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吻
兄弟俩自河岸走入旧城区里,先到银行兑换奥币,再按着清单采买一些日常用品。
虽然奥匈帝国已解体,急遽的通膨却让购买力不断下降,财政部长决定推出新的货币。但名为先令的新货币还尚未流通于市场,人民目前所用的货币依然是奥匈克朗,不过央行在上头加盖了「奥地利」的印戳以供辨识。
拿到几乎是全新的纸钞,阿尔冯斯不禁惊叹着上面的币值。
「这个面额真是大啊,个、十、百、千、万、十万,哥哥,这一张纸就五十万啊?哥哥你还换这么多张,爸爸到底留了多少钱给我们啊?」
「少笨了阿尔,你忘了奥地利也是战败国啊?当然也跟德国一样通货膨胀啰。之前在慕尼黑,最大还有一百兆的面额啊——八百亿马克等于一美元,这里没有那么夸张,但也是要十万克朗才有一美元的价值。」
阿尔冯斯恍然大悟地道,「原来如此,上个礼拜只不过买一份报纸就要二千亿马克……战争真是恐怖啊……」
「就是说啊,搞不好明天又涨到不知哪里去,今天得要把提领出来的钱都花完才行。」
「说是这么说,」阿尔冯斯喃喃抱怨道,「莫扎特巧克力、Salzburger Nockerln、凯萨面包、兔子耳朵……哥哥,可以请问一下为什么清单上列得全都是食物吗?难道没有更加重要的东西需要买了吗?」
「阿尔你在说什么废话啊,在学期开始前我们可不是每天都有时间开车到市区来,为了处理海德利希的丧事,没赶得上二月的学校申请,之后得等九月了。食物当然先备着比较妥当吧。」
阿尔冯斯闻言,眼睛都亮了。兴味盎然地凑近了兄长,追问道:「意思是……如果我在九月前把书念好,有机会跟哥哥一起入学啰?」
「唔……」爱德华闭上了嘴巴。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申请大学还要有高中学历证明才行。虽然自己也是伪造的,但毕竟本身年纪的关系,倒是没有那么多阻碍;然而阿尔才不过十三岁,要伪造学历似乎有些勉强……
「哥,到底是不是这样啊?」
「唔。」然而面对阿尔冯斯那双盈满期待的双眼,爱德华却不知道该如何响应。「这个嘛……我需要问问,你先别兴奋得太早。」
「哇!那就是有机会啰!」
不过阿尔满聪明的……如果知识上没有不足,也许伪造也行得通。爱德华是这样想的,自认绝非有心包庇。但看见阿尔一脸放光的模样,自己也不禁微笑了起来。
「就说再看看啦。」
「拜托了,哥哥!我一定会更认真读书的!」阿尔冯斯认真地想了想,「事不宜迟,我们赶快买完东西回家吧!」说完便一马当先似地冲向前头,认真开始寻找清单上的物品所对应的商店。
「你还真是单纯啊。」
爱德华笑叹了口气。
「真糟糕,我唯一不想被哥哥这样说啊。」
「……你什么意思啊你?」
「哥哥是笨蛋的意思。哈哈、哈哈哈……」
兄弟俩斗嘴间也一一将清单上的东西逐表采买。
「牛奶也买一点吧。」
「你给我住手——!非得要买那种恶心玩意儿的话请自己处理掉。」
「什么啊,如果哥哥你不怕身高很快就被我追赶过去的话,最好还是喝一下吧。」
「别做梦了,要我喝牛奶,我宁可忍辱负重地比弟弟矮也没关系。」
「哥哥太夸张了。真的讨厌到那样的程度吗?」
「就是讨厌到那样的程度没错。」
「不管哥哥了,我还是要买……老板,请给我一品脱。」
「喂、喂喂——!你就这么没大没小、不尊敬哥哥是吗?」
「尊敬跟长高是两回事。哥哥不想长高,我可是很想长高的。」
「你!休想!真让你喝不就更可能长得比我高了吗?退货!老板我要退货——」
「啊——哥!你在干嘛啊!不要在人家店门里捣乱、很丢脸的啊!抱歉、抱歉,我哥哥有点神经质……请您不要在意。没错,我是要一品脱,玻璃瓶装的,非常感谢。」
……总是这样吵吵闹闹的兄弟俩,在购买行程结束后,欲要离开已是日正当中的时候。二人离去前经过了宏伟的米拉贝尔宫殿花园,这座十七世纪时由统治萨尔斯堡的大主教为情妇所兴建的美丽花园,华美而富丽。
修剪整齐的花圃铺整成缤纷图案的各色花卉,呈现着几何对称;宫殿、雕塑、大型喷泉、迷宫与希腊神话雕塑无不高低错落其中,使得整个建筑物富有韵律般的层次感。
「多瑙河多么蓝、多么亮,
溪谷、田野,你总是平静地流过。
维也纳要跟你打招呼。
你这银色的溪流
无论到那里总教人满心欣喜——
你极美的河岸总教人满心欣喜。」
或许是被音律所惑。那一阵响彻忧伤的歌声,令阿尔冯斯好奇地侧耳聆听。
是没有听过的歌,但兄弟俩从另一个世界过来,却顺利地没有语言障碍。他曾听哥哥提过,他们之所以会选择来到这个新国家——奥地利,除了只为避难外,恰好正是和他们所用的语言一样是德语。
