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和郭龙认识以后,迅速结伴成为了问题学生。我们经常一起旷课,在郭龙他们厂家属院的凉亭里度过整个下午。我们在那个凉亭里学会了抽烟,很当真的结拜过兄弟。我们说着漫无边际的玩笑,一直等到学校放学,才混在同学的队伍里面回家。
也是在那个凉亭,我们认识了一位在监狱里苦练过三年吉他的人,他就是白银饭店弹电子琴的那位队长。队长曾是小城里的传奇人物,带着系红纱巾的军裤,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呼啸而过。八十年代初那场著名的“严打”开始后,他被政府送到监狱里住了几年。在那里他学会了吉他,从此苦练指法,走上了音乐之路。
他会唱很多监狱里的牢歌。那些歌的歌词都很长,唱起来远远的,很伤感。他说那些歌都是西北传唱了很多年的老歌,在监狱寂寞的夜里,大家都要唱着那些歌才能睡着。无数烟酒嗓子合唱出的歌声,从一扇扇铁窗里传出来,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飘荡。这个场景,让我身上从小被父亲用竹棍逼出来的音乐细胞,彻底变异了。
从那时起,音乐成了我们最热衷的事情。我们拜队长为师父,成天端茶递烟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一路跟进了白银饭店。
当我们开始在家属院凉亭里抱起吉他的时候,新的时代也降临在这座小城。它快得像台碎纸机,转眼就把戈壁滩上的那幅社会主义蓝图报废了。发廊音像店雨后春笋般出现在每条街道上,来自外面那个世界的声音逐渐笼罩全城,它淹没了工厂喇叭里的号声,也吵醒了小城白银做了几十年的集体梦。
戈壁上的风夹着沙粒打在每家每户的窗户上,父辈开拓者们在百思不得其解的变化中彻夜难眠。而我们却在窗外的大街上唱着新鲜的歌,从他们设计的轨道里脱缰而去。
白银饭店就屹立在那个交替的缝隙里,我们在那些忽明忽暗的光圈里面旋转着。家人认为我们在那里无非就是虚度时光,可她们没想到我们竟然从那里越走越远,一直走出了她们的视线。
在那个惨兮兮的戈壁停电夜,我们坐在白银饭店门口的马路边上,弹着吉他喝酒唱歌。像是从上辈子那么远的地方喷出来的最后一口浓烟,大雾一样朝我们笼罩而来。大家都有点醉了,看着四周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有个人喝醉了,不停地对别人说他要走了,要永远离开白银了。大家很冷淡地任由他掏心挖肺告别,因为所有人都习惯了,这个人每次喝醉都要和大家玩这个生离死别的游戏,谁都知道明天醒来他仍然还在,哪儿也不会去。
那个人就是我。如同前年冬天我就告诉别人这张专辑隔月就要出版一样,本性确实难移。可这张专辑终究会出版,我们也终究会离开白银。
九十年代末,北京成了又一个黄金世界,很多人从各地来到了那里。他们骑着单车坐着公交不停地忙活,直到把那座古老的城市忙的灯火通明,车水马龙。
当年怀着各自理想闯进首都的青年们,在那里生根发芽。而我们,就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