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又传来子龙压抑着、然而无比沉重的咳嗽声，像一把小锤，一下一下敲击在孔明的心上。他不由坐直身子，侧耳聆听这这位老人与病魔倔强缠斗发出的声响——子龙总是不服输的，不管是面对疾病还是战事，总是不肯就此认输。这一次他也一定不会输。
只是对于一个年近七十高龄的老人来说，这种年轻人般的斗心是件多么令自己劳累的东西啊。
难道他这一生辛苦的还不够么？
让子龙再次披甲上阵，是令孔明感到分外愧疚的事情。但凡有任何可以取代子龙的人选，他都不会让这位已近七十的老将军再度回到危险四伏的疆场。可是他没办法，他真是没有办法了。
这后开化的川蜀本就短人才，尤其是短治理国家与调兵遣将的人才，一场襄樊，一场夷陵，他们失去了太多的人才，也损失了无数优秀将领，别的不说，单是马季常的夭亡，就已经令他痛苦万分了。
而幼常在街亭的失败，则是命运给予他又一次重击，征战十余年，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所托非人。自己的一生，从未对人走过眼，可为什么这次会对幼常判断失误？为什么偏偏是这次？
这次北伐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重要了，重要到他几乎将一生的希望都压在其中。可是，上天却无情打破了这个希望，他们最终还是失败了，而且败得令他无话可说，无言可辩。
若不是子龙，恐怕曹军此刻已然进入汉中。
他冒着生命危险，烧断了可以过人的栈道，与邓伯苗两人咬着牙硬是坚持了一天一夜，最终将全军完好无损的带回了汉中，还运回了大批军辎物品，送进了赤崖府库。
当孔明要奖赏他时，他却只是摆了摆手：
“这算不得什么，丞相，国事为重啊。”
国事为重，短短的四个字，就令这位年逾花甲的老将一天一宿没有合眼，在栈道上坚强的站着。回来之后听说了幼常的惨败，他没有急着休息，而是和众将一道在孔明的营帐中，与伯苗等人一起反思着战役的失败。
出来的时候，他劳累得几乎站不稳身子，若不是邓伯苗与姜伯约搀扶着，恐怕早就一个踉跄栽在了地上。
当孔明伸手要去搀他时，他躲开了。“丞相，别担心我，你的头脑原就该考虑着比我更重要的事啊。”
子龙站直身子，努力做出一副轻松的模样，伯苗与伯约在背后拖着这位老将几乎快要佝偻的腰，眼中一片潮湿。
他能失去子龙吗？季汉能失去子龙吗？
一想到这，一阵压迫般的窒息感就涌上了孔明的心头，“无论如何，子龙的病都不宜再拖，先让医官瞧瞧再说。”赵统点点头，“若是你父亲执意不从，就告诉他，这是军令，必须执行。”
赵统感激的看着孔明，仿佛卸下了心中一块巨石，“赵统领命。”他恭恭敬敬的向孔明一揖，却见他眉间的忧愁丝毫未减：
看了医，子龙的病就一定会好么？

