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傲影

“襄州侯叛国通敌，太妃娘娘以为该如何处置？”阶下刑部的官员跪在镀金的地板上，声音琅琅。
我漫不经心地拈起桌上的梅子：“死罪。”
听到阶下另一个声音：“太妃娘娘，臣以为襄州侯有才若此，实在可惜。不如娘娘恕襄州侯不死，以将功折罪，臣以为襄州侯必能痛改前非，再创十二年前回击西夏之大功。”又是不知道哪儿出来的惜才之人。
我准备说完这句话就吃掉梅子：“爱卿可闻民间俗语，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襄州侯能出卖一个云北九州给鞑靼，未必就不能出卖一个京城给鞑靼。既然爱卿知襄州侯有才，那么爱卿一定知道，襄州侯行事谨慎，他一定知道叛国通敌难逃死罪。本宫恕他家人不死，已经是念其过去大功了。”
“太妃娘娘，微臣实在以为不妥……”这真是个执著的谏臣，“襄州侯多年来效忠于先帝，先帝驾崩后拥戴陛下登基，请娘娘垂帘听政，数年来兢兢业业，战功赫赫，臣不敢求娘娘恕他无罪，臣但请娘娘念襄州侯如此功绩，饶他不死！”
我微微握紧了手上的梅子。真是太让人厌烦了，这种迂腐的说教者。
襄州侯，石景。初见他时我年仅十七，不过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非常讨厌那些喜欢拿十几年前那点破事来说项的人，他们大多信儒家，嘴长如妇人，喜欢冠冕堂皇地议论宫闱秘事，而且不会太有成就，因为他们不明白什么叫好汉不提当年勇，更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过河拆桥。
“吏部侍郎这二年间才入仕，怎么知道襄州侯拥戴谁上位？况且，侍郎以为这帝位是一个襄州侯想拥戴谁就能拥戴谁的吗？若是襄州侯被释放，重获权力，他会不会拥戴侍郎坐在前面这把椅子上？”我觉得跟一个新贵权臣在这里扯淡这种事，真是太扯淡了。
吏部侍郎吓得连连叩首：“臣不敢！”
我当然知道一个只知惜才的文人不敢。这真是太滑稽了，我是说，在我要处死石景的时候，我需要跟一个文臣谈这些废话。没有司马迁的勇气和冯唐的才华，就不要在这里跟我浪费时间了。
“诸位爱卿还有什么异议？”我把玩着手上粉色的梅子。
朝上几位重臣立刻跪了下来：“臣等再无异议。”
吏部侍郎作死地说了一句：“臣请娘娘召襄州侯问话，以平他人心中不敢明言的反对之意。”
我把指甲压进梅子里：“准。”我分明看到不少襄州侯政敌不敢抬头，但仍然不畏艰难地翻着白眼瞪视吏部侍郎。
有侍卫押着石景跪到阶下，石景抬着头，透过帘子都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挺着脊背的石景身上的骄傲，某种让我觉得很恶心的骄傲——于公于私，于内于外，我都必须要杀了他，因为一些吏部侍郎不理解的事情，那让我必须要杀了他。
身边的宦官尖着嗓子甩拂尘：“襄州侯僭越！太妃座前，岂能无礼？”
“无妨。”我开口，“襄州侯已经要死了。”

