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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枪庙后事之一生死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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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镇恶的脚步声伴着“哆”“哆”的铁枪顿地之声一同消失了。已经听不见他直着嗓子大喊“黄蓉”的余音。是真的走光了。刚刚还是危机四伏,剑影刀光,生离死别的大殿上只剩下了杨康。还有神台上凛凛威仪的杨再兴的塑像。在那样的一阵喧闹之后,静得吓人。星光洒进了破庙稀疏的瓦片,照在杨康苍白得有些发青的脸上,他还没有死。南希仁中了蛇毒之后居然撑到了郭靖赶来,欧阳锋自然知道杨康也没有这么快咽气,只是他对自己的蛇毒极有把握,何况对于这杀子之人,他也不想让他少受了一分的罪,死的那么痛快。如果不是他的精神全部集中在了黄蓉背诵的《九阴真经》上,他恨不能就安坐一旁,看着杨康由狂性大发到万箭穿心,一分一毫地死掉。

  杨康伏在神案下面,心里一丝丝地清明了,他知道狂乱的阶段已经过去,他在走人生最后一段历程了。实际上,他在别人眼里,已经是一个死人,甚至完颜洪烈也不再存有一丝奢望,杨康虽然昏晕疯狂却清楚地看着父王被候通海、沙通天架走时,看向他的那一双绝望又痛悲的眼睛,他从这双含悲带泪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绝境,那一刻跌倒后,他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如今,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完颜洪烈还会再回来,但是也许“我已经死了”,他一生中从来都没有这么清醒过。自从娘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他就一直在靠着本能去做事,很少,真的很少有仔细思量的时候了。他不愿去思量,甚至他不敢去思量。只有念慈,总是逼着他去想那些惨事,好象一想之下,他就会洗心革面做个好人了。他扶着神案,慢慢坐了起来,他的手上有血,血的颜色是青灰的,这颜色不是人所有的,也许因为“我已经不再算是一个人,从我的亲生爹妈死去的那一刻起。”他闭上了眼睛,包惜弱温柔的眸子就出现在他面前,这是他连梦也不敢梦到的。“你来接我吗?娘。”一声“娘”唤出来,他的泪水蓦地涌了出来。多长时间了,连大哭一场的勇气都没有,他怕去面对念慈口口声声让人面对的良心,“你用什么身份去葬你爹娘?”这世上娘是最了解他的,只有娘才会在临死之前抚摸着他的头发告诉他“你有你的报负,娘再不会来管你了。”连念慈都不明白。可他不敢到娘的坟上去倾诉,娘是他害死的。

  想到从此可以永远和娘待在一起,在痛苦中他也得到了片刻的释然,如果当初就放弃呢?一家三口布衣芒鞋躬耕在牛家村?他摇头了,即使到今日,他仍然相信自己的宿命是注定与那个临安郊外的小村子不相关的。他的亲爹和郭靖的爹也曾经有过这个梦想,可是在乱世之中,即使没有完颜洪烈,他们又能保全些什么,男儿大丈夫又能建成什么功业?老天给了他这样的命运,就预示着他将过一种与父辈完全不同的生活,他要的是不世的功业,这不是郭靖这种直性子的憨厚人能了解的,不是念慈能了解的,甚至不是可以给予他这个机会的父王能了解的,也许在他的眼里,他还是一个恃宠而娇的孩子,因为他亏欠了这孩子太多,所以只能用千依百顺来弥补,可是他终究不知道这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为何还要留在他的身边。“只有娘知道。”这是因为他有报负,从他知道他的身世的那一刻,这报负就在他的心里扎了根。直到今日,他甚至也不能说自己后悔了,“娘,我回来了。”他喃喃地对着包惜弱的影子,委屈如孩提时代的泪水终于决堤。他却从未有一刻这样的轻松,从包惜弱的眼睛闭上的时候起,他的背上就压了千斤巨石,这时,他的脊梁可以挺直了。这世上的人都可能背离他,可是娘不会的,他就要到她那里去了,即使他曾经连累了她失去生命,她仍然会原谅他,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可以确定的,那就是这一件。“娘会要我的。”

  我就这样的死去吗?他想着,如果念慈知道。他的思维忽然有一刻的迟钝,眼前飘过纱一般的薄雾,毒性也许就要侵入大脑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念慈会知道的”。想到这一点,他居然微笑了。她终究还是走了,无论他怎样地想留住她,都没有用,现在她是否原谅了?她也一定会的,她总会从别人那里知道我是怎样死的。黎明的第一道光线穿过窗棂照到他的脸上,映得苍白如雪的皮肤蒙上了一层晕红,他侧过脸去看那一束阳光和光中飞舞的万点尘埃 。“老天待我不薄。总归还是让我看到了又一天的日出”他想撑着神案站起来,但一阵椎心的痛又让他坐了下来。“当然,这是最后一天了。”能够知道痛,毕竟还是好的,还活着。几只乌鸦飞上殿来,绕着他盘旋,忽然一只竟附冲下来,啄在他的手臂上,啄的鲜血淋漓,杨康怒了。“畜牧”,他手一挥,乌鸦悲啼一声被击中头落在地上。“如果她知道我是这样死的。”他咬紧了牙关勉力让自己清醒一些,“她会伤心至死。”他可以想象到自己的死状了,竟然是被这一群扁毛畜牧分食了,哪一种死法都比这样更有尊严。他本是一心求死,已无求生之意,穆念慈的泪眼忽地上了心头,他不知怎地,竟不用扶持,站了起来。群鸦鼓噪一旋飞出。杨康哈哈大笑,笑声惨烈,树上的鸦群振翅飞出,斜掠过清晨的阳光。



1楼2005-07-31 21:56回复

      就算要死,我也要离开这个鸦巢。他踉跄着走出庙门,满目阳光耀眼,他几乎晕眩在这刺目的红光中,低头看,竟然遍地死鸦。地上一副骸骨不全,他定神一看,原来是王府的侍卫,昨日让他咬了一口,不谙内力的侍卫竟然死在了这里,先于他被群鸦吃了,只是他也染了蛇毒,吃他的鸦也丧了性命。他长叹一声,扯下身上的锦袍迎风一展,盖在了那尸骨不全的侍卫身上。“你我竟然同命,死在同日,只是我却无论如何不能象你一般死法。”

      念慈若知道,她断乎活不成,她知我不深,我却知她如己。她在哪里?杨康想,能想一想她的样子,念一念她的名字也好,在我一息尚存的时候,也是一种享受。但我却要给自己寻一个死法。但愿我还来得及。

      烟雨楼下是浩浩长江,就在铁枪庙的后面弯过去,水势浩渺,在朝阳映衬下波光闪闪,半江瑟瑟半江红。杨康不觉笑了,朝阳下的笑容同样明亮,只是说不尽的凄凉意。“浪花淘尽英雄,我杨康虽称不是英雄,却也只有借你来洗尽一身罪孽,免遭鸦吻。”这就去了吗?他抬头看了看明媚江山,慨然一叹,壮志成灰,“假以时日,我杨康也未必不是英雄。”他的胸口一阵大痛,如同万箭穿心,痛得他几乎跪了下去,脸色青白,一口灰血洒了一身白袍,只有一双眼睛愈发明亮,是该走的时候了,再迟就真的来不及了。 

      “再选择一次,我还是会杀欧阳克”他掬起一捧清水,水很洁净。他用清水擦拭脸上的血污,整一整衣衫,一步一步地走向深处,远方的太阳已经跃出了水面。撒下万丈光芒,照亮了他心中的万里江山,也照亮了他的一张容貌瑰杰的面庞。水已漫过了他的胸,血再一次从他的口中溢出来,他终于站立不住,身子一斜,被水波浮载飘起,缓缓沉了下去。

      他并不知道,生与死只在他选择的一念之间,当他以为葬身水中的时候,却迎来了生的契机。远处,郭靖的脚步声正在赶来,他厚道地掩埋了那待卫的残骸,却因为杨康的锦袍将他误认为了杨康。没有人告诉他除了杨康还有另外的人中了蛇毒,一个小小的侍卫是无人关心的。

      杨康之墓,就这样在铁枪庙外立了起来,而杨康却在长江水中历经生死,这之后,他的选择会是什么呢?
    


