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章 何必曾相识
“这就是他们最后待过的城堡。”
青发的少年拨开在玫瑰的枯骸上疯长的杂草，踏过早已看不出痕迹的小径。推开沉重的大门，长长的走廊连接了一间宽敞的正厅：高处的窗户支离破碎得只通风不防寒，月光静静地落在地上，似是而非地强调着干涸的暗红色和寂寞冰冷的银色。
“‘他’呢？走上了和沙加先生一样的道路吗？”
我问。
闻言，少年微微侧过脸，不说话。他嘴角浅笑的弧度几乎要淹没在黝黑与夜色难分的肤色之中。和不知从何吹起的风一起，竟使我觉得——我宁可相信这是我的错觉——他一定，来自于夜晚的尽头。
他从面容和身形上来看不会超过二十岁，却让我感到像是面对着一位历经过千年孤独的老者。
“我的名字是……不动。”
我吃了一惊，没意料到他会先自报姓名，一时竟想不起要用什么话回应他。
“人类，不是有互报姓名之类的礼节么？”
“……人类？”
“抱歉啊，因为好像真的过了很久了……”
他的一字一句，离我越来越远。
一阵恶寒涌上我的心头。风抚动他半长的青发，额前垂下的刘海也被吹得散乱。在那随风躁动的发丝间，一双眼睛缓缓地睁开。我屏住呼吸。
“真像……”
不仅是为他不寻常的异色双瞳，更是为那夜色中平静得更像是要流泪的眼神。
他淡然地、认真地注视着我。方才的呢喃清晰地传入我耳中。他走向我，缓缓俯身靠近我的耳边，低声道：
“那么，这一次，你选择昼，还是夜？”
几分钟前他告诉了我一个故事，那是一个围绕着颠覆事实的真相展开的亦简单亦复杂的故事。
“………………我？”
而几小时前黄昏降临的时候，他站在一棵茂盛得像厚重的云的树下，我注意到他时，他正抬起头。他闭着眼，我却能感觉到他看着我。藏起初次看到我的诧异，他慢慢地、慢慢地笑：
您啊，是途经黑夜的旅者吗？
“为何，您这样问？”
颈间冰凉，仿佛我只要说错一个字，就会被某种未知的生物咬断脖子。我抑制住内心翻涌的强烈恐惧，站在原地，反问道。
沉默了一会儿，他噗嗤一声笑了。与空气同温的气流扑到我的肌肤上。
“怎么说呢，这问题还是我问你比较好吧？昼夜如何选择，它们不是永远存在着吗——失礼了，您都还没告诉我名字呢。”他后退，抱住手臂转过身去，“罢了……罢了。”
黑暗中我只能勉强看见他的轮廓。我竟感觉，他只是那样孤僻倔强地，不肯接受某种现实。他轻轻地摇头，“罢了。请您走吧。”
我有些吃惊，愣着没有动作。而他对我的一举一动似乎一清二楚，他偏过脑袋，驱赶的话语带上了若有若无的怨恨：“请您快走，趁我再次后悔之前。”
明明只是他的自说自话，却引发我的全部恐惧。在再次后悔之前，他又决定了什么？是他选择的白天或黑夜，还是等待我选择的白天，抑或黑夜？
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我什么都没问，转身离去。接近城堡的出口时我甚至小跑了起来。我将要离开这里——我想要离开这里。如此而已。
“毕竟我从来没有原谅过……”
跨出城堡的前一刻他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我没有回头。紧接着，站在荒芜的花园中，我的心被莫名的同情和悲伤填满。
今夜无月。我抬头看了一眼天，重新提起脚步往前走。凭着感觉我找到来时的方向。我仍记得在黄昏的树下看到的远处的另一座城堡，建筑风格远观和方才那座有几分相似。
旷野之中有一条显眼的路径蜿蜒着连接起两座城堡。我看到一个人影从道路更远的地方走来。稍近一些便可轻易地辨认出那是一名年轻的女子。她披着一件几乎裹住全身的连帽斗篷，然而不知为何，唯独几缕藏不住的红发，我看得格外明晰。
我继续往前走，沉默着与她擦肩而过。我清楚地听见她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以及我心跳的声音。我清楚地看见随风滑下的帽子下露出的美丽的红色长发，以及天际与山脉的缺口间晨曦的微光。
我清楚地感觉到有泪水从我眼中滴落，我亦清楚地明白我永远无从得知这些泪水的渊源。无数不甚清晰的画面如同雨季的水珠在湖面上划出的波纹圈圈漾开，无数人事浮光掠影，其中有红发的女孩，也有不动。
还有，我。
脚步滞缓了半刻，我闭上眼睛，擦去泪水。睁开眼，我前行，依旧不回头。我始终坚信每一次相遇都是奇迹，无法预测无法追逐。
我宁可随波逐流，在终点失去一切。死亡之后，回望过去式仿佛刻意安排的戏剧，眺首未来是一片光明的黑暗。我从未背弃白昼，从未逃离黑夜。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时的红发女子的名字。与我擦肩而过的刹那她同我一样泪流满面，我们大概是一样的，她笑着说。岁月和记忆在她的面容上刻下深深地伤痕。而她只微笑。
谁知道呢，我说，借一句别人的话，或是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