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
文/扶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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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听的手指覆盖在收音机里传出的汨汨音色上,她所处的房间在西塘小旅馆的二楼。从木质的窗子里望出去是青石板路,不过一米远的对面商铺里悬挂着特意为端午节准备的艾草。而屋子里的墙角用瓷瓶插了一束清白的栀子,她伏在木桌上可以瞥见上面泛黄的花边。
已经是向学校告假的第三天。
祖母的年岁已经容不得她再在尘世多存留几日,因此陈听特意向学校请了一周的假,她捂住祖母的手掌,指腹在她掌心轻轻摩擦,轻声告知她:“端午马上就要到了,我给你包粽子吃。”
祖母似乎是没有听清陈听在讲些什么,喉咙里生生地堵了一口痰,她用含混不清的语调断断续续地在女生身边絮叨些多年之前的故事。陈听也不说话,伸过手搂住祖母的肩膀,像从前她倚着祖母一样,让祖母靠在她肩膀上。
她别过头从窗子里望见来西塘旅游的人群,大多背着黑色或蓝色的旅行包,有的队伍前面还会有举着黄色小旗的导游。陈听看见导游领着队伍进了自家旅馆的门,身后跟着的男男女女推搡笑骂着跟了进来。
再后来陈听听见客人说话的声音和碗筷交织的声音嘈杂地融在一块,从一楼沿着并不平稳的木梯传了上来。这使得她很难听清身边祖母低声的言语,只好用指甲刮着收音机上的按键,内心里溢满了未名的错失感。
就在这时,她听见祖母说:“回家。”
陈听讶异地别过头去,看见对方十分羞涩地笑了起来,低着头说:“听听,跟你妈妈说说,我想回家。”陈听握住祖母的手,搁在放了瓜果盘的木桌上,温热的触感从指间一直蔓延到她的血脉里,她感到祖母的手指动了动,最后同样抓紧了陈听的手。
她知道,这微妙的温度之间,是难以言说的交付。
父亲执意不允许祖母乘火车,漫长的旅途绝对不是祖母可以承受的。
何况她刚刚从医院回来,血脉紧张得一碰就碎开。
陈听知道,是祖母自己坚持要出院的。她大约是受够了来自消毒水的折磨,也不再愿意面对手术刀明晃晃的光芒,或者是她一生听了太多哀怨声,此刻想去寻找另外一种生存方式,即使她知道时间将会以无限迅疾的方式将她笼罩。
后来父亲从单位请了长假,拉了在县医院专职照料病人的表姐,还从租车厂开回了七人座的白色车辆,这才安心地开上了高速公路。
陈听套了件白色的棉衬衣,又给祖母选了双在北京买的绣花布鞋,细细地给祖母换上。她听到祖母的声音,抬起头看见祖母像个孩子一样对她招手,说:“听听,听听。”
陈听问:“怎么了?”
“你看外面,”祖母的右手指着窗外大片绵延的青山,“是山。”
祖母已经有多久没见过山川,这个答案陈听是不知道的。
她甚至很少听祖母讲起她的童年,大部分都是和祖父生活在一起的琐碎日子。她知道祖母没有轰轰烈烈地度过任何一个值得后来回忆的日子,也没有传奇动人的故事可以讲。她的祖母和大多数人的祖母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此刻的祖母,在这场颠沛的旅途里第一次显现出笑容。
陈听看见她苍老的眼睛里流动着的光彩,甚至还映着青山白水的影子。祖母动用了全部的力量来收集这一刻的盛大,她的手指在车窗上轻轻划着。陈听心里忽然觉得酸楚,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唤她:“祖母,祖母,山好看么?”
“好看,听听,”祖母未曾回头,“山好看。”
“我们回你的家去,那里有山么?”
祖母长久地静默。这时候车经过狭长的隧道,暗黄色的提示灯在隧道两边分外热闹和明晰,她转过身来细致地抚摸陈听的面颊,指腹在她的眉心处顿住了。
此后这漫长的路途,祖母再也未曾言语。陈听知道祖母内心跌宕,亦知晓这样的旅行不应有别的话用来当做谈资。在这种静穆而宁和的氛围里,陈听枕着那天泛了大半片天的晚霞陷入了长时间的睡眠。
中途陈听醒来过一次,除了开车的父亲其他人都睡着了。
她看见车辆已经进入了某座城市的环城高速,灯火笼着万家的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