（二）
近日，瞻儿开始牙牙学语，小小的人儿躺在榻上，动弹不得，嘴里却咿咿呀呀的念个不停，偶然还会蹦出几个清晰的字眼，诸如“将军”“北伐”等等，有时躺的厌了，就会含混的叫着“母亲”，乞求的看着身边人，期望他们能为自己换一个姿势。
孔明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忙碌着，但忙的累了，需要休息的时候，总是会把瞻儿抱在怀里逗弄。
长子诸葛乔的孩子诸葛攀比瞻儿大一岁，正是爱跑爱跳的年纪，对于丞相府中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越是禁止去的地方越是喜欢往里跑，尤其对孔明人来人往的书房充满了兴趣。有时母亲没看住，就会偷偷溜进去。
不但对书房，对书房里的人也是怀满了惊奇。
这孩子不叫孔明“祖父”，总是学着别人的样子叫他“丞相”，仿佛这才是对孔明最亲切的称呼。胖胖的小脸在坐塌间挤来挤去，仰望着坐在上面的人。
孔明议事的时候，书房是进不去的，能进去的时候，都是在休息的时刻。
“丞相。”攀儿说起话来，口齿清楚，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惹得坐在一旁的僚属们都笑了，“陪攀儿玩。”
他不知道“攀儿”是自己的名字，见别人总是这样叫自己，于是也依样画葫芦，如此称呼自己。
肉乎乎的小手挥舞着，孔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伸出宽大的手，小心翼翼的将这只温软的手握在掌心中。
瞧这孩子一脸欢快，一点也不像刚刚失去父亲。
瞻儿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注视着这个比自己还要高大的侄儿，不安分的在孔明怀中拱来挤去，口中不停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一见孔明握住了攀儿的手，立刻激烈的扭动起来。
攀儿紧紧牵着孔明，高高的扬起头，示威一样的冲着瞻儿高声叫道：“丞相是攀儿的！”
闻听此言，左右僚属再次大笑起来，孔明的脸上也露出了轻松愉快的神色。
怀中的瞻儿挣扎得更利害了，孔明的一只手几乎抱不住他，攀儿又死死抓着他的另一只手，不愿放开。
关键时刻，伯约伸手托住了孩子，稳稳的从孔明怀中将瞻儿饱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与孩子近距离接触。这温暖柔软的小身子捧在他的手上，令他有点无所适从。瞻儿拼命踢着他的臂膀，两只小手推着他的胸膛，身体疯狂的扭动着，口里不断发出抗议的声音。苹果般粉色的面庞涨的通红，小嘴撅得老高，一副不情愿的模样。
攀儿顺势扑到孔明的怀里，央求着让他抱自己。瞻儿扭头看着父亲，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伯约的脸“唰”一下红了，几颗汗珠顺着发鬓流了下来，他抬手胡乱抹了一把，孩子在怀里又哭又踢，让他毫无办法。只得将恳求的目光投向了孔明，孔明正被攀儿缠着，无暇分身。伯约只好把目光又投向了坐在孔明身边的赵子龙。子龙起初也没有注意到这里，他正帮孔明哄着牛皮糖般粘在孔明怀里的攀儿，后来听哭声响了，便向伯约那里望了一眼，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立刻起身走了过去，从他手中接过孩子。
“瞻儿，不哭。”他摸了摸孩子通红的小脸，瞻儿看见熟悉的面孔，哭声立刻小了下去。他招招手，一名家人急忙跑了过来：
“将军。”
“将公子抱给夫人吧，丞相这会儿不会有时间了。”他轻声说道，骨节宽大的手抚着瞻儿长满柔软头发的脑袋。家人应诺抱住瞻儿，退出了书房。伯约松了一口气，刚想施礼道谢，却见子龙冲他摇摇手，含笑走开了。
瞧见子龙挺拔依旧的身影，伯约暗暗咬了咬嘴唇，抬手擦尽脸上的汗水，跟在老将军身后走回到孔明的身旁。
攀儿央得累了，于是不再对孔明的怀抱抱以希望，他学着祖父的模样，跪坐在踏上，伸手去够孔明放在案上的公函。好容易翻开一卷，“先帝……”他费力的念着上面的字，孔明看着他，微笑着，“今天下……三分，”他已经识得不少字，只是读起句子来还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听上去有些奇怪：
“益州……疲……”
案上放着的刚从后主处发还的呈表，是孔明去年所写，攀儿磕磕碰碰的读着，读到“弊”字时顿住了，左右看看之后，抬起头，看着孔明，手指指在这个字上。

（三）
伯约这两天表现的有些古怪：清晨训练士兵时没有来，两天前就应该去的丞相府也没有及时去，遇到人的时候总是有些慌乱，还未开口就深深的埋下头，仿佛害怕被别人瞧一样。
孔明一直忙着来年北伐的粮运和路线，没有时间注意到伯约的异状。他实在太忙了，既要操心政务又要着意军事，年轻的君王在政事上帮不了手，对即将开始的战争亦是一窍不通，每每论及此事，总是一副歉疚的模样，“那便有劳丞相了。”他郑重的说，孔明深深弯下自己负荷过多的腰，“陛下，臣早已不是丞相了。”
下属们随口叫惯了，他不及纠正，但在君王面前，总是谨记自己的身份。
“在朕心中，丞相永远都是丞相。”
君主说道，目光中闪烁着的复杂含义只有他与孔明才能明白。他伸出一只手，象征性的扶住了丞相的臂膀，孔明忽然颤抖了一下。他的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以抵御这满室的寒冷，可当君王之手触及到自己的那一瞬，他分明感觉到了比室外漫天飞雪还要严峻的冰冷，那是怀疑的温度，弥散在这段亦父亦子、亦君亦臣的关系之间。

子龙身体不好 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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