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四度观影——爱情岂是简单一句谁对谁错就可以判断的问题

很久之前看过《春光乍泄》，在不了解镜头语言甚至不清楚电影背景的情况下，这部电影
传达出来的情绪已经让我感觉透不过气，有种难过得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憋屈感。影片并没有讲
述一个多么精彩的故事，一如王家卫一贯的风格，只传达情绪，但却能紧紧抓住人心。何宝荣
爱黎耀辉吗？爱吧。可是为何又不停离开呢？黎耀辉爱何宝荣吗？当然。可是两个人最终还是
没能一起去看瀑布。第一遍看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会认为两人分手是何宝荣的错，黎耀辉一直
静静等着他玩累了回来。但是，爱岂是简单的谁对谁错的问题？不过多谈及影片在香港回归大
背景下所要表达的主题，单就他们的爱情而言，请听我细细分析。

开头——
镜头一：两人护照，表示出国。护照上显示1995年。
镜头二：何宝荣趴在床上抽烟，出神地盯着桌上的瀑布灯（第一次出现）。镜头拉近，瀑布灯
特写，暗示其在整部电影中的重要地位。桌上还有一堆烟头、啤酒易拉罐和两人合照。
镜头三：玻璃窗满是斑驳的污迹，映出一个人影。黎耀辉背对何宝荣低头趴在窗上，镜头由下
至上，何宝荣喊：“黎耀辉。”黎耀辉回头，面无表情，眼睛依旧垂着没有正视何宝荣，“不如我
们从头开始。”
开头几个镜头简单却能准确表现两人关系及性格特点——黎耀辉永远被动，处于随时被分手随
时被追回的状态，他分明深爱何宝荣，但却如他不敢正视的眼神那样，他抗拒，他不相信他会
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他没有安全感，他害怕再次失去；何宝荣放荡不羁，永远掌握主动权，满
脸无所谓的表情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想法。也许他骨子里同样缺乏安全感，才故意表现得无所
谓。简陋破败的房间表明两人落魄的生活状态。瀑布灯是两个人共同愿望的象征，是两个人的
心理寄托。何宝荣当时为何说出“从头开始”呢？大概和眼前的瀑布灯不无关系。

接下来开始基本都是黑白镜头。开车寻找通往瀑布的路上，汽车抛锚，走错方向，两人没好气
地对话。最后无奈只能到路边搭车。空旷的公路上一辆、两辆……偶尔有车经过，但长时间没
有一个停下来。远镜头下在空旷的环境中两人显得渺小而孤独，孤独而无助。终于，何宝荣开
口，经受不住沉闷想要暂时离开。留下黎耀辉一个人。

分开后的黎耀辉在努力工作赚钱。一边在对客人陪着笑脸，转头却看见最爱的人潇洒地戴着墨
镜从别人的车上轻佻地下来，旁若无人地调笑。镜头反打过来，定焦在黎耀辉脸上，原来堆着
的笑容慢慢僵硬。那边何宝荣已经和几个男人拉扯拥抱着离自己越来越近，黎耀辉死死盯着他
，但是墨镜后的何宝荣却让人捉摸不透。这组正反打直接反映黎耀辉内心的情感变化，同时更
紧紧抓住观众的心。然后呢？酒吧内莺歌燕舞，酒吧外黎耀辉一个人在抽烟。透过橱窗黎耀辉
向里看，这种感觉分明是两个世界，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这个镜头影片中多次出现，玻璃橱
窗是个很好的道具，既不让观众靠得太近，又能恰如其分地让观众充当旁观者的角色，冷冷看
着橱窗外那个孤独的身影。后面透过车后窗向后拍摄的一个经典镜头有着类似效果。黎耀辉缓
缓走到镜头中央，随着车一点点远去，他的身影也越来越远。镜头向后拉，何宝荣入镜，他微
眯着眼点燃一支烟，扭过头看已经消失成一个点的黎耀辉，再回头，两眼已失神。最后给了黎
耀辉一个背影。没有一个台词，没有直接的交集，已经胜过千万句台词可以表达的深意。内心
波澜起伏的何止黎耀辉一人？自始至终，何宝荣的心也都在黎耀辉那里。

