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思绮认出了朴有天的眼睛。 

 她听到他转学到隔壁班，还不敢相信，可是她认出了他的眼睛。像时间底下心脏的一抹烟，他轻轻消失在过街的底下通道口，在蓝思绮不出声的时候从光里隐没了。 

 她一动不动，然后抬起头往这边的地下通道口走去。天空长了乌云，地上没了阳光，只有他明亮了一方视野，纵横在天地来去里。 

 蓝思绮没有呼吸。 

 她看着通道口，看见了那一双肩膀，初中校服，还有一张小少年的脸。思绮的两只手彼此松开来，露出掐白了又慢慢涨红的指甲印子。他的名字从喉咙里滑进胸腔，欠缺回响。 

 原来她认错人了。思绮松了口气，像放心也像灰心。 

 第二天思绮在学校走廊真正看到了朴有天，和几个自己熟悉的隔壁男生一起，停下来向她打招呼。思绮听见朴有天问别人她叫什么，想到昨天自己的错认，就笑了起来。我们已经分开多少年啊。我都会把别人错认成你，你当然也一定会认不出那个叫蓝思绮的眉眼微弱的小女孩。 

 思绮轻轻的把笑容向下拉，向下拉，让它看起来像一个腼腆礼貌的微笑，对将要不再陌生的陌生人。她从他回应的过来的笑容里，飘飘忽忽的想起那么遥远的事情。 

 院子里他穿着布满泥土、血迹和阳光的水兵服，冲所有被他打翻在地上的男孩子微笑。 

 他像莲花一样明澈光亮的眼睛。 

 白色的飞虫和蓝色的夜晚。他转过身安静的点头。 

 他看着那些玻璃球，和她一起，认出它们的名字。光线从他的屋子漏进了她小小的屋子。 

 他坐在海边，他一个人，刚抽长的身体里，骨头和骨头重叠，把他自己合拢，合拢成那么孤单的样子。 

 最后，还是他莲花一样明澈光亮的眼睛。 

 他莲花一样明澈的眼睛。 

 他莲花一样明澈的眼睛。 

... ... 

 如果谁爱上他,一定先爱上他的眼睛。这样想的时候，思绮还那样小，她在暗地里不出声的看着他，隐约看到了不存在的将来，又看到这个将来像肥皂泡那样，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轻轻破裂了。 

 他那么明亮，任谁看都这么明亮，而她不过是个这么平凡的小女孩。 

 有些人注定要平凡一生的，就像有些人注定要在太阳底下发亮一样。她很早就这么认为。

思绮站在屋子里，逼着墙根，胳膊上的竹条还在烧燎。她听见院子里有谁在笑，就偷偷转过头，看到宋沁儿正横窜在一群小小子中间，雪白的褶纱裙子，像一朵不安分的云，所有人看到她的时候都会轻轻的微笑起来。 

 忽然她听见叔祖母的骂声，说自己不晓得大人辛苦，还要弄脏衣服给他添乱。在叔祖母一声声的叹气里，思绮把自己的叹气也夹杂进去。 

 院子里的笑声突然混入的一声惊叫，宋沁儿跌倒了。她爬起来，又一屁股坐到了沙土地上，呜呜的哭了。男孩子们围过来说着什么，给宋沁儿擦了眼泪，她看到朴有天用干净的手帕揩去了宋沁儿膝盖上的土。宋沁儿又笑了起来，欢快的像是忘了刚刚的事情。是的，她一定忘记了。宋沁儿的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小女孩，生下来就占走了人们的疼爱；她的父母，院里其他大人，小小子们，思绮自己... ... 

 还有新来的那个朴有天.他怎么能不疼她呢?那群小小子和朴有天扭在一团的时候,就是宋沁儿哭着说你们别打了,然后拉着有天去擦他脸上的血. 