    2楼2005-07-31 2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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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端端地在烟雨楼大战了一场,又无端端地与女儿失散与乱兵之中,黄药师的心情差到了极点。洪七公与他相识多年,还很少看见他的脸色如此沉郁过,黄药师生气的时候,最好就是装作无事,非要勉强去开解,倒霉的一定是自己。“除非是蓉儿在。”想到这,洪七公的心情也不是太好了。“这丫头机灵百变,又有软猬甲护身,应该是没事的。”他喃喃自语,既说给黄药师听,其实也在宽自己的心。黄药师只哼了一声,出了船舱,长身立于船头,时已正午,白炽的阳光照得满江皆白。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细一看,那远处惨白一片的竟然是翻起的鱼肚皮。“老叫化”,他扬声一叫,洪七公随即钻出船舱,“你看。”

        海中群鲨毙命的情景又在眼前,洪七公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了原由“这是老毒物下的毒”。他忽又笑了“用他的宝贝蛇毒去毒鱼,他也不心疼。”船顺水而下,转眼已到了近前,黄药师皱起了眉头,水中赫然飘着一个人。“想必是他体带蛇毒,但这人衣衫完整,鱼群并未啄食,怎会毙命?”洪七公可等不得他思量出结果,飞身离船,一来一回只是刹那间事,臂下已挟了那人,置于甲板之上。黄药师凝神看了一下,点头道:“原来是衣裳沾了毒血,溶入水中,当真好毒。”却听洪七公“嗨“了一声,又向那人”呸“了一下,看情形几欲再抛入水中,跺了跺脚,又作罢了。洪七公虽然有时杀人杀得为难,可从未救人救得如此难过,这次连黄药师也好奇起来,向那人盯了两眼。

        湿淋淋的头发凌乱地散在他的脸上,依稀可以看出是个俊朗少年,“我好象见过此人。”他俯下身子去探他的脉,不禁大奇起来:“这人中毒是在昨日子时,此他的功力不可能至今未死,这倒是奇了。”他在船板上踱来踱去,以萧拍手,冥思苦想,洪七公说了些什么竟是充耳不闻,片刻忽地展颜道:“我明白了。蛇毒顺血流动,致命极快,却惧冷。体寒时,血液流动也会减缓,蛇毒竟暂缓滞,也是这人命不该绝,竟然会在中毒后落入水中,水寒而体寒,是以至今不死。”洪七公大急道:“什么命不该绝,这人不仅该绝而且该绝得紧,你可救不得他。”

        黄药师说命不该绝本是顺口而言,洪七公这般一说,他却两眼一翻道:“我说不该绝就是不该,救与不救用不着你来呱噪。”说着便抓起那人的手细细把脉,洪七公好气地道:“你如若知道此人是谁,只怕比我还望他死,这人可是金国完颜洪烈的儿子完颜康,轩辕台上与设计陷害过蓉儿,这你也救?”黄药师忽地脸色一变,就在洪七公说到“陷害蓉儿“时,他也看到了杨康右手上软猬甲留下的伤口,“他竟敢打我蓉儿!”言犹未了,手臂一长,已将杨康举到半空,再一振就要抛回江中了,洪七公心一软又挡住了他,“反正老毒物的蛇毒无药可救,人死万事消,上了岸将他葬了吧。”黄药师眼中精光暴长,手臂收回,将杨康横托在身前,一言不发走进船舱里。

        黄药师这辈子只有他不愿意做的事,却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更没有别人可以命令他做的事,只除了一桩,他不想承认都不行,那就是让女儿黄蓉听话。还有一件事是他根本不想提起也不愿意承认的,那就是他不是天下武功第一,连身边的这个老叫化子也是在伯仲之间,按他的脾气已经在洪七公挡住他的时候将这小子摔到江里了,但洪七公说了这样一句话“反正老毒物的蛇毒无药可救。”这正正地触到了他的痛处,当初他就是看着南希仁死去的,黄药师号称博古通今,万般皆能,却解不了欧阳锋的蛇毒,这对他来讲是奇耻大辱。这之后,他已经思量过无数次的解毒之法,老叫化的一句话既刺着了他又提醒了他,眼前这“什么康”的人倒正是他报仇的好机会。

        洪七公发现黄药师竟然用银针刺入杨康周身大穴,阻止毒性再蔓延的时候,才意识到这老儿竟是在救他,他如果知道正是杨康与欧阳锋陷害了黄药师,在黄药师夫人的墓里行凶当能阻止黄药师救他,可惜他不知道,他翻来复去只能用两句话来劝:“他是金人。”“他害过蓉儿。”“喂,黄老邪!你疯了。”
      


      3楼2005-07-31 2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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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药师忽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听蓉儿说,你们一起破过欧阳克的蛇阵,蛇胆你那里还有吧。”

          洪七公怒极反笑:“老邪,你要我的蛇胆去救这个人,嘿,我早就泡酒了。”

          “泡酒更妙。”黄药师看也不看他,难得露出一丝笑意,看到这笑容,洪七公总算明白了什么叫父女连心,这笑的模样与黄蓉简直如出一辙,只是每一次看到黄蓉这样的笑,就有什么人要被算计了,现在整个船上除了气息奄奄的杨康就是他了,他不由将酒葫芦藏在身后,小心戒备地盯着黄药师。他好整以暇地调好了九花玉露丸,灌进杨康的嘴里,又用玉刀割开他的手腕,拿了一只坛子接流出的灰血,喃喃了一声,“居然有人给他推宫换血过,这人的命也真的很硬。”一回头,只见洪七公仍然双手背后,瞪着眼睛瞧着他。黄药师向他伸出了两个手指头,“第一,你不给我熊胆,我以后永远不让蓉儿做菜给你吃。”洪七公的表情象被人塞了个鸡蛋在嘴里,几乎已要将酒葫芦奉上,但终于还是缩了回去。黄药师的眼里没了笑容:“第二,此人一旦救活,我会亲手杀了他,你可以信我。”这种话如果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洪七公一百个不信,但是这样的事发生在黄老邪身上可说是见怪不怪,洪七公叹了口气,还是把酒葫芦递了过去。

          杨康的整个身子都嵌在了一整块冰里,身体内却象是有毒火在燃烧和啃食,他的血液几乎已经被冷凝住,蛇毒就在每一分地方肆虐,蛇胆酒也发挥了功效,虽然体内如万虫撕咬,心头却始终一片暖意。他看到了牛家村冰雪铺满的小路,看到包惜弱正扶着门柱等着他回家,那秀美的脸上掩不住一丝焦急,可他的腿却有千斤重,他向她伸出手去,但娘却没有看见。她的眼神越来越焦急,忍不住轻声叫出来:“康儿,康儿。”

          “娘!”他大喊。

          洪七公向黄药师扬了扬眉,“你听见他出声了没有?”黄药师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杨康的声音如同蚊蚁,也只有他们两个听得出来。“他说什么?”黄药师睁开眼睛,有些怔忡。蓉儿小的时候,也常在梦中不清不楚地嘟囔这个词,他回头看了他一眼,杨康的脸色冷白如玉,额头上印着一道深纹,手腕上的毒血仍然在流,却流得相当缓慢,血的颜色仍然是灰的,色泽却越来越淡了。其实就这样让他去,倒是让他少受些罪,那一道痛出来的额纹只怕不能消除了。不过,这也不重要,反正,他终究是要死的。他向洪七公说:“他是在叫娘。”

          洪七公怔了一怔,他看向杨康的眼中多少有了些不忍,但他最后还是说了这样的一句老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黄药师不耐地皱紧了眉头,拂袖步出了船舱,江风拂面,分外地清爽,这老叫化如果不是如此迂腐,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伴。这世上的事情有多少是明知不可而为之的,早知如此,也一样还是要这样做。他忽然做了一个决定,在他杀杨康之前,一定要问清楚:“他如果早知如此,是不是还要当初,如果他答的如他所愿,倒是可以让他死得痛快些。”

          “但是我如果救活了他,随即杀了他,老毒物怎会知道我的手段?”黄药师微微一笑,再让他多活些日子又有何妨?等欧阳锋见到了他,那老家伙的脸色肯定好看得很,我几乎已经等不及看了。