然后就是一段接近与逃避的过程。第一次，何宝荣给黎耀辉打电话，想让他来找自己，然而希
望落空。但是显然黎耀辉内心已经不再平静，给顾客拍照时再也耐不下性子赔笑。第二次在酒
吧厕所遇见。这一段剪辑令人印象深刻。黎耀辉拉开门，镜子里映出的是何宝荣叼着烟的那张
熟悉的脸，待门再打开时，何宝荣一人走出来，仿佛若无其事。厕所里的黎耀辉在角落里低着
头静默着，随后也推门出去。随后何宝荣与那个外国男人的对话显示出两人在厕所里待的时间
足够久，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呢？镜头干脆利落，并未告诉我们。之后电话再次打
来，喝醉了的黎耀辉终于去了何宝荣所在的旅馆——导演这里告诉我们什么呢？黎耀辉有自己
固定的栖身之所，但是何宝荣并没有，他没有一个自己的家可以回去。何宝荣忍不住思念强吻
了黎耀辉，但是得到的却是一段怒骂，并非想象中的陪伴。何宝荣终于一个人在床上蜷缩着哭
出来。又一次相遇，黎耀辉在酒吧外面的老地方坐着喝酒，黎耀辉送给他一个表。镜头一转，
就是何宝荣被揍之后想要重新要回那块表的画面，但是他得到的只是一句残忍的“以后别再来
找我。”此后黎耀辉再也不接他的电话。
当何宝荣一身重伤踉跄着找到黎耀辉家里时，黎一眼错愕和心疼，终于抱紧了何宝荣。

短短十分钟，几次电话，几次见面，从不发一言到慢慢接纳，到两人重新在一起，剪辑得流畅
而不觉突兀。何宝荣不停追逐，黎耀辉一味逃避内心但又掩盖不了内心。而色彩传达情绪的功
能同样用得纯粹且精彩。从两人吵架离开，两边各自生活，直至何宝荣受重伤黎耀辉终于接受
他回来期间，画面一直都是黑白。而22分钟两人在医院何宝荣一句“让我们重新开始”之后，出
租车上，何宝荣终于头靠在黎耀辉肩膀上安心睡着了。温暖的黄色路灯笼罩着两人，于两人而
言最快乐的时光就此到来。影片节奏也终于开始缓和明朗。

“这灯还在？”何宝荣问。他一直天真地想着两人以后一起去看，他甚至承诺：“待我复原我们一
起去？”看着眼前给自己擦洗身体的黎耀辉，这绝对是何宝荣发自内心的想法了，这应该是他
心里保存很久的想法了。这时出去给他收拾衣服的黎耀辉偷偷藏起了他的护照——他是如此地
害怕再失去他，他从来没有真正感受到安全。回去后何宝荣已经睡着，黎耀辉静静坐在沙发上
盯着他入神地看；镜头切换时，已换作何宝荣坐在床边入神地盯着黎耀辉。镜头如此简单，又
如此直击人心。

下一场给顾客拍照的镜头，黎耀辉是充满幸福的，和之前不耐烦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灯光也
成了愉悦的红色。回到家，给何宝荣做饭——这应该是黎耀辉第一次尝试做正经的中餐吧，难
看的卖相都被能老外吐槽；何宝荣被虱子咬得睡不着，他就到处喷杀虫剂；何宝荣想抽烟，他
就半夜下去买烟。要有多爱一个人才能这么心甘情愿为他做这些？但是他还是嘴硬，何宝荣想
跟他睡在一起时还是抗拒，何宝荣把床和沙发合在一起时还是被他推开。然而何宝荣还真的就
是个需要被照顾的小孩子呢，即使黎耀辉生病了还是需要他来做饭，黎虽一脸不情愿，但是还
是披着毯子进了厨房——这时的黎耀辉做饭技巧已经娴熟多了。后来，陪着小疯子一样的何宝
荣去看赛马，回家后努力练习舞步。头顶一缕暖黄的灯光照下，两人忘情地拥吻在一起，音乐
响起，这场景，一辈子都再难忘记了吧？