 小小的思绮第一次回忆那么久,那么清楚,她记得有天摇了摇头让沁儿放开他。他冲所有被他打翻在地的男孩子微笑，声音不高不低的对他们说：好了，以后不准说我长得像小姑娘，好好看清楚了！ 

 他的头还在出血，水兵服上沾满了泥土，可是思绮觉得他闪闪发亮，他有那么漂亮的不熄灭的眼睛，他的身边是宋沁儿，她纯白而美丽，就像个小公主，她拉着他的手回家了。 

 而思绮站在一边被他忘记了。她在男孩子笑有天长得像女孩的时候出来阻止，在他们围殴他的时候用力拉扯他们的衣服，她因为他而跌倒，原来干净的衣服沾满了土。这时思绮看着他们的背影，回想起刚刚，吃惊于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她因为衣服弄脏不敢玩得太剧烈，渐渐就和院子里的孩子离了群，她眉眼微弱，瘦小而胆怯，她被他们嘲笑不会还嘴，她被叔祖母打得总是带着伤，她被忙碌的父母如同丢弃般的寄养在这里。这一切她都没有哭。可是，现在她的脸上湿得像下过雨一样，她突然想起了一条小美人鱼。 

 后来有天成了院子里的孩子王，他在一伙不他大比他小的男孩子中间，他眼睛清澈明亮，说话掷地有声。思绮从书中看到一个描述，说谁的眼睛像莲花，她想象不出那是怎么样的时候就想到了他。他的旁边总是有云朵一般的宋沁儿。思绮听见院里的大人们说，说宋沁儿和朴有天，多好看的两个孩子，真是天生一对啊。她也这么想，然后，还是默默的看着他。

枯燥的政治课,思绮和人换了位置,伏在教室后门旁边单独的桌子上,写着小说。课堂上很静，没人注意坐到她。小说在她笔下蓬勃，她觉得小说里的人都要在故事里放光。很欣喜。她不跟别人说起这件事情，故事写出来，她就把那些角色撇得很远，撇到和她无关的地方。 

 她羡慕他们。她从来都不是谁故事里的主角。 

 总有些人是注定平凡一生的。在故事里他们总不是主角，有什么人把他们当主角的时候，故事就都褪成生活没有了颜色。思绮几乎像信仰一样笃信这些。 

 这时候她听到了有人在轻轻敲门，她从门缝里看到了熟悉的笑容。她回过头，看到了政治老师在大肆板书，就把门打开一点，偷偷地滑出了教室。 

 转身关门的一刹她感到了后悔。 

 朴有天转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公车上思绮总是能遇到他，对她微笑，然后挤到她身边，自然的跟她说话，然后在她前面三站下车。 

 做邻班同学就好了，可是，不要做太熟悉的邻班同学。思绮这样想，刻意的和他拉远一点。可是他又总是会低着头看她，让她没办法走得太远。 

 她感到不安。她在小说里写。平凡不像灰，洗也是洗不掉的，而且她也没有水晶鞋。 

 她上车就低着头，好让他看不见。要不是那天她碰到色狼忍不住喊出声，朴有天挤过来抱住她说你动我女朋友干吗，她也许就能这样一直叫他看不见了。有天那天多坐了三站车，一直把她送到楼下，然后说：蓝思绮，明天放学等我一下，我值日。 

 那么平常的语气，让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点了头。等发现的时候，思绮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 

 那时候有天也是抱着她的肩膀：喂，你们别这么欺负思绮好不好？她要是弄脏衣服，她奶奶肯定又要打她的吧？那时候思绮突然掉身离去，有天喊，思绮，你怎么了？她突然定住，说，我去厕所。 

 你快点，我们等你回来再开始哦！ 

 思绮在厕所擦干眼泪，又回到孩子群里。她不是小公主，是没有骄傲的权利的。更何况，有天说出来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有思绮一直固守着它，小心翼翼。 

 其实思绮一直那么骄傲。只是谁都不知道。可是就算没人知道，这骄傲也是存在的。所以她不能当有天故事里的配角甲乙丙，不能当拉南瓜马车的老鼠，小破衣身后的白鹤，以及王子看到的，曾经是小人鱼的泡沫。 

