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蛇与鹰
“下一个是葛鹰。”白九道。
钱轻钱已换过了一把玉锉子,他一天中的好些时候都是在修指甲。
他道:“南猛死了,他名下的财产已足够我们两个人分。若是加上葛鹰,我们在六扇门中的势力也可以浮头了。”
白九轻轻地道:“我本已给南猛预备好了棺材,没想到已经有人先我们一步帮了我们这个忙。”
钱轻钱道:“葛鹰岂非也是你的眼中钉,但是我听说你们却是好朋友。”
白九道:“我和他的确是好朋友。”
“好到什么程度?”
“好得要命的那种朋友。”
“好得要命是什么意思?”
白九笑了笑,道:“就是好的差事是我的,要命的差事是他的。”
“但是他这次把好差事留给了自己,却让你来要我的命。”
“他只是不知道,东林镖局近年来的东家早已变成了你,我们也早已是好朋友。”
他补充道:“好得不要命的朋友。”
钱轻钱道:“好得不要命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不要彼此的命,只要别人的命。”
钱轻钱笑道:“而且好差事最终只会属于我们。”
白九也一起笑了,笑得像一条目光都带着剧毒的毒蛇。
庭院深深,叶香阵阵。
秋叶竟也会有香味儿——萧瑟的香味。秋季的凉意就仿佛是从这里鼓动而出的。
“你可曾看到过半个人影?”吕宝苦笑道。
郭小小道:“莫说人影,连半个鬼影都没有。”
吕宝道:“这里实在不小!”
郭小小道:“我只想知道,你一个月的薪俸是多少?”
吕宝道:“不多。”
“不多就是什么意思?”
吕宝道:“就是吃不起多少酒,更赊不起的意思。”
郭小小道:“但是老板娘还是待你极好。”这种句话就仿佛是从新鲜的青梅汁中捞起的一样。
——不论是女人还是女孩儿,你永远也猜不中她们什么时候会把醋坛子扣在你头上。
郭小小的醋坛子却不知是从何处来的。
吕宝却只好接受。
郭小小似又放过了他,道:“那葛鹰的呢?”
吕宝道:“我们相比,是‘零头’的关系。”
郭小小又问:“‘零头’又是什么意思?”
吕宝道:“意思就是我的薪俸不过是他付酒钱时剩下的零头。”
郭小小笑了,道:“那他能不能买得起这样的宅子?”
吕宝吐了吐舌头:“再加上一百倍,也许就足够了。”
郭小小道:“那他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处宅子?”
吕宝道:“我不知道。”
郭小小似乎很开心,道:“我知道。”
“你知道?”
郭小小似乎对自己很自信:“他抓到过不少金银大盗。”
“是。”
“金银大盗当然有不少金银。”
“是。”
“而且江湖上偶尔有一两个像这样的金银大盗消失,也并不是什么十分出奇的事。”
“所以......”
“所以他便有了个这样的宅子。”郭小小兴奋得拍响了手。
吕宝笑了,他也拍着手,道:“你说得简直对极!”
接着他的手就推开了一扇门。
屋中有鹰。
真的是一只鹰,毛羽凌乱,爪喙也不再锋利。
它已成了一只死鹰。
死鹰正被人倒挂在鹰架上。
好在葛鹰还未死,也未被人倒吊着。
此刻他正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榻上,屋中的一切与外面的光景似乎是两个天地。这样一个简陋寒酸的屋子本不该出现在这样气派的宅院里。
葛鹰看起来却很舒服,舒服得仿佛已是个死人。
所幸他还能开口:“看来你们找这里花了不少工夫。”声音中那种沙哑更加难以捕捉。
吕宝道:“地方太大,人气太少,只找一个这样的屋子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葛鹰道:“这里不过是路的尽头。”
吕宝只好承认:“不论谁走路带着个女人,走得都不会太快的。”
葛鹰点头表示同意。
郭小小的脸却又红了。
吕宝道:“我一直佩服女人的本事。其中一项便是该脸红的时候从不脸红,不该脸红的时候脸却红得比谁都快。”
——脸红的确是女人的一种天赋,正如女人编织谎言的能力。
葛鹰道:“所以我曾劝过别人,女人是一个天大的麻烦,莫要娶个麻烦回家。”
吕宝道:“所以你宁愿找婊子,难道婊子就不是女人?”
葛鹰道:“婊子从来不只是女人,而且从不麻烦。”
吕宝也点头表示同意。
——天下间所有的关系中,金钱交易关系只怕是最不麻烦的一种。
吕宝微笑着又道:“你为什么还不起来?”
葛鹰道:“你若是想知道得更多,就应该自己过来。”
吕宝道:“你若是也想知道得更多,就也应该自己起来。”吕宝的眼中透出了光,“你岂非一直对我十分好奇?”
葛鹰的脸似乎在一瞬间僵化,又似在一瞬间垮塌。吕宝从来没有在一个人脸上见到过变化如此之快的表情。葛鹰竟已表现得十分虚弱,正如一只将死的鹰。
他只道:“不错,我已中毒。”沙哑中又充满了无限的讥诮。
“而且是那种一运气便要毒发的毒。”
吕宝问道:“谁竟能给你下毒?”
葛鹰道:“你很快便会见到。”
吕宝道:“这么可怕的人,我只怕已不愿见到。”
葛鹰道:“你不愿见到,他却已来找你!”
吕宝只好苦笑:“这岂非已无可奈何?”
郭小小忙问道:“金银花与青龙会有什么关系?”话一出口,她已后悔。
——青龙会针对的,通常是那些懂得拒绝的人。
——金银花是否也已经在此列?
——拒绝什么时候也变成一种错误?
葛鹰道:“不只是金银花,更要除去我们。”
郭小小道:“我们?”
葛鹰淡淡地道:“就是九月初九的意思。”
吕宝道:“你指的是青龙会三百六十五个分处中的其中一个?”
葛鹰道:“我的意思已很明白。”
吕宝道:“青龙会为什么要清除自己的势力?”
葛鹰道:“清除的并不是九月初九,而是要剔去死血,注进新血。”
吕宝似已明白:“舒服的日子若是过得太久,人就会开始惜起命来。”
葛鹰道:“不错,青龙会需要的是任何时候都可以随便抛洒的新鲜血液,这些血液必须富有活力,且都带着剧毒,绝不是带着酒肉气的死血。”
郭小小道:“青龙会的手段岂非很可怕?”
葛鹰道:“人的欲望和舒服的日子也同样可怕。”
吕宝道:“青龙会实在是一个无法拒绝的存在。”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又道
“也无法逃离,你想逃离的时候,他就已经先找上了你。”
葛鹰只能又点头。
吕宝只能又苦笑,道:“这岂非也是无可奈何?”
——世间实在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郭小小也只能摇摇头。
葛鹰道:“可惜,我本该敬自己一杯的。”
吕宝也跟着道:“可惜,我也本该敬自己一杯的。”
葛鹰叹了叹,道:“的确可惜。”
吕宝与郭小小已在葛鹰的叹息声中倒了下去。
葛鹰并没有停止叹息,道:“你似乎总是来得很及时。”
角落的黑暗中已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人,来人笑了,笑得像一条对一切都很满意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