          “他在叫娘。”他长叹了一声,江风飞卷起他的长袍,一些旧梦和如烟的心事又上心头。洪七公在船舱中听到了如泣如诉的萧声,杨康的嘴唇掀动,一颗泪珠蓦地划过鬓边,洪七公仔细地看了他半晌,象是第一次发现:“比靖儿还小一些,今年有二十了吧。还是个孩子呢。”


        4楼2005-07-31 2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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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在黄药师的后面,他并不感到吃力,也不感到特别痛苦,因为在行动的只是他的身体,他的灵魂却在别处。生死从来也没有入他的脑海,恰恰是这一件事每日里都要在心里撞击无数次。他慢慢地感知了自己的生存,活着,脚下踏碎的黄叶声声入耳,旷野的风摆枯草,繁华城镇的市井气息,一切都熟悉而又陌生。除了面庞身体未变,感觉竟象是留在别人身体里的另外一个人了。他到底是谁,是杨康还是完颜康,或者两个都不是,是这世间的陌生人。

            “在我心里,你只是杨康。”这是念慈一身素孝含着眼泪向他说过的,那一刻的心动几世为人也不能忘了。

            “从此之后,我是杨康了。”这是归云庄里他对郭靖说过的,那是违心之语,但只这一句话,郭靖的眼里竟隐然有泪。

            “这人是金国赵王完颜洪烈的儿子完颜康!”轩辕台上黄蓉指着他厉声大喝。台下群雄大哗。


            “我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姓完颜。”念慈的留书字字都是泪,从此后是彻夜的椎心刺骨。

            “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儿子。”完颜洪烈的眼中也有泪,悲凉而期待,让他心弦巨颤。再世为人,依然是难。如果死在黄药师手上是结局,那倒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至少这一切都不再困扰。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后面,既不知步向何处,又何必要逃。

            黄药师也没有追问,他问了第二个问题:“欧阳锋为什么要杀你?”

            这个问题要好回答的多,所以他也答得很快:“欧阳克,我杀了他。”

            黄药师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他凝神看了他半晌,忍不住又问了一声:“为什么?”

            杨康说话之前,胸口已是一片抽痛,他并没有说下去,但黄药师已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多日来一直时隐时没的那个神情,只有想到最心爱的人,才会有的心绪,别人即使看不出,黄药师却感同身受。他知道他想到了谁。“念慈?”

            杨康蓦地抬头,这个表情是他活过来之后最大的一个,也是最象活人的一个,黄药师微微一笑,“我听到你念这个名字。”杨康想说什么,却是一阵痛嗽,咳得弯下腰去,黄药师看着他,渐渐有些相惜之意。“要是有人在我面前提到蘅,我又何尝不痛?此人居然肯为一个女子杀欧阳锋的血亲,胆子也大,用情也深了。”想到此,他一把将他揽起来,道:“我黄药师说话,言出必行,但在杀你之前,却要和你大醉一场。”

            黄药师喝的是酒,杨康喝的却是药,一滴酒已够要了他的命。月上柳梢头,清辉漫洒,黄药师一曲萧毕,两人目中竟都隐然有泪。黄药师忽地仰天长笑,笑声未歇,已化为大悲之声,杨康已然满眼是泪,却不去擦拭,任它滚滚而下,又忽地惨然一笑。黄药师对月长啸,只觉满怀悲愤,一扫而光,杨康喃喃自语道:“古来伤心人,本就心同此理,前辈当初海上放歌曹子建哀词,人皆以为狂,那时我却还不懂这份伤心。”黄药师看了他半晌道:“你也在?”他摇了摇头道:“我倒忘了,你是金人。金人便金人,象你这般的汉人也没有几个,全是些造作扭捏之辈,你说,你有何伤心事?你又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先去做了,将来我杀了你,你也不用遗憾了。” 

            只是有些事情无论死几回都是遗憾的,如果这一次我可以回到念慈身边,也算死得其所,但上天让我留下命来,却是让我再做一次抉择。我有何心愿未了?如果我是完颜康,我自要立一番功业,天下扬名,倘若我是杨康,我或许长伴娘亲,终身布衣,无论我是谁,都望与念慈长相厮守,但她在哪里我怕是永远不会知道的。他长长了叹了一口气,“我想做的事若不为世容,人所不齿,前辈也会任我去做。”黄药师冷笑一声道:“我说做得就做得,管别人想什么?我道超风收你为徒,是因为你对了她的脾气。原来也是这般食古不化,男子汉大丈夫,心里想做就做,管别人怎么想。”他话锋忽地转厉道:“你也不是没错,比如对付我蓉儿就是大错。” 

            “人生一世,管别人怎么想,我已是二世为人,难道还要管别人的想法吗?我想实现平生志向,我也想与念慈双宿双飞,只管去做就罢了,难道空活了一世,只赢得个浪子回头的虚名,自己真心想要的什么也留不下吗?”他心怀大畅,虽未说话,眼睛里却有了神采,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些红晕。黄药师哈哈大笑,:“你现在倒象是个活人了,我原本还奇怪,就凭你这么个半死不活的人也会让老叫化子头痛,也配与我蓉儿为难,这么看,你倒还是个角色。”他一生中不喜颜笑,连黄蓉在旁也不过是微微带几分笑意,平生象这样大声畅怀的时候绝无仅有,他费力救活了杨康,原本是留待见到欧阳锋时一扫怨气的,但杨康虽生而有气却死气沉沉,让他气闷不已,直到今日今时,他才万分得意。

            杨康忽而大笑起来,笑得比黄药师还要开怀,霁日光风一般扫尽心头郁结,人最难的时候是抉择,一旦有了定论不管有何艰险,只管去做就是了。两人同悲同喜一场,彼此都引为知己,星沉月落,红霞东染,长夜竟已过去了。

            第二日杨康睁开眼睛的时候,已又是一天黄昏了。人去屋空,只有一页纸笺压在枕边:“吾去矣。尔累我多日,不胜其烦,黄某言出必行,你自去了你心愿,事了之日,天涯海角,我自会来取你性命。丐帮弟子传言天下,若有二人害你,我誓杀之。你若与蓉儿为难,我令你九生九死。”

            一片黄叶随风飘进窗扉,晴空万里无云,一行雁阵划过天际,杨康站在窗前,往日风仪又在眼前。


          7楼2005-07-31 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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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康霍地站起道:“蒙古虽然强悍,但依我看,也未必一定会赢。这几日我听闻大宋虽号称联军,却根本不发一卒,想看蒙古与大金两败俱伤,所以我大金虽然腹背受敌却也没有料想中的糟糕。况且蒙古人不善久战,大金城池坚固,又有百万雄兵,只要僵持数月,蒙古必退。现今我回来助父王一臂之力,重整旗鼓,大金也不一定会败的。”他从这几人的脸上看出大致已被他说动,团团一揖道:“父王与在下还要仰仗各位,大家同心协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倘能度过难关,必有重谢。”

              众人相互对视一眼,齐齐站起道:“我等任王爷和小王爷差遣。”

              窗外风急雨骤,秋意弥漫天地,杨康迈出门槛地时候才暗暗地一声长叹,却不能让人看见。看着他的背影,沙通天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件事,这次小王爷回来,与过去是大不相同了,但不同在哪里又说不出来,也许是他的眼神,象是能看透一切,又象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完颜洪烈有一刻犹豫,但他还是走进了王府后花园的小木屋,在他的意识里,这不是他的家,而是包惜弱的家,她死了之后,这里反而倒多了一个人,他觉得这里是包惜弱和杨铁心两个人的家,他不愿也不敢进来打扰他们。现在,他只有走到这里来才会有一刻的安静,他希望他们只当是怜悯他也不要拒绝他在这里坐上一会儿。