下一幕，黎耀辉到酒吧砸了那个外国男人。缓步踱回家的路上，何宝荣突然鬼灵精怪地冒了出
来，缠着他讲这件事，还是暖黄色的一排路灯，两个小小的人影黏在一起，何宝荣撒娇似的缠
着黎耀辉，黎耀辉又故意闭口不讲。换到新餐馆工作以后，黎耀辉每天幸福地给何宝荣温柔地
打电话，连表情都是柔和的——他要努力赚钱，给何宝荣带饭，查好地图，有一天两人一起去
看瀑布。虽然一直嘴硬，但是他也和何宝荣一样，想有天两人一起去。

但是何宝荣不可能整天受伤在家里等着黎耀辉的，他是那样一个渴望自由、喜欢玩耍的小孩儿
。在黎耀辉工作繁忙没时间陪他时，何宝荣就已经开始觉得无聊了，小张好奇之下的一句“喂”
，也让这个小孩儿开始失去安全感——也许有一天黎耀辉也会像自己一样突然不见？或许是神
经太过敏感，或许是真的，黎耀辉怀疑何宝荣在找护照——何宝荣又一次想离开？不可能的，
不会给他离开的机会的。黎耀辉对何宝荣的控制开始愈发严密，两人关系至此开始急转直下。

黎耀辉在房顶抹水泥时的场景十分有象征意义，一心只顾干活的黎耀辉和百无聊赖的何宝荣形
成鲜明对比。何宝荣过来在黎背上浇水，抱他，吻他，他都没有丝毫反应，只是一味干活。何
宝荣看到了楼下一群奔跑打闹的孩子，何宝荣看到了自由浩瀚的蓝天和白云。何宝荣渴望自由
，渴望活得有趣。他那颗桀骜的心又开始萌动起来，但是这些，黎耀辉都给不了。

又一个镜头，黎耀辉打电话时何宝荣就已经不在家。回家后的黎耀辉一脸绝望神色，他翻遍衣
柜、橱子，最后一个人无助地在瀑布灯旁边睡着。这时何宝荣若无其事地回来，黎绷紧的神经
终于有一丝放松，他仍是紧紧盯着瀑布灯，嘴里却已经止不住生气的口吻在质问。接着黎耀辉
就买了成批的烟回来，为了不让何宝荣再次出去，再次消失。这个行为更加惹怒了何宝荣，他
还是要下去，横竖要下去。

如同何宝荣一次次想要回到黎耀辉身边那样，这次，是黎耀辉一次比一次更加变本加厉的对何
宝荣的控制。直到最后，何宝荣已经毫不掩饰自己要离开的意愿，直接找到黎耀辉：“把护照
还我。”然而黎除了苦笑着盯着何宝荣，死撑着不给他以外，再也没有任何挽留手段。又是短
短十分钟过去，黎耀辉越来越薄弱的安全感，何宝荣对自由越来越强烈的渴望，两人不可调和
的矛盾终于爆发。从最美好的时光开始一点点恶化，何宝荣再次离开。

而黎耀辉一个人在船上随波漂流的场景是又一个令人印象颇深的画面。镜头由码头慢慢转向黎
耀辉，继续同方向旋转，表情特写，黎耀辉将头埋在臂弯里，镜头抬起来，再次转向水面。下
一个镜头近景对准黎耀辉，随着船的缓缓漂流，镜头也随之晃动，最终湮灭在黎耀辉孤独的表
情里。了无生气的水流将黎耀辉的表情、心境衬托得更加绝望，小船漫无方向的飘荡，一股无
处可依的漂泊感油然而生。没有何宝荣，黎耀辉就像失去了整个生命。没有何宝荣，黎耀辉的
灵魂就会死掉。
此后，两人再无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