 第二天放学时她自己走了。第三天，有天在下午跑到她教室门口，敲了敲门。就像刚刚我们说到的那样，思绮出来了。 

 昨天没等我啊。 

 啊...忘了。你，你为什么旷课跑出来？ 

 有天笑了。思绮，他摊开手，我可不可以每天送你回家？ 

 思绮看着他的手心。一枚小小的玻璃球，里面是橘子色的S形花纹。她把它拿起来，放到走廊窗户透进来的阳光里。玻璃球放出了雪亮的光，一刹那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从有天来了之后，思绮就和院子里的孩子近了些。他总会提议玩些不会弄脏衣服的游戏，或者让思绮做不被弄脏衣服的角色。思绮反复着不出声的尴尬，又反反复复责备自己不识好歹。 

 夜里她也有了不成眠的时候，有天在她眼前，像一道道闪电来回，撕破了她闭着的眼和将要生成的梦。在那些刚刚要做好就要消失的梦里，她看到了一朵云变成公主带走了她的男孩子。白天，她睁开眼，看到了宋沁儿的笑脸。 

 她越来越想表现的明亮一点，就做出那么多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她的话渐渐在孩子群里有了力量。她要让有天看到这些明亮。可是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宋沁儿在他身边，是一朵云。 

 她还是一朵云啊，可是不在梦里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是思绮的男孩子。 

 他们就这样渐渐大起来。思绮的童年，那又明亮又黑暗的童年，就要这样渐渐的过去。它真正过去的那天，他们在捉迷藏，思绮和有天藏到了同一只衣柜。黑暗里他和她靠的那么近，她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之前她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心跳，这么急又这么慢，黑暗里时间丢了准度，变得捉摸不定。 

 她碰到了他的手，柔软潮湿，她慌乱不堪，仿佛头顶溺水脚底蹈火。 

 这时她摸到了口袋里一个玻璃球。她紧紧拽着它，在他们面前张开手。玻璃球在门缝透进的光线骤然明亮。她又听见了时钟秒针的声音。 

 她听见他说，真好看啊。 

 她听见他说，我一直喜欢玻璃球，但这个院子里大家都不喜欢玩。 

 她听见他说，你知道么？每个玻璃球里的花纹都不一样的，它们各有各的好看... ...门开了，一个小男孩站在他们面前，笑着说，抓到两个！ 

 他的手指还落在那个玻璃球上，顿了顿，轻轻离开了。 

 她突然觉得五彩的温度从她的手心流逝。她往远处看去，她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只蝴蝶或者其他，但那里什么也没有。而她的童年，似乎从这一天就不知所踪，它走的时候她才知道它原来存在过。 

 一个月后思绮敲了敲有天的门，他更着她到思绮的小屋子里去，那里很黑暗，像一个衣柜，她把门关上后他什么也喀吧不到。她轻轻的嘘了一声，爬到桌子上，打开两扇用木板封上的小窗户。灰尘随着光线落下来，照到桌子上的一个小盒子，盒子里是五颜六色的玻璃球闪出清冽的光。 

 他们给所有的玻璃球取了名字满载白天，他们心照不宣，不提那些玻璃球的事情。思绮愿意把这当成一个秘密，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有天也一样。或者他明白，一个阳光底下的少年，不该这样去迷恋那些密密麻麻的玻璃球，给它们逐个取名。它们不清澈，不柔软，也不可爱，只有在那样的黑暗里才会显得格外明亮。 

 思绮没有告诉有天。让那些玻璃球亮起来的，那扇小窗户里的光，是从朴有天的屋子里漏过来的。

有天开始等在思绮教室门前。 

 在路上，思绮的话变得更少。她害怕话题拐向从前的时光，那里布满宋沁儿的影子。有时有天担心的看向思绮，思绮心里细细的泛起喜悦，却又忽然想起，他多么想宋沁儿啊，也许在他们说话的缝隙里，在自己的一举一动里都有宋沁儿的影子，知识自己不知道。也许只有自己不知道。 

 思绮厌恶这样的自己，这个自己甚至都不敢光明正大的问一问，你想不想宋沁儿？还有，你为什么要接近我？ 

 也许她是怕知道真相。比如： 

 是啊，我想她。我接近你是为了不忘记她。我不想她。但我接近你仅仅是因为怀念。我不想她。我接近你是因为我喜欢你。我想她... ... 

