何言论,违者一律交给宫正严惩……”
                “子不语怪力乱神——褚遂良本意也无甚过错。”我笑道,“只是——”
                “只是听阿紫说,你们确实在暗处见过这两个妖精,”飞廉抢先一步焦灼地说道,“难保这两个妖精没在暗处见过你们……
                “还有,你离开瑶台寺之后,我与阿紫抽空去了趟终南山老家。阿紫却遇到了更离奇的事情——”
                “阿紫怎么了?你为何不早说?她被歹人抓走了吗?她今日为何不与你一同前来?”我质问道。
                “听我说——她先是被一个施了咒的捕兽夹禁锢了,随即又有一位长者救解开咒语救了她。本来我们只道遇到好心的神仙准备好好报答他,谁道去南山群妖处一打听,那长者的来历十分可疑。那人姓陆名谔,自称吴郡人,平日里只会说吴语,不擅雅言,故而一向不与人来往,没人知道他到底多大年纪。有小妖说这人是前朝高祖平定陈国后从江东迁来关中的吴郡陆氏的后人,有小妖说是大业年间隐居于此的世外高人,也有小伥鬼听到他的名头便瑟瑟发抖地说自己的前辈就是死于他手——小妖们一致认为离陆谔远些好,这隐士对我们不太友好,一言不合便要打要杀。”


                20楼2013-12-24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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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前到此为止,希望作者早日完结,圆了我们的心愿。


                  22楼2013-12-24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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