              这里现在又多了康儿。他总是要不停地提醒自己,才能确知他的儿子是真的死了。坐在这里,他竟然有一丝得意,“杨铁心,妻子是你的,可儿子始终是我的。”他忽然觉得很可笑,他是金国的王爷,竟然在跟一个死人争抢,而争的竟然是另外的一个死人。“康儿是死 了。”这个念头映入脑海,他唇角的笑意就变成了痛苦,这痛苦的痕迹已经在他的脸上印 上了深深的纹路,“好在我也要死了,所有人都会死了,哈哈,宫阙万间都会化成尘土,干干净净,一切都会干净的。我与你们的恩怨也到了头,让我坐一下吧。”秋雨淅沥,一刻也不停,他却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安宁过,他竟然很想睡一觉。几十天来,他几乎是一刻也没有合过眼,这一觉他睡得很踏实,居然没有做恶梦,反倒是有包惜弱坐在灯下,康儿就伏在她的膝上,所以当他睁开眼睛,看到杨康的时候,他仍然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10楼2005-07-31 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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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居在金国境内的汉人认为自己还是大宋的子民,但“南望王师又一年”的期盼却是一代又一代的破灭了。王师怕是永远不会再有北定中原的日子,蒙古的铁骑却已携尘而来。就在长江以南的大宋上下欢庆的时候,金国境内的汉人已经在收拾细软,举家南逃了。蒙古世代受金国的压迫,与金人固然是世仇,但一旦入了金境,却不再管什么金人汉人,马蹄席卷之下 ,生灵涂炭,玉石俱焚。南逃的汉人惊恐万分,尤其是见识过蒙古洗掠的人更是魂惊胆丧,好容易过了长江喘了一口气,就被江南的喜庆气氛惊呆了。金国灭了,本是应该拍手称庆的事,他们在金国居住的每一天又何尝不望恢复汉姓江山,驱逐女真鞑子,但罹经战乱之后,却已在怀疑这事的可喜之处了。这江山不是汉人收复的,又岂能再归到汉人的名下?只是江南的宋人却丝毫不愿意去想这一点,喜得无由,又喜得认真。

                燕京城里还是一片安宁,市集上也依然开着,纵使不象往日那样繁华,人群都静默地来往着,但买卖还是照常在做,家家户户的窗外依然挂着当日里洗过的衣服,三餐的时间,城内依然处处炊烟袅袅,甚至夜深人静的街上依然可闻单调的打更声,只是这声音听起来无论如何都有些凄凉意味。蒙古人一日没有打来,生活都得继续下去,即使是到了兵临城下的时节,活着的人还是要照常地活着。这安宁中隐藏着些许的不祥气息,安宁的让人有些窒息,人们相互打招呼的时候,也没有了往日惯有的笑容。还有一点不同的是,所有的客栈都冷冷清清。燕京本来是最繁华的城市,论到人烟鼎盛,只怕临安城也有的不及,南北的旅客川流不息,客栈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是如今,街面上已经找不到几家开张的住店了,即使有一两个旅人,也是行色匆匆,面色肃然,一朝便离京而去。穆念慈到燕京的那一天,连绵了几天的秋雨刚刚停了,街市新开,居然有些熟悉的繁荣气息,这条街市的尽头就是那一座又小又陈旧的土地庙了。土地庙的前面是一大片空场,当初,这里本是各色江湖艺人聚集,各施本领卖艺的场所,如今大难将近至,不会有人还有闲情逸致去看杂耍表演,所以这场地也就空着。

                穆念慈走到这里来,本是无意的。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在度江的船上听到的一句话。她并不是唯一到江北来的人,虽然人都趋利而避害,但如果有关心的人和必了的事,也就顾不得了。但她的确是船上唯一的女客,所以她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船的尾部,看着船后散开的水纹。船舱里的众人在轻声的交谈,离岸越远,他们的声音也变得大了起来。“他妈的!这些兵简直是强盗,说什么盘查奸细,却将我的一点随身盘缠都搜了去,分辩一句就要抓你入大牢。”穆念慈知道他骂的是江岸上的宋兵,暗自叹了一声。身后另外一个声音接道:“这次我回金国本来是要接我的家眷的,这样看来,竟是……唉,这些宋兵比起金兵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经战祸,汉人金人有何分别?还不是一样家破人亡。”一个老人苍桑嘶哑的声音传进耳朵,穆念慈心头剧震,从那一刻到现在,她一直在回味着这句话。“汉人金人有何分别?”“金人是汉人的世仇,占了汉人的江山,杀了汉人的百姓,掳了汉人的皇帝,怎地到了今日,竟有了金人汉人已无分别的话。如果当真没有分别,他为何要坚持做金人,我因何要离他而去?怎会没有分别?”

                一片枯枝落在她的面前,穆念慈抬头一看,竟然已经到了此地。昔日人声鼎沸的招亲擂台今日已是萧条静寂,黄叶满地,她每走一步,那一日的情景就如重演一样在眼前闪现,那只是两年前的事,现在想来竟恍若隔世,这之后,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她好象只活了这两年,前面的十七年时光竟如一片空白。一切都是从这个地方发生的,但今日她几乎已经认不出这个地方了。“当日此时,我又何尝知道他本是汉人,我虽然不知道,却已愿将终生相托,金人汉人那时于我真的是没有分别。”

                “如果他不是汉人,如果他真的是完颜洪烈的儿子,便又如何?”她轻抚着庙前的老树,黄叶仍在随风舞下,沾着雨珠,一滴滴落在她的发上,她想的痴了,竟是浑然不觉。她想着杨康当日的轻薄调笑,神采飞扬,这神情已经很久不见了,“即使当日我在他的身边,他也少有这样的时候了。从我在他落难时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模样。”他的举止言词都有了隐隐霸气,神情阴郁,从背后看他,每每都是僵硬和紧绷的,几乎没有一刻的松泄,除了在她面前还偶尔流露出当日的少年情态,“他其实是时时在为难自己。” 
              


              11楼2005-07-31 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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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这样想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象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他要的是眼前的富贵”她每次这样对自己一说就象是明白了他的用心,但现在她却有些怀疑了。“他要的富贵只要做完颜康就可以了,完颜洪烈会给他所要的一切,他本来可以象我初见时一样,游手好闲,春风得意,他为何要这样难为自己?为何要几次三番亲涉险地?”她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并不真的了解杨康。或者她并不想真的了解他,无论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她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任作恶而视而不见,他越是为了金国出生入死,越使她气恼伤心,她根本就无暇去思考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自从义父死后,我每次想到他的时候,都不只是在想他,只除了那一次,他快要死在我面前,我的心里眼里才只有他。”她要想的的确比杨康多,所以她所受的折磨也比他多,但此刻,她的家仇国恨已经烟消云散,她的心思只能盛载这一件事了:“为什么每次都在他的生死关头,我才会抛开一切,只想着他。”

                  “他是金人还是汉人对我真的那么重要?他是杨康还是完颜康我真的那么在乎?”她摇头了,很轻,却十分坚决,“也许这一点对于他比对于我要重要,如果他真的是完颜洪烈的儿子,他根本就不必做这么多的事证明自己……”她的眼睛忽地睁大了:“是了,他这样做只是要证明自己,只因为他在心里早就已经承认了他是杨康而不是完颜康,所以他才不愿别人小看了他,才不愿虚占了这小王爷的位子。”她的心头一片寒凉,以前许多不明白的事,现在才终于有了答案,她记得她也曾经愤愤地问过他:“这世上除了害人的事,就没别的事好做了。”她也记得他向她大怒厉喝:“我改不了了!”可她此刻才知道他是真的改不了,他本是杨康却生在王府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他的人生,如果不这样做,他已不再是杨康了。

                  他当初是何等地舍不得她,却仍然不肯使她失却本性,行尸走肉一般相陪身边,只因“如果这样,你就不再是穆念慈了。”与其如此,他情愿让她离开,可是她一直逼他所做的事,却是逼他不再是杨康,然后让这个不再是杨康的人留在自己身边。秋风旋起地上的黄叶,打着转地在她身旁飞舞,她也如风中枯叶一般摇摇欲坠,“我一直怪他把荣华富贵看得比我重要,可我又何尝不是把民族大义看得比他重要,其实在我心里,哪里有什么东西比他更重要,只是我不肯承认而已。郭大哥和黄姑娘说他对你不起,难道你自己也这么想。”