 无数的，无数的，还是可能性的真相，不知道哪一片会落到地上。 

 思绮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黑眼圈，决心重新开始逃避有天。下午的时候她留在教室里，让坐同一班车的人说自己有事情先走了。那人问，小两口吵架了？思绮一惊，说，什么呀。 

 原来在别人看起来我们已经是这种关系了么，什么呀。 

 ... ...都是什么呀。 




 在无人的教室，在喜欢的角落深深蜷起来。 

 下雨了。 

 她想起自己没带伞。回去了也是要淋湿的吧，索性这样坐下去好了。反正自己以前经常被雨淋。 

 雨下的很大，坐在教室都冷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夏天已经这么深，她都要忘了冷的滋味了。她起身关了窗。 

 这时候一些句子从她身体里流出来，她把它们记下来，然后她累了，睡着了。有人进来的时候，天已经那么黑，她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那人对她说，思绮呀，思绮？ 

 她还没有醒来。 

 她听见那人唱起一首歌，他自顾自的轻轻摇晃，他唱，童年你与谁度过，圣诗班中唱的歌，再哼一哼可以么。当时谁与你排着坐... ... 

 思绮还没有醒来，可是她哭了。那是多么让人羡慕的童年，她从来不是这样可爱的小女孩。这时候她听见歌里唱，你六岁当天，已是我偶像。 

 她是那么不堪，可是她醒过来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她想起那首歌叫时光倒流二十年。 

 如果时光倒流，思绮宁愿与有天不相识。可是，如果倒流二十年那么多，她和他，也许都不会在世界上，连相见的机会也没有。 

 所以所以，时光终归还是不可以倒流的。就这样，他们遇到，离开，在遇到，再离开好了。就这样好了。

思绮见到她的爸爸妈妈,她安静的听他们说思绮，爸爸妈妈还是接你回家吧，你应该在我们的身边长大，对不对？ 

 叔祖母在旁边说，你们应该给她件礼物，这么久没见了。 

 她第一次这么感谢叔祖母，礼物是一个多好的词啊。可是，她却想不出自己该要什么，半天工夫才说，我能要条裙子么？白的，纱裙子。 

 宋沁儿那样的裙子。这句话让她很尴尬，她没有说。 

 她穿着那条裙子出现在孩子们面前。可是宋沁儿穿了一条新的浅黄色格子裙，像蜂蜜做成的小熊。路上经过的女孩子，已经没有人穿纱裙子了。 

 那天她穿着裙子玩得很疯，笑得比谁都大声，有个小男孩追着她闹的时候，她爬到了很高的假山上。裙子呲拉一声破掉。 

 她呆呆的看着那个缺口，他们也都呆呆的看着，然后她和她的新破裙子一起逃跑，先是跑，后是走，累的时候她面前出现一棵大树，她爬到了树上，白裙子沾上了许多泥点。她还是没有哭。 

 月亮上来了，她又脏又破的白裙子忽然变得那么漂亮，可是没有人看到。她哭了。一块手绢递到她手里，她惊讶的看着：朴有天！然后她慌乱的把眼泪抹干：你给我手绢干吗？ 

 ... ...救你下来啊。你把手绢吊在树上下来吧。 

 思绮笑了。有天已经不再是贸然的英雄，他现在都那么高了，可是，他还是个英雄。她的英雄。（真的让我很纠结的一句话...） 

 那天她和有天走在路上，看到了纯白色的飞虫，小小的，透明的，好象魂灵。夜晚那么轻，他还是像个孩子一样，拉着她的手。 

 她说，我爸爸妈妈要把我接走了。我... ... 
 
