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邂逅至今仍被归划在许亦槐“难以回首的过往”中,当时他松松垮垮的病号服外面只随意搭了件鸦青色的羽绒服,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几乎侵蚀了他的嗅觉,像所有被社会法则逼疯的人们一样,关在玻璃门窗的后面。
隔壁床是一个和善的中年女人,所以病房总是安静得有些过分。她会走会吃精神状态也看起来不错,就是笑得有些力不从心,看着许亦槐怪难过的。有时候少年会产生一种“混进精神病里的俩正常人”的心力交瘁。
医生对女人的态度比对自己好得太多,她的衣食也透露出来自上流社会的身份。每天来探望的除了许爹许妈许魔王以外,偶尔能见着几个西装革领的年轻人,提着果篮,匆匆地与对床阿姨嘘寒问暖之后,又急急忙忙地回到工作岗位。
“是我的下属。”女人冲许亦槐歉意地微笑,“公司的事多,年轻人只有这个时候能脱身。真是抱歉打扰到你休息了,小许。”
“没关系的阿姨。”许亦槐很好地掩饰了眼中略过的诧异,原以为只是哪个名门里十指不沾水的全职太太,没想到竟有女强人的成分。
“我儿子比你小一年,前几天在学校,我让他专心上课,周末再过来。”她垂下眼帘,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腕表,难得露出有几分生气的笑容。“估计快到了吧。”
说起来除了女人的下属,从没见过她家里的人来探望过,许亦槐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也不问,只是对她口中那个优秀的小子抱了很大的好奇心。
宁蔚茗并没有让他失望。少年怀抱一大束不同色的康乃馨侧身闪进房门的时候,女人正拉着许亦槐扯着琐碎的家常。听见来人用尚未变声的清亮少年音喊了一声:“妈!”,许亦槐捕捉到刹那间这位母亲眼中焕发出的光彩。
于是他回头去看他。
这个下午宁蔚茗还没来得及换下款式简易的校服,艰难地挽起收束的袖口,里面只草草套了件v字领的黑色毛衣,露出脖颈以下大片的肌肤。差一点就让深陷社会大染缸的许亦槐误认其当真是家境平凡思想天真的十四岁少年。
但很快少年的言语中便暗示了他不同寻常的家世,他把用透明的玻璃纸扎成的康乃馨花束小心地放在床头,稍稍压低了声音对女人说:“妈,你放心,我已经叫孙叔去做了孩子的DNA鉴定,跟那个男人没有血缘关系。只要把报告单交给爷爷,谁也保不住她。到时候您也就出院了,我就直接接您回宅子。”
狗血家庭伦理大戏,“小三撒泼争宠奉子威胁,正主迫于压力被逼进精神病院”。许亦槐不免在心中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心底掀起惊涛骇浪,但面上装作波澜不惊,“我什么也没听什么也没想”的样子面瘫着一张脸。
“你好,听妈妈说过你,许亦槐是吧。”少年挺起身子转过头来对他友好地笑笑,“非常感谢最近陪着我妈妈聊天”
看起来比我还高,烦躁。许亦槐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心说幸好我是正常人,要不然你就有跟一神经病自来熟的黑历史了。嘴上也就意思意思地扯几句“没事,阿姨和我妈同个年纪,相处亲切。”
成年之后宁蔚茗曾经笑着调侃自己:当时你就直接叫妈好了,反正我的就是你的。身形高挑的许亦槐系着与性格违和的卡通围裙,拎着锅铲灭了火就要从油烟弥漫的厨房里冲出来揍他。
从初二留级和宁蔚茗上课互踹,到高中理科班并驾齐驱的实力劲敌,俩人甚至大学都考取了同一所。宁蔚茗的基因实在是太优秀了,许亦槐持之以恒地努力他只需要连续熬两星期的夜就能够与之相较。有时候许亦槐会格外讨厌这个富贵世家出来的公子哥儿,吊儿郎当地都能混出一片天地,令他感到自己十八年的付出与割舍都毫无意义。宁蔚茗对他忽冷忽热的态度总是束手无策,只能由着爱人莫名其妙地任性。
大学开始半学期的时候两人就搬出了各自的宿舍,在顺利霸占了宁家正牌继承人的宁蔚茗名下某处小公寓合住。开始正经严肃公私分明的许亦槐对他不收房租的行为十分过意不去,自从自己阻止笨手笨脚的宁蔚茗参加一切家务,并且包掉了一日三餐的操作之后变得理所当然。
还真是……莫名奇妙就在一起了啊。
许亦槐垂下眼帘,眼角干透之后被寒风割得生疼。即使温和优秀的宁蔚茗把自己保护得再好,也无法阻止弱肉强食的法则侵蚀他的地位和尊严,好不容易柔和起来的心性又被消磨得暴躁易怒。
——我想见你啊。
——我想要被社会和你认可啊。
——我想活下来,真正和你一起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