                  “他是不会随我回去的,他的一切都在这里。”她这一生即使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这一件了。“我一直都在逼他,但这一次,我会陪他做他想做的事,即使郭大哥、黄姑娘、丘道长他们都不许,即使天下不许,我也要这样做,也许,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她忽然觉得心怀一畅,万千的心事都一扫而空,无边的恩怨也烟消云散。抬头看去,老树的枝干曲折虬壮,天空被裂成片片,雨后的青灰色积在燕京的天空上。 

                  黑云压城城欲摧。

                  完颜洪烈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杨康回来后,他的精气好象又重回了体内,但是却已经不能恢复往日的从容风神,连他自己也意识到他是真的老了。金国也已经到了暮年,其实早已经是积重难返,只是他的雄心不允许他承认而已。杨康死而复生,他又何尝不是经历了一番生死,这之后,昔日不愿意正视的世情也已在一夜之间看透了。“康儿,你给他们些财物,让他们走吧,彭连虎之流的江湖人再留在王府,也没有用了。”

                  “父王”杨康一时黯然,完颜洪烈意气已尽,他虽然看出来却不想去点破,“父王,他们岂是良善之辈,养虎为奴,如果没有肉去喂它们,必反噬其主。他们已是江湖大敌,区区财物是不能打发他们走的,如果不恩威并施将他们镇住,只怕他们会拿我们去邀功请赏,我们都会死在他们手上。我父子二人就算不免一死,但死于宵小手中,却太不值了。”完颜洪烈的眼中露出一丝欣慰之色,康儿从小有机智,这他早就知道,这次历劫归来,做事也更加有远见,有条理了,“只是孩子,”他叹了一声,神情又萧索了:“你生不逢时啊。” 
                


                12楼2005-07-31 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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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古包内仍有阵阵奶茶飘香,只是大部分的战士已赴沙场了,草原上有些静寂,这静寂却是蕴藏着欢笑和希望的,与燕京街头几近悲凉的安宁天差地别。有两年未见了,郭靖看着周遭熟悉的景物,这本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但是现在他却觉得有些陌生,他有些懂了娘经常对他说的话:“孩子,这里不是你的家乡,你的家在江南牛家村。”他已去过牛家村了,但他也不觉得那里是他的家,他只是眷恋着大宋的土地,他熟悉那里的气息,他的血液中有什么东西与那里是相通的,他希望将娘也接到江南去。大汗与拖雷都在金国境内,他回来看一看娘,也要去寻他们了。他是蒙古的巴图鲁,何况这次是攻打金国,在情在理,他都是势在必行。

                    “孩子,我要你带一样东西回来。”

                    “什么,娘。”

                    “完颜洪烈的人头。”李萍的声音中有着切齿的愤恨,郭靖点头,心中也是悲愤交加。他想着要在战场上与这杀父仇人相见,就热血沸腾。蒙古的秋天也已经到了,草原上黄草离离,凉风席卷,他临走的时候忽然发现,娘的头发也已经有些斑白了。两年前他离开的时候,娘还分明没有白头发,他的心里有些难过,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暗暗对自己发誓,这次回来,他再也不会与娘分开了。他本来想去与华筝告别,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去,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马儿已行了一段,他才想到:“如果我去见华筝,蓉儿肯定会不高兴的。”他发现自己终于有些能够体会到她的心意了,可惜她却不在身边。其实如果黄蓉真的在,他只怕会背着她偷偷去与华筝辞行,但是黄蓉不在,他却隐隐觉得这样做是一种背叛,“我实在太对不起她了。”想到黄蓉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他就觉得想哭,但是面对他的娘,他还可以忍得住,而且他还有大事要办,他还要报仇。牧野苍苍,天如穹盖,“我答应带她来玩的。”他这样想着,已恨不能不顾一切,天涯海角去寻她,但他的马头仍然是向着长城的方向奔驰。郭靖这一生最做不到的一件事,就是“不顾一切”,他总是要顾及太多的事,顾念太多的人,他经常要做些非本意的事情,找黄蓉与杀完颜洪烈这两件事比较起来,前者对于他才是更重要的,但他却必须完成后一件。但如果不是这样,他也就不是郭靖了。那一年他二十岁,从那一年起,人们提起他的时候,开始用大侠这个称呼了,当然现在那些让万人瞩目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

                    郭靖在向娘辞行的时候,杨康也站在了包惜弱的灵位前。他的手缓缓地擦拭着那乌色的木牌,触摸着上面凹下去的一笔一划。他看到父王在上朝前也站在这里,站了良久,他知道他是在向她辞别,在父王的心中,她一直是他的妻子,虽然她死的时候,是怀着对他的深恨。杨康并非毫不介怀,从此之后,他只肯叫他“父王”,却从未再喊一声爹,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他苦命的娘,而他自己却找不出丝毫理由来恨他。刚刚他看着完颜洪烈的背影,佝偻苍桑,就象是一张纸一样站立着,他忽然很想过去叫他一声“爹”,可是他终究没有。他在想叫爹的时候想起了杨铁心。这令他自己都很诧异,他摸着娘的灵牌,心里想着她的样子,可是他居然有些想不起杨铁心的样貌了,他的亲生爹爹带给他的是自出生那天起就烙下痕迹的仇恨,就象郭靖一样,但郭靖可以毫无疑问地担负这份仇恨,他却不能。他忽然很羡慕郭靖,郭靖比他简单,从出生的那天起,他就已经注定了走向与郭靖相反的路,郭靖深信自己所做的事是对的,可他也不能。“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我站在父王一边是错的,难道杀了他却是对的?我站在大金这边是错的,难道重归宋国灭了我昔日的族人是对的?看来我唯一可能做对的事,就是两不相帮,既不归宋,也不在金,那我又是什么人,我这一生又有何意义?”他是在对娘说,也是在对自己说。

                    “娘,我做事情早已不再想对与错了,从我生下来的那天起,一切都是错的,步步都是错的,我只能问成败,不会论是非,可是这样的事不能再延续到我孩子的身上了。我是他的爹,我不能再让他生而有债,有我的血债,一生想着报复,一生遭人非议,一生痛苦。与其如此,我宁愿他不知道有我这样的爹,他只是他自己,不是我的孩子,不是完颜康的孩子,也不是杨康的孩子,我愿他随心所欲,再没有人来指责他,没有人来用大义拘住他。如果我只知有娘,不知有爹,该有何等轻松,他不会再象我一样,对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爹承担一生的负累。一个不能尽责的爹有何面目去要求自己的孩子为了自己去寻仇,甚至拼掉性命。世上有一个郭靖和一个杨康已经够了,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步我的后尘,念慈也不会,娘,你说呢?”包惜弱自然不能回答他,身后却有一双手轻轻地落在他的肩头,有一个同样温柔体贴的声音唤了他一声,一个柔软温暖的身体靠在他的身后。杨康握紧那双手,深叹了一声,“念慈,你猜我现在在想着谁?”
                  


                  14楼2005-07-31 2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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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颜洪烈眼中精光暴长,道:“是他伤你?”

                      杨康摇了摇头:“他安心伤我,我还会有命在吗?我一路在想,怕不是他伤我而是他救我的。”两人一时无言,各自想着心事,一会功夫,杨康闭了眼睛晕晕沉沉地睡了,完颜洪烈看了他很久,轻轻一叹:“惜弱,康儿这样,我怎对得起你。”

                      “你莫哭。”他看着念慈的脸,心下一片安宁,又是一阵歉疚。“自从你嫁了我,三日却有两日是担惊受怕的,我当真对你不起。”念慈的手轻轻地触着他的伤口,宛如落花拂过,她的泪随着落了下来,流过她白玉一般的面上,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胸前。他想握住她的手,那肩上却象是压了千斤重担,胳膊抬不起来。她的手掌温润暖和,抚着他的额头,眼中满是关切和爱怜:“康,你在发热呢,把药吃了吧。”他觉得喉咙中咽下了一丸药,又听她说:“我走了。你好好的。”杨康想说话,喉中也象是被锁住了,他拼尽全力喊了一声:“你等一下。”一边睁开眼睛。屋里一片静寂,只有风吹窗棂的沙沙声响,月光入室,照得满地白霜,他静了一刻,刚一动肩头便是一阵刺心的痛,他又看了一下四周,心头明白过来,苦笑一声:“原来是梦。”他再度躺了下去,只觉四肢酸软,遍体滚烫,竟真的是在发热。他似乎觉得喉咙中真的有些清香的药味“真的是烧得糊涂了,梦得象是真的一样。”他举起手来抚上额头,不由怔住了。他的手指触到脸上泪痕犹在,低头一看,胸口衣襟上也果然泪湿一片,杨康猛地站了起来,肩头创口几乎被他绷裂,他也浑然不觉,转身扑向窗口,窗外落叶满阶,一片安静,哪见伊人?

