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吧的澡堂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洗澡。打LOL的人，傍午傍晚下了课，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块肥皂，——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洗个澡；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块舒肤佳，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大块舒肤佳，但这些顾客，多是青铜级别的小学生，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白金以上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来舒肤佳和浴巾，坐下来慢慢洗。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圣虚澡堂里当伙计，掌柜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白金级别的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青铜的小学生，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肥皂从箱子里拿出来，又亲看过肥皂的成色，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用山寨品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搬肥皂箱子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王暑假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王暑假是站着洗澡但是有白金徽章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虽然是白金大神，可是徽章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王，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抗压王暑假”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王暑假。王暑假一到澡堂，所有聊天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王暑假，你又被蓝BUFF打死了！”他不回答，对群主说，“给我两块肥皂，要舒肤佳的。”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去抗压了！”王暑假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了你在抗压，被别人吊着打。”王暑假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吊打不能算抗……压！……现充的事，能算抗压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现充固屌”，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澡堂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王暑假原来也当过代练，但终于没有生意，又不会开网店；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澡堂里几个青铜小朋友每次都掉段，便替人家打打晋级赛，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打不到几天，便把人家附文熔了，人也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打晋级赛的人也没有了。王暑假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抗压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王暑假的名字。
　　王暑假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王暑假，你当真能代练么？”王暑假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钻石也捞不到呢？”王暑假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都怪打野不来gank，都怪辅助不插眼，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澡堂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王暑假，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王暑假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打过LOL吗？”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打过LOL，……我便考你一考。AP盖伦是怎么加点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王暑假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加罢？……我教给你，记着！AP盖伦要这样加点。将来打到最强王者的时候，冲分能用。”我暗想我和最强王者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最强王者也从来不用AP盖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主R副E吗？”王暑假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盖伦有十六种加点方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王暑假刚用指甲蘸了洗发水，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王暑假。他便给他们一人一块肥皂。孩子捡完肥皂，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王暑假的屁股。王暑假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屁股捂住，弯腰下去说道，“不行了，我已经不行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肥皂，自己摇头说，“不行不行！行乎哉？不行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王暑假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王暑假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掉段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抗压。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然碰到了抗压王草莓。这样一比，能抗得过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送了一血，后来是吊起来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掉了段。”“后来呢？”“后来打掉了段了。”“掉段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熔附文了吧。”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块舒肤佳。”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王暑假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来一块舒肤佳。”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王暑假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王暑假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肥皂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王暑假，你又抗压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抗压，怎么会掉段呢？”王暑假低声说道，“被坑的，坑，坑……”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拿了肥皂，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洗完澡，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王暑假。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王暑假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王暑假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王暑假已经掉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