 没关系，我、宋沁儿... ...都会去看你的。 

 思绮没有回答。她本来想说，我要把那些玻璃球留给你，那从来都是你的，是我为你搜集的。可是她没有再说这句话，她只是一步一步跟有天往前走，因为他拉着她的手。只是因为这个。

思绮知道了两件事。一，有天要在学生会搞的校庆演出上唱歌。她从目录知道了那天下午他真的来过。二，她要去负责演出的音响设备。 

 躲开一个人原来很难。 

 也许自暴自弃最好。尴尬就尴尬吧，朴有天从来就没让她轻省过。最好再顺理成章一道回家，再也逃避不了。最好再有个一二三。反正都死了...反正都知道那天下午真的是他了。 

 思绮忽然变得很有精神，像回光返照。正式开演的那天她有条不紊，放进一张碟片，上面写着时光倒流二十年。 

 音乐错了。她一愣，想要停掉，听到了这样的歌词。 

 我的口袋里有五个硬币，第一个我要用它去马戏团/第二个我要换一件比鸟还轻的衣裳/第三个我要买一朵云做的风筝/第四个我要买很多的玫瑰/第五个我要用它来变出一个爱人 他的嘴唇像蜜一样甜/眼睛不轻不重落在我身上。 

 她停下来。那首歌那么轻又那么忧伤，就像白色的魂灵一样的飞虫，以及月亮的夜晚。 

 她跟着念。马戏团散了/衣裳被冬天划破了/云被吹走了/玫瑰凋谢了/爱人的眼睛/落在了别人的身上 

 他的帷幕那边唱，我有五个硬币/第一个我要去买糖/第二个要去买糖/第三个我要去买糖/第四个我要去买糖/第五个我要去买糖 

 最后全场跟着他唱：我有五个硬币/第一个我要去买糖/第二个要去买糖/第三个我要去买糖/第四个我要去买糖/第五个我要用来变出一个/一个盲眼的爱人/我的眼睛不轻不重的落在他身上 

 他说，思绮，这是你的词，对不起拿来用了。 

 她蜷成一团。 

 他说，你给我写歌词吧，我再也不让你的歌词这么忧伤。 

 之后他因为临时换歌词被骂的狗血淋头，思绮在办公室看到他被班主任逼在墙角，他看见她嘿嘿的笑，大声说，喂，我说真的！然后被那个哭笑不得的班主任把头按下去。

他就这样成了学校的名人，她跟他一起回家，更不自在。他停下来看着她，突然把手递过去，她没有接。他是这么明亮，他是莲花里的男孩子，该牵着那双手的是宋沁儿。而思绮呢？她的小爱情藏在那些玻璃球里，它们都不漂亮，都不柔软，都不可爱。它们笨拙的重复，乏味的普通，像天生平常的小女孩，会跟着不被宠爱的时间一起，慢慢的越变越凉。 

 可是朴有天，你要知道，它们是她一点点聚起来的心思。它们最后甚至会那么重，重的她无法带走，她只好把它们都埋在那棵树底下，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你为什么不知道呢。因为你的不知道，它们就算是统统死在那棵树底下了。 

 她再怎么才能把那些心思再长一遍呢？她总是想，你是阳光底下的，不属于她的少年。 

 可是这时候她从学校广播里又听到那首歌，就好象是谁在轻轻拥抱着他自己。她第一次发现这些歌词的动人，而这种动人不是思绮的，是有天自己的迷失他唱出来的。这个少年，把一切都变成了光，在光变成了他歌里的忧愁。 