                      “念慈,是你吗?”他向着窗外喃喃自语,“难道这泪也是假的?你真的来了吗?”他立了一刻扬声道:“来人!”门外立即进来了两个佩刀带剑的亲兵,“我问你们,刚刚有谁进来过?”两个人相视一眼道:“王爷吩咐让小王爷好好休息,任何人都没有来过。”

                      杨康黯然垂首,挥手道:“出去吧。”两人想问什么,但见小王爷神情悲苦,只好退了出去。月已西斜,他看着衣上的泪迹,茫然不解,在窗前伫立良久,直至遍体生寒。天上弯月如钩,将他的影子映了一室,孤独也撒了一室。

                      “念慈自然不会在这里,也许只是我的心魔在做祟,她便是来了,又怎会有那么好的武功混过侍卫进得了我的房间。”他长叹一声,风已将袖上胸前的泪吹干了,他已有些怀疑那是不是真的,“她不在这,也省了伤心,也好,也好。”他的身子开始觉得乏力和难以支撑,肩头的鲜血又丝丝缕缕地湛了出来。

                      “真的是一个梦。”他想这样说服自己,但这个念头只闪了一下便扶着窗棂倒了下去。完颜洪烈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他晕倒在地上,血浸衣衫。但不到午时便已醒来,身上的热度竟也退了下来,太医啧啧称怪“小王爷,你可是服了别的药?”杨康想了半刻,喉中的味道竟真的有几分熟悉,蓦地一个名字脱口而出:“九花玉露丸!”

                      “难道是黄药师?怪不得来去都无人知道,可是那泪痕又是谁的?”

                      他回首窗外不由一惊:“父王,下雪了!”完颜洪烈整个心思都在他的身上,现在才向窗外望了一眼,果然雪花片片弥漫天地,他不由喜上眉梢,道:“我等的就是这个时候,这下他们在城外挨冷受冻,料想支持不了多久了。”在潼关待了这么久,他才第一次觉得心胸一畅,转头看着杨康,杨康虽也在笑,却是神思于外望着窗外的雪飘,不知在想着些什么。完颜洪烈喜意阑珊,把手放在儿子肩上,象是握着他最宝贵的东西,怎样也不肯放手了。


                    20楼2005-08-01 1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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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康站在金帐正中,面对成吉思汗,彭连虎几人虽也被绑,却想这是蒙古军中为大汗安全起见,心中并不慌乱,齐齐跪在帐门外,心中暗喜。成吉思汗向郭靖问道:“他便是完颜康。”郭靖点了点头,看着杨康。

                        杨康衣着华贵,虽然被缚,却是气定神闲,甚至脸上微微带笑,象是若有所恃。几个月没有见了,郭靖觉得杨康已经有些变了,但变在哪里,却又说不上来。在他眼里,杨康始终是又骄傲又精明的,现在看来他仍然是很骄傲,甚至比以前更加骄傲了,他看着成吉思汗就象是看着一个平常人,嘴角还露着他惯有的上扬的讥讽之意。但他身上却多了些什么,让人看着很闷气,很难过,象是他身上有什么无奈的东西从内而外的散发出来,感染着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成吉思汗上下打量着他,怎么看也不象是个武夫,太过清俊,可就是这个人从城头一箭射杀了拔都,也是这个人居然在神箭哲别的手下逃了性命,才时隔一月,就如同无事一般站在他面前。他有些憎恶他脸上那一点说不出的笑意,“这人是不知害怕的吗?”他冷哼一声道:“你不知罪吗?”

                        杨康道:“我非在战场上被擒,只是奉旨与大汗求和,半路被恶奴擒来邀功,你问我罪,我确是不知罪。”

                        “你来求和?”成吉思汗冷笑一声,道:“你来,看来金国真的无人了,明知你是我蒙古仇人却还要你来,他们都不顾你的死活吗?”杨康也是一笑,道:“是我自己要来的,我也知道我来必是一死,但我怀必死之心而来,死后还可振奋我军军心。若是派其他人前来,你也未必肯饶了他的性命,那人却是白白死了。”

                        成吉思汗双眉一轩,看向郭靖道:“你这义弟,胆气很豪 ,只是不知死到临头还有没有这么硬。”杨康看了郭靖一眼道:“你倒还认我是你是义弟,只可惜......”他摇了摇头,道:“那日城头你又救我一次,但是这次只盼你念着结义之情,让我死不见血。”死不见血是维护皇族尊严的死法,成吉思汗见他如此硬朗,心中也煞是佩服,面色缓和,道:“你死之后,我会让人送回潼关城中,不损你遗体分毫。”

                        杨康点头,向四面一看转身便往外走,蒙古众将看了,心中也是暗称赞。帐帘一卷,郭靖眼见他要迈出帐门行将就死,忽然大喊一声:“慢着。”众人一起看着他,他站起来走到杨康面前看了他半晌,不待成吉思汗同意便解开了他的绑绳,杨康双手抚腕,向他点了点头道:“多谢,这一生我总是对不起你了,只是最后还是要求你最后一件事。”

                        郭靖肃然道:“你说。”杨康转身面向成吉思汗道:“我虽是金人,但也听过大汗与扎木合的事。”帐中众人都变了颜色,成吉思汗与扎木合本是结义兄弟,后来扎木合反对成吉思汗,被他所杀。这件事他一向引为平生恨事,谁也不敢提起,杨康一说,他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杨康道:“扎木合被手下亲兵所擒,大汗还记不记得你是如何做的。”成吉思汗道:“卖主求荣之徒,自是可杀不可留。”帐外彭连虎等三人听了,心中大惊,急欲挣脱开来,谁知身上绳索是熟牛皮所制,竟是越挣扎就收得越紧。杨康看着他们三个冷冷一笑,道:“有三位先行作伴,我死得颇不孤独。”三人大骇,一叠声地求饶,又大骂杨康,他充耳不闻,又道:“我这次自己来送死,并非你帐下任何将军的功劳,死在他们手上我死也不甘。只有郭靖是我义兄,又在城头箭下饶我一命,今日他来杀我,我就死而无怨了。盼大汗成全。”

                        郭靖全身一震,抬头看他,又看了一眼成吉思汗。哲别箭下失手,成吉思汗早觉事有可疑,今日杨康两次提到郭靖的救命之恩众人心下都是恍然大悟。成吉思汗看了一眼郭靖道:“你去吧。”杨康再无一言回身便走,郭靖只得在后面跟着他,心下却是七上八下,打不定主意。

                        两人两驰上军营后的土坡,郭靖一心以为他是要乘机逃走,心里还在思量他如果真的要逃,自己拦是不拦,谁料到他却一直不急不缓地跟在身后。从这里看去,蒙古的军营在漫天的大雪中铺天盖地,远处的山峦只剩下一个影子,杨康闭目深吸了一口气,两臂伸直长长地呼出来,郭靖看着他,一丝表情也没有。杨康看了他一眼,道:“我让你来杀我,是为了让你报了仇,雪了恨,然后善待念慈和我的孩子,他们现在在江南。”

                        郭靖一惊道:“你是说,穆姑娘有了你的孩子?”杨康点了点头,脸色虽然戚然,却仍然安详,大雪片刻便将两人的衣襟染白。郭靖心里其乱如麻,手凝内力,一掌下去杨康不做抵挡必然会死,但他心里却反复地琢磨着,象是一个声音在隐隐告诉他这事不对,“我这一掌下去,便有一个婴儿生而无父,这......这如何使得。”他想起恩师情义心中一阵狂怒,一掌劈下,将地下的雪花打得狂舞,将两人团团围绕。

                        郭靖怒喝道:“杨康,你为什么现在还不知悔改,还与完颜洪烈在一起,还称自己是大金人,这让我如何饶你?”杨康的身上满是雪花,连面目也被飘起的雪花挡住看不清楚,他的声音却传了过来。

                        “郭靖,其实你与我并无不同,完颜洪烈是我养父,成吉思汗也是你恩人,如果有一天,势必让你去为了大义杀他,你可做得出来?”郭靖怒道:“完颜洪烈是卑鄙小人,怎么能与大汗相比 。”

                        杨康大氅一挥,将面前雪花一扫,露出一张雪白的脸来,道:“你以为铁木真的野心只至于此吗?你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大宋子民,只怕......”

