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期思·姥姥
我是在姥姥家长大的。
人生的第一幕记忆，是夜里爸把我从姥姥那往家里抱，走至后河坎油库墙下，我醒来哭闹着不愿回去。
姥姥一边干大集体的活，一边照看着我。“养这个野孩有啥用”，队长不知是真怒假怒。自此，我有个外号"野孩”。当我能把分来的一小堆红薯挎回家里，用木棍在地上计算着鸡蛋能卖多少钱，和弟弟抬着半拉猪头送过去。姥姥总会念叨一句“看俺没用么”
姥姥门前有两棵小枣树，夏夜时候，萤火虫在园子里明明灭灭。姥姥摇着扇子，看我在树下来回地跳。"个子长高了，能够着那个树枝子了"。累了，我就躺在大圆薄蒌里，在姥姥的故事里睡去。
多年以后，我才体会到姥姥那用破碎拼成的家。几十年守寡的姥姥、大舅遗下的大姐、打光棍的小舅，以及我这个野孩。
姥姥在我的记忆里从来都是个老人，一身黑色粗布衣服，头上黑色的纱巾折成旧时的样式。背驼的历害，走路时双手背后，一双小脚在菜园子里忙来忙去。
菜园子里一年四季忙不完的活，一挑子的菜到集上换来一把零碎，回来五分一毛地数。
舅姥经常不约而至，背着粪芨子。“老姑娘啊……”长嘘短叹，显得颇不如意。别时姥姥总会在他背芨里放些米面杂粮，一毛两毛凑成的三五几块，舅姥推却不过，依旧一声长叹:“老姑娘啊，又占着你的了”，蹒跚离去。
我害怕舅姥，不敢直视。“养着他有啥用！"是我能想起的唯一一句关于我的话。
舅姥用一根绳子结束了他的叹息。我早读晚归，甚至没注意到这叹息的离去，没发觉姥姥再也没有喊出那句“哥，你来了”，更不知姥姥的伤悲。
每年春节，姥姥总要吩咐小舅:去给你哥上上坟。大舅是我心中的第一个楷模，“要是你大舅活着，屋子早都重盖了”“要是你大舅活着……”这些话时，姥姥神采奕奕，有想念，有自豪。
大舅在村里有份小差事，积极和善。筑方家湖大堤时，架车把子正中下怀，留下固疾。后来发大水，多日浸泡水中，打捞财物。旧病复发，终于不治。
大妗改嫁到远乡，留下大姐守在姥姥身旁，带走了小二姐。每当有信来，姥姥总让读给她听，我很是担心小二姐疏忽了对姥姥的问候。每读到每封信里都有的几句问候，都会刻意大声。姥姥眯着眼，字字句句听得仔细。意犹未尽时，我会装着朗读模样，加上几句。
姥姥庄台的四周，种槐树、椿树等等杂树，柳树最多。爬上树去摘果子、掏鸟窝是我的乐趣。姥姥会让我顺便摘下爬在树上的梅豆子、丝瓜，用斧头砍下枯枝当材烧。
东南角的那棵柳树，一个大人无法合抱，高大威武。姥姥常看着它，“这棵留着我老了用”。有几天，请来了老木匠，好酒好菜招待。木锯推拉几天，老柳树变成了一块块宽厚平整的木板。每逢要发大水，这些木板要最先拉到岗上我家里，来来回回。后来干脆一直放在岗上，堆在我的床头。我桃出一块最宽大平整的在最上面，点上煤油灯，趴在上面写字。
有年，姥姥下庄台时不慎跌倒，那几近90度的驼背终于不支，常年坐卧病床，偶尔柱着木棍菜园子里转一转。我结婚时，姥姥已不能亲临，那喜庆的喇叭不知她是否听到。当晚，我去看望姥姥，留下了姥姥今生唯一的一张照片。姥姥笑着，木拐棍在手边，床上还有一只大灰猫。
在北京，夜半时分，姐打来电话“你姥不在了！”放下电话，只剩泪水。唯愿那棵老柳树化着一叶方舟，载姥姥去另一个世界。
每年春节，徘徊在姥姥的坟旁。几刀黄纸，几缕青烟。点点滴滴，浮于眼前。人世有永生吗！永远的思念是不是就是永生？
在奔驰的列车上，写下这几段文字，在我最思念的时候。再读到时，望有些永生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