虽然是从建筑物里传来的,但因为是嘹亮的合唱,歌词听得一清二楚。
伴奏忧伤,歌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悲狂。字里行间无不倾诉着战败丧国的惆怅。
虽然没有真正听过蓝色多瑙河,但如今只是听见歌词,爱德华心里便清楚有了答案。
『明明不是自己的国家,但毕竟是同个民族,想起了总是会有点忧伤吧。』
『蓝色多瑙河啊……如果哪天有机会一起去奥地利旅行的话,去听听看也不错吧?』
脑海里倏地闪现与友人的回忆,爱德华不由得心里一恸,疼得令他捂住胸口,都还无法平复这一阵沉甸的失衡。
「哥、哥哥?」阿尔冯斯发现哥哥的不对劲,赶紧凑过身来,无奈手上一堆东西,「怎么啦?不舒服吗?」
爱德华望入那张与友人一模一样,却又稍嫌年轻稚气的面容。
海德利希是真正的十七岁……而非自己的弟弟如今十三岁的模样啊。
「居于河床的美人鱼,
在你流过时喁喁低语。
美人鱼的低语,
蓝天之下的万物俱能听见。
你的涓涓流水,
是远古的歌;
是你嘹亮的歌声
让你万古长存。」
『我们并不是存在于你梦中的人。』
『即使我的生命即将结束,我还是我……』
『我确实存在于这里……』
『请别忘了这一点。』
「哥!」
『初次见面,你好,你就是爱德华先生吧?托你父亲的福,我们的研究资金才能有所着落。』
「哥哥——」
『我的名字是阿尔冯斯.海德利希。』
「哥哥!」
「呼、啊、呼……」爱德华喘不过气来,只因刚才回忆在脑海里涌现之时他一度停止了呼吸。或许是因为本能上惧怕着,如果继续呼吸下去,那瞬间跃入脑里的友人,将会如泡影般迅速消失不见。
然而这一刹那,他终究还是必须得恢复呼吸。冷汗早已湿了整个背脊,额前更是留下一滴又滴风吹之后迅即消散的痕迹。
「心脏不舒服吗?」
自己的弟弟关怀的近乎扭曲了脸,勉强自怀里一包包纸袋间伸出手,抓住了自己正牢扣在胸口的右手。
尽管因为是机械铠的关系,弟弟的手终究无从将其扯下,但近凄于眼塘的,那双金色眸光是多么地锐利慑人,却也同样蕴满这个世界上仅剩自己所熟悉的极致温柔——
「阿……尔?」
「哥哥你没事吧——?」
他用力地喘着气,胸腔起伏不停,然而再如何时值春夏的温暖空气,却依然令他难以餍足。
反而愈是呼吸,却愈是感到酸涩的难过。
是因为想到了,那一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友人。
「多瑙河的波涛,
请在维也纳留步。
这城市爱你若此!
无论你在何方,这城市也是独一无二!
这里满载欢欣愿望,
愿望统统倾泻而出,
散发醉人魅力;
还有德国人衷心的愿望,
都随你流向各地。」
歌声戛然而止,交响乐的伴奏也倏然停息。热闹的掌声不久便随之暴起,然而爱德华却只觉得心房一阵阵紧缩的空虚。
「哥哥、你果真身体不太舒服吧?」阿尔冯斯小心翼翼地问着。
「不是那样的。」但爱德华只是苦笑着呢喃,「我只是突然想起了这首歌的名字,一时有点恍神而已。」
「……哥哥。」只是恍神是不可能反应这么大的。阿尔冯斯似乎在刚才捕捉到了哥哥透过自己看着某人的目光,令他顿时一惊……是想起了那个在这个世界的阿尔吗?
「在美丽的蓝色多瑙河上……哈哈、哈哈……我到底在干嘛啊。」
爱德华遮住了脸,难忍痛楚地自指隙间流出了热烫的泪液。令阿尔冯斯看得又是一惊:「哥哥——?」
「总是失去才知道一个人存在的重要性……我到底要犯几次错才行?」
爱德华嘶哑地低鸣自问,当手掌落下的时候,阿尔冯斯所看见的,是兄长那张哭泣自责且脆弱得毫无防备的表情。
「哥哥……」
但或许阿尔冯斯漏看了那双一向鲜明得轻易显露出任何一种情绪的、会说话的眼睛。
当阿尔冯斯发现那双眼底渲染出的疯狂时,已是后脑被兄长给扳住,并印上一双柔软的瞬间——
砰、铿啷!
盛装在纸袋里头玻璃瓶破碎的声音。
事实上怀里的东西全都落在了地上。
阿尔冯斯错愕地瞪大了眼。同时也不觉松开了齿阖。
濡湿感与柔软之物同时长驱直入,翻搅入他的嘴里,令他狼狈地想躲开,却变得像是嬉戏般的追逐。阿尔冯斯瞪着哥哥那双正闪烁着奇异光泽的眼眸,像是被一抹湿意润泽得不可思议。
绵长热切的吻并没有持续太久,或许是因为附近很快就有脚步声接近的关系。爱德华放开了弟弟。
「……哥、哥哥?」
阿尔冯斯捂住嘴,惊嚷出声。不敢置信眼前的哥哥居然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