                        话未说完,远处一马急驰而来,一人大声喊道:“郭靖安答”郭靖看到拖雷,心下一惊,对杨康道:“拖雷来了,你快走。”

                        杨康凝目看他:“你让我走?”

                        郭靖心乱如麻道:“我也不知这么做是对是错,反正......你若不知悔改,我自有一天会杀了你,你......你快走吧!”

                        只说了两句话,拖雷的马已到了眼前,他边喘边说:“父汗说这个人今天是自己来送死的,杀了他也不光彩,让你放了他。”说着狠狠看了杨康一眼。

                        杨康既没有欢欣之色,也不道谢,只是拂了拂一身的雪花,慨然一叹道:“铁木真对你真的不错,他知你不忍心杀我,怕你放了我违了军令他不好赦你,所以抢先让你饶了我,他对你处处回护,将来......”他苦苦一笑道:“你就知道我之心事了。”说罢再不向二人看上一眼,调转马头一径走了,雪地上只留下一行蹄印。

                        郭靖呆半晌,道:“大汗真的这么想?”拖雷深叹一声道:“你这义弟聪明胜你十分,只怕他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你不会杀他,他必可全身而退。”郭靖看着他在雪中急驰的背影,喃喃道:“难道这次我又错了。


                      23楼2005-08-01 1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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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营里忽然号角声声,听起来甚为急促,郭靖和拖雷都是脸色一变,知道军中必有重要变故,急忙催马还营。还未奔到,就听得营中大呼小叫,沸沸扬扬地象是在追什么人,郭靖只见一个人影风摆杨花般掠过一个又一个帐篷,后面的蒙古兵士竟是追他不上。那人的轻功姿态极为美妙,身形却是臃肿肥胖,象一个圆球一样在营帐间滚动,撩开一个又一个帐帘查看,神色间比追赶他的兵士还要着急,郭靖看清楚了不禁惊呼出声:“周大哥!”

                          那不是老顽童周伯通又会是谁?周伯通看见郭靖,如获至宝,一掠而至,急急地道:“好弟弟,原来你在这儿,告诉我,杨康那小子呢?”

                          郭靖怔了一怔道:“已经回去了。”周伯通大喜道:“咦,好,这下我可以回去交差了。”

                          说罢,拍一拍手,回身就要走,郭靖一把抓住他,“大哥,你要去哪儿?”要在往常,周伯通碰到郭靖总是会很高兴的,虽然他并不喜欢黄蓉。周伯通喜欢捉弄别人,但并不喜欢老是被人捉弄,正如他喜欢烦别人却不喜欢被人烦,所以他一向对黄药师父女退避三舍,但现在黄蓉并不在左近,而周伯通却火烧屁股一般地要跑,郭靖也觉得有些奇怪了。周伯通甩开他的手,继续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边走边道:“你别拉着我啊,我要是做了人家儿子,你也不见得有多光彩。”

                          郭靖奇道:“你要给谁做儿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周伯通已经到了营门口,郭靖脚下急追,谁料他在营门处猛地一停,郭靖险些撞在他的背上,硬生生顿住脚步,周伯通一回头,几乎是与郭靖脸贴脸地说了一句:“还有一件事,你可别再向杨康那小子放冷箭了,要不然他娘子生了儿子叫周伯通,我可饶不了你。”他转身欲走又回过头来吼了一声:“别追了啊,今天我可没空陪你玩。”说完已一掠而走,留下郭靖一个人站在辕门发呆,半晌才回过神来,忽地道:“穆姑娘也在潼关城里吗?”老顽童已经走远,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他双眉深锁:“怎地杨康说她在江南呢?”

                          雪已经停了,阳光映在白雪上,耀眼生辉,甚至是太过于夺目了,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远处的潼关天险清晰可见,杨康从来没有在城下看见潼关,这一见竟然觉得有些陌生,在漫山遍野的浑白映衬下,雄伟的潼关也显得有些逼仄,他忽然觉得也许用不着千军万马,只有他一人一骑扑将过去,就可以把它踏于马下了。来时的蹄印已经被覆盖,茫茫雪原上只听见他的马奔跑的声音,仿佛天地间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红尘与众生都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忽然觉得刻骨的孤独,忽然希望看见一个人,所以当他看到欧阳锋站在马前的时候,竟然有一刻的心慰,这种心绪使他的脸上一片平和,全不似欧阳锋所想象的恐惧和畏缩,以至于让他看在眼里,也有一刻的失神,两个人面对面互相看着,借着雪光看得分外清晰,甚至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清晰。

                          这张脸给欧阳锋最后的印象是垂死的灰青色,从此之后他就再没有出现在他的记忆里,这人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即使是他的大仇人,他也不必再费神去想他,直到听说了丐帮弟子的传言,很长一段时间,他也不能说服自己那是真的。现在他却不能不相信了,黄老邪真的救活了他,与其说他感到愤怒倒不如说是惊诧的成份更多一些。这张脸似乎没有变过,只是少了当日的轻佻和浮滑,沉静而忧悒,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象是在揶揄自己,也象是在讥笑他:“欧阳前辈。”

                          杨康是真的觉得有些可笑,既然上天已经注定他必须死在今日,又何必大费周章,先让他在成吉思汗和郭靖的手里逃出性命,然后才让他再遇上欧阳锋 。他几乎已经忘了欧阳锋这个人,他象是上一生的人和事,离他遥不可及,现在他才想起来,这个人还在这个世上,并且是这世上最望他死的人。想一想,他只在世上活了二十年,可望他死的人还真的不在少数,但死在欧阳锋的手里,却无疑是最坏的一种结局。他跃下马来,轻轻地拍了拍它让它自行离去。马儿向前奔了两步,又即不动,象是在等他的主人。
                        


                        24楼2005-08-01 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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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颜洪烈等来了杨康,心下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这孩子是怎么知道自己一定能够平安归来的,连他也觉得奇怪。但只要他好好地在他的眼前,他就会觉得人生还有一丝生趣。他看得出杨康很累,即使众人围住他恭维也不见他脸上有什么得意之色,堂上仍然在商讨军务,他却让他回去睡了。可他不想睡觉,一点也不想,这使前几夜的沉眠显得越发可疑,但是今夜是不会有人来了。想到每夜造访的人居然是老顽童周伯通,真不知该笑还是该失望。“那么我盼的人是谁呢?难道我真的盼着她来这绝地?”

                            他打开窗子让寒风吹进来,一室皆凉,远处的城墙黑色的影子覆盖着整个城池,月亮将雪映得奕奕生辉,冰冷的空气拂在他的脸上,他忍了很久的一阵痛嗽终于出口,咳得他弯下腰去,扶着窗棂,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想起来从铁枪庙到今天也不过才短短的三个多月,却象是过了一生那么长,看到欧阳锋的时候,他几乎以为是下一世的事了,这三个月中,他历经了离合悲欢,从未如此心酸,也从未如此满足过。没有人看着自己生命一天少似一天会无动于衷,他也同样不能,可是他还可以忍受,因为有那一天,他与念慈相聚,只一天,他已经满足。因为只有那一天中,她的眼中第一次没有疑惑,没有挣扎,只有对他的无限爱怜,这眼神让他每每回味起来,总觉得上天其实待他不坏。屈指算来,他的孩子已经在念慈的腹中快七个月了,再有两个月,他就会来到这世上,“希望那时,至少是那时我还活着,可是我是不可能看他一眼的。”这样一想,他的胸口更加痛得不能起身,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这三个月来,他还学会了另外一件事,就是忍痛,所以他擦拭了唇边的血迹残痕,就没有人看得出他受了内伤。他的脸色也许很苍白,但也只是比以前更加苍白而已,他一个人回来,甚至在大堂上站到黄昏,没有人看得出他眉宇间的痛楚,如今他终于是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了。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不会活得太长的时候,就不会再去重视身上的伤病了,痛也好,不痛也罢,总之是快要结束了,就算他们拖得过这个冬天,春天一到,蒙古人还会卷土重来,那时还能够支撑多久。黄蓉想要杀他,黄药师却机缘巧合地救了他,成吉思汗要拿他问斩,郭靖却要放他,欧阳锋要他死,周伯通却要他活,这些人好象都忘了这条命本来是他自己的,而不是他们任何人的掌中之物。想到他未出世的孩子,他就再一次向自己发誓,他不会让自己死在任何人手上,“你不能一生来就活在为不为我报仇的痛苦中,为难你自己,也为难你的娘亲。”可是该怎样才能做到他却还没有想到,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想要他的命,都不是他可以抵挡的,“但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这些人互相牵制,想必是上天对我那苦命孩子的怜悯,我怎么能辜负了上天的一番好意?”