 他在歌的最后说，思绮，你去看校长的车，好不好？好不好？这句话，在他说出来，就像那首歌一样。 

 那辆车有很多人挤在那里，昨天刚刚下过雨，车身很脏，那些尘土上写着的是，我爱蓝思绮。教导主任涨红了脸，谁叫蓝思绮？她站出来。 

 她站在教导室的时候觉得很奇怪，她是这么平常的一个人，却遇到了这么不平常的事。她觉得自己也像那首歌一样，被有天变成了光，然后，一刹那就要没了。这时候有天走进教导室，他看着她：我怎么才能让你明白？这样够不够？这么多年够不够？我还该做什么呢？ 

 思绮指了指门外。他回头对错愕的教导主任说，对不起，那是我干的，她都不知道。 

 你们早恋？ 

 ... ...我早恋她。他坦然的看着教导主任，又看着她。很多年拉，要从她小时候讲起。从那时候开始，我做了那么多显眼的事情，可是为什么她还是没有看到我呢？ 

 教导主任笑了。反正校长出差去了，那车还没有开出去。你去给我买包烟吧。他把钱递给思绮手里。你和他一块去怎么样？要不他那么多话跟谁说？ 

 思绮还是愣着，知道他把手递了过来。有小小的茧，很多茧，还有伤口。没有茧和伤口的地方很柔软。软的发怯。 

 他只是说，我转学再遇到你，很...很高兴。 

 恩。 

 还有... ...思绮，你为什么看不到我呢？

思绮在前面走的很快。她要去他们小时候的那个城市，把那些玻璃球找出来，从那些开始讲起，她要告诉有天她那么平常，那个屋子里的光还有从他的屋子里透出来的。而有天他多么明亮，他和她没有交集。或者她要告诉有天，宋沁儿他们谁都忘不了，所以，所以，思绮这个人，你要知道她是那么骄傲。或者她要说，有天，你要让我把那些密密麻麻的心思再长一遍，太累了。或者她要说，有天，时光倒流二十年，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该受宠爱的小女孩。 

 他想了那么多理由要拒绝他，可是她一句都说不出来。他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是跟在她后面，上了汽车，下了火车，然后从城市地图这头走到地图那头，急而悲壮，似乎要把一个城市当成千山万水长途跋涉。 

 后来她走累了，他们躺下来在一个草地上。她做了梦，梦见校长的车开到了宋沁儿那里，宋沁儿看到了车上的字，找到她，说，不准你把他带走，他是要发光的，他不能呆在屋子里和你的玻璃球一起。 

 她哭起来。等她醒过来，她想起那间屋子，它从来都没有那么阴森。它还有一扇大窗，知识因为她怕叔祖母而没有开。阻止她爱他的是她自己的心。向往阳光却阴暗的心，嫉妒却讨厌自己嫉妒的心。爱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的心。 

 他还没有醒，她走了。她走到那棵树那里，等到天黑，他没有来找她。这个时候思绮突然在月光下奔跑起来，她要回去告诉他太多事情，她来不及找那些玻璃球了，她要从更早的地方开始讲。在路上她路过一片海滩，她以前来过这片海滩，和他在一起；她还来过这片海滩，她自己一个人，她搬走以前的某一年，她竟然看到了他坐在那里，像一只背鸥那么孤单。她就在那个时候真正明白，她爱的那个人不只在阳光底下。她真正爱的，是他那些细微和不同人说的东西。比如这个时候的孤单，看着那些玻璃球时专注的样子，那就像是阳光下小小阴影，足够动人。那是光变出来的影子。 

 可是谁又能说，这些光不是因为影子而生的呢？ 

 这时候她看到了海滩的痕迹。那是些名字，思绮思绮思绮思绮... ...布满沙滩。你能不能不这么老土... ...她第一次明白哭笑不得还有其他意思。那么动人的意思。哭笑不得之后，她笑了起来。 

 她看到了那些玻璃球，在沙滩上，在夜晚里，就像星星一样，闪着一点点的光。 







后记：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那些暗不见光却晶莹透亮的玻璃球。那是因为爱一个人而卑微而美好起来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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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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