石景失笑：“娘娘仁慈，谢娘娘恩典。”
真是太可恶了……他只要一笑，我就能想起来，他对着锦月笑的样子。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他喜欢锦月，喜欢那个柔婉的女孩子，不过这个想法现在看来真是荒谬之极。襄州侯怎么可能喜欢上先帝的梅妃喻锦月呢？不过是锦月的一厢情愿，和我全部的落空的祝福以及一点小心思罢了。
“襄州侯心胸宽广，能在临死前感念本宫，这点让本宫亦自愧不如。”我决定随便聊几句就杀了他。
石景的笑容璀璨得让人不忍直视：“太妃娘娘历来施行仁道，天下百姓皆受娘娘恩惠，臣不怨娘娘治罪，臣本就罪该万死。”
我想起，锦月当真是喜欢煞了石景的笑容。那个时候我恨石景恨得牙痒痒，还忙前忙后地照顾失落的锦月。我是淑贵妃，我从来就没有真的觉得我是什么宠妃，那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我只知道我迷恋上了锦月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唇，那种美好到让我痴狂的模样。我从不后悔这段让“正人君子”们听来所不齿的迷恋。
“襄州侯通敌叛国，致使我朝云北九州归入鞑靼境内……罪当诛九族，本宫念其有功，赦免其家族罪责。襄州侯斩刑。”我盯着面前轻轻晃动的珠帘。
我想起，锦月在我的怀里哭泣，我抱住她的身体，吻她的眼睛，脸，和唇。我紧紧地拥抱住她。我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会比她更重要了。我终身未孕，终身不能再见父母，我只有锦月了，我只有她了。
“臣领罪。”石景长稽首下来。
我想起，锦月最后还是因为石景自杀了。我当时几乎要疯了，那个先帝抱着我让我节哀。荒谬。节哀？我想，你也会有这一天的，总会有一个人，如果他死了，你会想念一辈子。这个人是我吗？我不知道。我觉得那个皇宫真是让人厌烦极了，一个冷漠的皇后，几个争奇斗艳的美貌妃嫔。皇帝和皇后都死得早，他们立了先帝另一个妃子所生的长子为帝，因为年幼，所以让我垂帘听政。
“襄州侯，本宫会以侯爵之礼厚葬你。”
阶下闻之皆惊。有几个历来为我所用的老臣连忙开口：“太妃娘娘仁心慈厚。”石景笑容不变：“谢娘娘恩典。”

我不可能只因为锦月爱他就杀了他，就算真是他负心也不可能。尽管我非常讨厌他那副说辞，他说他终身不娶，他做到了，可是他一直等到锦月亲口说出爱恋时才拒绝她，而且，石景竟然用那么恶心的理由——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石景真的背叛了这片土地。正如吏部侍郎所说，石景之大才可以分天下之三斗，所以他应该知道成王败寇的后果，我一定会杀了他，于情于理，于心于德。
我不会顾念一点私情，也不会留恋他一点才华。因为我坐在这个位子上，我就要为天下负责，为江山百姓负责，为被他用来交易的云北九州负责。
我只是想，他终于要死在我的旨意之下了。
“襄州侯终身未娶，襄州侯母亲保留诰命，本宫允许她过继家族子嗣到门下袭承爵位。”
我想，十几年前的一切终于可以真正烟消云散了。
十七岁那年遇见石景。十九岁入宫，承宠多年。二十三岁那年锦月进宫，作为皇戚的石景和她相见不过十次，是我一直护着她，像星星守护月亮那样护着她。同一年我的父母均被政敌刺杀，全家上下只有我因为在宫里所以逃过一劫。在先帝的默许下我开始干涉朝政，那是个管用的法子。直到报仇之后，我才知道那个先帝允许我执政时，就已经明白我终有一天会下不了贼船了。二十七岁那年锦月自杀，在我意念最脆弱的时候，先帝告诉我，我不能死，因为他死之后，天下只有我堪任执政大财，他可以对不起他自己，但他不能对不起天下，我也是。
想想都觉得，先帝的眼睛真是太毒了，我三十三岁那年先帝驾崩，而那时到现在都是我在管这个天下。他知道我终有一天会坐在这里，而我现在就坐在这里。
“臣谢娘娘恩典。”石景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潭水。
我把指甲从梅子里拿出来，带出粉色的汁液。身后的宫女骇然变色，想上前来拿走破了的梅子，被我挥手制止了：“襄州侯十年前所作《月赋》，言辞灼灼，文采熠熠，本宫会让世间流传此赋，襄州侯可以再无牵挂地走了。”
石景的眼神像扔下石子后激起的澜漪，某种感情后便是猛然的醒悟和不可置信。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了，因为他曾经对锦月说，那篇《月赋》是写给我的，以此来拒绝她。后来我气愤地告诉他，对我来说，只有锦月可以被文字来称赞。石景用这种表情看了我很久。
二十年前，他就告诉我他会娶我。我告诉他那不可能。那时我也不知道他是带了真情的，不过即使知道了，我也只会用他的感情来攻击他。
因为终究，我是因为锦月恨他。
我想起很小的时候背唐诗，里面有一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我怎么也背不会，父亲就用竹板子打我的手心。
我想起刚见石景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写下“小轩窗，正梳妆”这么温柔的词的苏轼，会被后人叫做豪放派词人。
我想起初进皇宫，正是炎炎夏日，廊下的鲜花绮艳得像彩虹一样。
我想起第一次见锦月，她笑意融融道，她到哪里都像到家里一样亲切。
我想起我偷听到的，先帝皇后冷漠而温柔地开口：“今年的栀子花又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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