                            这一阵撕心的咳嗽使他苍白的脸上有了些病态的红晕,他立直了身子,夜风扫过,就会有一些残雪从屋檐、树梢上飘落,在雪亮的月光下打着旋地舞着,凄清如诗,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和温柔,就象是她如泣如诉的眼神。“念慈”,这个名字已经不敢出口了,只在心中想一下,闭目回味一下,就会觉得胸膛如着重击,酸楚而又甜蜜。想到老顽童居然会想起与念慈打赌做她的儿子,他就不觉要笑,这个时候,让他开怀一笑的事情已经绝无仅有了,“以后我的孩子该不会是个小顽童吧!”他不由笑出声来,却又在下一刻心痛如割,笑容犹自未消,一层泪雾已蒙上了眼眸,眼前的月光也变得模糊起来。“但愿欧阳锋永远也不要找到他们,如果我有时间,我一定会在我死之前先除掉这个祸患。”他这样想也觉得是在痴人说梦,欧阳锋杀他易如反掌,他要除去欧阳锋却是千难万难,“但除了我,只怕郭靖也很想他死的。”他的脸上又露出了让穆念慈心寒的阴郁,每次看到这种神情,她都会担心他又要去害人了,而每一次,她的担心都不是空穴来风。“谁要害念慈和我的孩子,谁就要死。”他阴沉的目光投向了城墙之外,那张俊秀无俦的脸上每一个线条都硬了起来,这时那个让人切齿痛恨又心存畏惧的完颜康又在眼前了。当这种表情不在的时候,谁也不会忍下心去伤害他,可是每每这神情出现,想去害他也已经晚了。
                          


                          27楼2005-08-01 1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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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早,周伯通恍惚在人群中看见了丘处机,这师侄在他看来既古板又无味,一旦见了他繁文缛节一大堆,回身就要躲,转念一想,这道士到这兵荒马乱的地方来干什么,就算他再天真,也知道丘处机绝不是象他一样来凑热闹玩的。本来想在后面跟着他,只听得城头一阵鼓响,蒙古人又开始攻城了,当下扔下这事不理,直奔城头而去。丘处机已经知道杨康在帅府,但他并不是为了杨康而来。在他心里,杨康是已经死了的。他听说杨康死在铁枪庙外是三个月之前的事,在此之前,他一直苦恨自己杀他不早,但这消息一旦入耳,却殊无欣悦之意,甚至出乎自己意料之外,他竟有些伤心。如果说当日他败在郭靖的掌下,已经意识到自己老了,在听说杨康死讯的那一刻,他更现出了老态。“杨康虽然不好,也总是没人好好教他,小的时候,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他猛然发现,自己一生竟是连一个得意的徒弟也没有。他到铁枪庙外去寻到了郭靖立的简陋的孤坟,站在坟前,看着一片昏鸦呱噪,心头也是无限怆然,这毕竟是他看着长大也费了心血的孩子,如今这样的下场,身为他的师傅又有何意趣,当日收他为徒是为了杨铁心,现在他的儿子这样了局,杨兄弟泉下有知,又怎会安心?所以他才立了那一块“不肖徒杨康之墓”的碑,自称“不才业师”也真的是肺腑之言。

                              自此之后,丘处机忽然悟到了道家真义,性格也大变了,再不似壮年时的好勇意气,率性而为,而是真正地悲天悯人,意欲用下半生造福苍生,“也算是为这孩子赎一赎罪孽,我又何尝无过。”这一念之间,他奔走于南北三国,平争止杀,以“济世度人,拔苦救难”为己任,成为一代名士,连成吉思汗也因他一言放过无数生命,即使是百年之后,丘处机的名字仍然被奉为真人广为传颂。

                              这一次他到潼关来是为了见成吉思汗的。天下局势,金国势必会被蒙古所灭,他在金国境内见无数黎民颠沛流离,讲述起来蒙古人残忍如虎狼一般,心下不忍,恰恰成吉思汗偶有小疾,郭靖寄书来请他前往诊治,他也就趁便走这一遭,希望能借养生之道劝说他。杨康未死的消息传来,他竟不知自己是悲是喜,纵使是他仍然与完颜洪烈在一起,让他现下立即去杀了杨康,他也无此心境。“人各有业运,天道如此,不是人力能为的,我当日救他不得,今日又有何权力去取他性命。”他甚至也不想去见他一面,在他心里,杨康已经在那一方石碑之下,也在他心里一个不欲为人知的角落里,但却不是在这世上了。也许这只是一个他不去杀杨康的借口,其实他从来也没有真的想要了他的命,只是不这样说和这样做,他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也对不起别人。杨康不止一次从他手里逃了出来,别人不知道原因,他自己是知道的。

                              郭靖的心情很好,因为蓉儿已经在昨夜和他见过面了,所以他见到丘处机的时候,笑的特别开朗,丘处机一直觉得郭靖儿时受了太多的苦,不如杨康过得好,所以对他心怀愧疚,但看见郭靖这样的笑容,才第一次恍然,其实更加幸福的人是郭靖,杨康从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起,从来都没有过这么坦然的笑过,可惜他这个做师傅的却从来没想到。他一边跟随郭靖走进成吉思汗的金帐,心里一边在叹息。

                              在蒙古苦寒之地,见不到象丘处机这样道骨仙风,举动有法度的化外之人,成吉思汗见了他,心里就在暗暗佩服,吃了他的两付药,病症就减轻了很多,心中对他更是服气,所以他在病好的当天,就向他请教起长生之道。丘处机笑道:“世无百岁人,长生是不可能的事,但益寿延年却是有办法的。”成吉思汗道:“象道长这样的人也不能长命百岁吗?”丘处机道:“贫道只是凡人肉身,并不是神仙,只是最近才明白了为人的道理。”成吉思汗有些失望,但仍然追问道:“那怎样才可以延年益寿呢?”丘处机一笑,让人拿来笔墨,写下了八个字:“清心寡欲,不嗜杀人”。成吉思思汗看罢,思量良久,忽而大笑几声,手向墙上的牛皮地图一挥,道:“金国眼看就是我的了,只要是有土地的地方,就会有我蒙古的牛羊,依你说,这不比做神仙还要好上十分么?”丘处机见他的手已挥过大金的领地,越过图上的长江,连同江南的大宋也包括在内,心中不由一沉,没有再说话。

                              他步出帐外不久,郭靖就喜气洋洋地走上来,道:“大汗说了,丘道长您很有本事,我们都要尊重您,还送你‘神仙’尊号呢。”丘处机一晒道:“上尊号又有什么用,只怕他口中听从,心里却不以为然呢。”他看了一眼皱眉不解的郭靖,叹了一声道:“傻孩子,多留个心眼,我怕你这大汗志不在小呢。”郭靖笑了笑,并不以为意,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道:“道长,前几天,杨康来了,我……我把他放了。”出乎他的意料,丘处机竟然没有发火,他只是轻轻一笑,拍了拍郭靖的肩膀,说了一句:“好孩子。”


                            29楼2005-08-01 1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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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61.177.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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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杨康死掉之后,我就觉得全书精华完结了,看到这篇东东感觉很好,继续吧


                              30楼2005-08-04 1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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