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就算绑在暖气管子上,还会离家出走。北岛至今仍处于出走状态。他不想回来么?他说,“到天涯海角,结识别的土地和居民,特别是和我一样从事写作的人,实在是一种幸运。生活如此命运如此。”我尝出一丝苦涩。就像把糖熬得有些糊。北岛最疯狂的时候,六年穿梭了七个国家,他像一根竹签,扎透了很多国家的诗,再把那些诗人裹上糖衣,举到读者面前,看,这就是诗人的世界。金斯堡、盖瑞、艾略特、帕斯、桑塔格…,对了,还有乔纳森,他的中文名叫史景迁。天哪,北岛居然提到了宋琳!二十多年前,我把宋琳的诗集放进书包,他使放学路上的一个少年自我感觉良好。那时,我已厌倦北岛舒婷们,开始喜欢读不懂的学院派的实验诗歌。
时光有时候黏在抽油烟机上,很难消除。有时候像拧开的水龙头,毫不可惜地哗哗流走。当我再次阅读北岛,他的诗歌退隐在散文里,他的身体和灵魂在异国流浪,文字却忽隐忽现地指向祖国。时光此时被胡同里的猫拖到午后的屋脊上,懒散但随时可以一下子出溜走。这是北京东四十四条和前拐棒胡同的时光,远隔重洋的北岛是否怀念?我始终以为他的很多诗没写完,我幻想等到诗人回来,亲自画上句号。
北岛唱着秘鲁人的诗,“我一无所有地漂泊。”他承认有厌倦的时候,“有时面对听众,我会突然心生倦意。” “内心深处隐秘的冲动”之下,是不是存在着诗人没有发觉或没有明言的情愫?北岛在《青灯》里说,“一个人行走的范围就是他的世界。”康德终身没走出过科尼斯堡,梭罗在著名的瓦尔登湖仅住了两年多,顾城命断激流岛和北岛暂住的戴维斯,这些仅仅是个地名,每个人都固守着一个园地,实体的、想象的、抑或是介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北岛并没走得过远,在世俗世界和精神世界之间,努力做一只互不伤害的刺猬。但从来没有标准的距离,哪怕将单位扩大到千米。所以北岛借助论述写作,说“写散文的诗人是不大容易疯的。”他调侃道,“不过疯不疯,自己说不算数。”
全世界的诗人都是一只刺猬,有时候扎伤现实,但大多时候,是被现实扎伤。在北岛的《青灯》、《蓝房子》里,他们无论以何种面目出现,也改变不了命运,永远流年不利。相反,我读国内作家写的作家,却没有那种特别的触动。比如在张立宪、朱伟的笔下,他们呈现晋代名士风范,令人神往和仰慕。而北岛所写的诗人、作家、画家或目的明确的淘金者,集体性焦虑、紧张。是心理的还是地理的原因?古代有个皇帝说,“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北岛游走异国,交结外国同行,在他乡遇见故人,他们的笑,会心否?作濠濮间想也否?
使命时代过去了。北岛那代诗人的身影渐渐拉长,比他们早一点的,像帕斯、金斯堡,已经彻底和影子告别,无论怎样的阳光,再也照不到他们了。漂泊在外的同龄人,比如画家彭刚,彻底和绘画告别。北岛的诗,越来越少,但他不会放弃手中的笔。我想起电影《梅兰芳》中的燕十三,面对空无一人的剧场,作唱念打,一板一眼,绝无走样。有些人的演出,结束在阳光照不到的时候。
我们是不合格的读者和观众,随着潮流去选择,比如我当年放弃北岛去读看不懂的实验诗歌。然而这又是历史的冷酷和规则,诗歌不会熄灭,哪怕地球只剩下一个诗人和一个读者。北岛回忆那个狂热的诗时代,“诗人戴错了面具:救世主、斗士、牧师、歌星、撞上因压力和热度而变形的镜子。商业浪潮一来,卷走面具打碎镜子,这误会再也不会有了。”作为“辗转飘零的枯叶”的北岛们,那种美丽的误会并不是必需的,他们要做的就是坚守着“蓝房子”,“在人类的孤独深处扎根”,负隅顽抗,等着读者的目光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