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错，果然很好看，”乐无异扯一扯她的帽子，显然对自己做的这个造型相当满意，“雪山上边冷，多穿些才好。”
说这话的乐公子自己也披了一件大白斗篷，丢进白茫茫一片雪地里，怕是还不好找。
“你等等，”闻人羽一把拉住就要这么上路的乐无异，“喝两杯酒吧，先暖暖身子。”
他的眼里闪过那么一些讶然，然而终究只是一瞬，那些讶然冰消雪融，浮上来一丝笑意：“好。”
因是为了暖身子，便选了最烈的烧刀子，烈酒入喉一片灼热，那团火顺着肠道一路烧下去，落入腹中一片滚烫，在这样的冬日里，倒叫人不得不感叹一声好酒。
一盅饮完，二人又手提了一壶，这才起身上路。
起初上山的路并不难走，山脚积了薄薄一层雪，他二人并肩而行，背影看上去倒是分外和谐，就像他们此行，只不过是去游览风光。
简直就是两个无所事事的观光客。
越往山上走积雪就越深，苍茫旷野，不像有人来过，白雪皑皑，天地之间只余他二人一般。
到底是对雪地不甚了解，以为只要穿得厚些抵御住了严寒便无妨，忘了光线也能将双目灼瞎这件事。
乐无异是偃师，耳目聪慧异于常人，阳光与白雪相融的光对他而言便不算的什么。
可闻人羽到底不一样。
白雪阳光的刺目很快就让她感到不适，眼睛从略有异物感到变得刺痛，只差要红了眼流出泪来。
“闻人？你怎么了？”察觉到拉着的人放慢了脚步，乐无异停住脚，回身望她。
她一双眼睛生疼，已有几分模糊，微微可见得红，又像凝了一汪湖水，顷刻就要涌出。
“眼睛疼。”她吸了吸鼻子，老老实实的回答。
突然想起什么，乐无异忙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完了完了，我把这事给忘了，闭上闭上，赶紧闭上。”
她乖乖的闭上眼睛：“怎么回事？”
乐无异颇忧愁：“我也说不清楚，都是听娘亲说过，总之就是看久了雪景会暂时看不见……别老看着了，我牵着你走。”
“无异你没关系吗？”
“本偃师自然没事，”他哼哼，“走了走了。”
雪山上的阳光果然灼目，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的一片灿烂光芒，闻人羽望不见别的东西，手被他攥住，只能跟着他走，一步深，一步浅。
他的手很暖和，叫她莫名的觉得温暖。
莫名的很信任。
统统都交给他就好，有这个人在，没事的。
“啧，这里有条河，都冻上了，”乐无异念念叨叨，“太阳也快下山了，待会儿找个山洞先凑合一晚上，我砸了这冰抓两条鱼，咱们烤鱼吃。”
闻人羽嗯了一声：“现在可以睁眼了吗？”
乐无异望一望渐渐沉下地平线的太阳：“成，你眯着吧。”
闻人羽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望见一整片的苍茫雪地，银装素裹，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泯灭在地平线，余下的光晕照耀整个天地，暗沉沉的昏黄。
乐无异已经蹲下身去拿工具开凿冰面，一锥下去，冰面微微凹下去一点，再一锥下去，裂开一条细缝。
有了裂缝之后，崩塌便只是迟早的事情。
最后一下下去，噗啦啦一片声响，冰面被凿开一个大洞，露出清澈的河水。
夜幕彻底降临的时候乐无异将山洞口的最后一块缺口堵上了，洞内燃着火堆，将整个山洞晕成一片暖色，温暖如春。
两件斗篷被挂在火堆边烤着湿气，乐无异拿树枝拨一拨炭火，架上锅烧起汤来，又忙着烤鱼，动作娴熟，一看就是常手。
闻人羽抱着膝盖望了他老久，有些吞吞吐吐的：“无异，我今天接到谷里的传信，信上说……让我回去。”
他将鱼串上树枝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慢条斯理的恢复，“行，下了山我就送你……”
“无异，”她打断他的话，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我要回百草谷，你呢？”
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只能望见他无甚表情的侧脸，细碎的额发遮了眼，叫她猜不出任何情绪。
“两个月零七天，”他缓缓舒出一口气，将鱼架上火，“闻人，你想这句告别的话，想了两个月零七天。”
她浑身一颤，竟是沉默不语。
“你第二次私逃出谷，被发现了会有什么后果？”他问。
“……”她张了张嘴，又将脸再往膝盖上埋一埋。
“我早就想到了，”乐无异将鱼翻了个面，“原来我们两个要走的路真的不一样。”
心里有什么紧绷着的东西一下子断开了，连带着那一整块都咬开裂缝，如同他先前开凿的冰面，一裂开，就是全部。
然后崩塌。
为什么一定要说的这么明白呢。
为什么一定要讲得这么清楚呢。
大家都糊涂一点，不要弄得那么分明，岂不是都会很幸福？
他的声音有些哑：“闻人，我一直都以为，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我没有你不行的，”又缓缓偏过头来，一双眸子里竟然盛满了疲惫，“是我这样以为。”
那些在心底滋生的黑色藤蔓蜿蜒而上，终于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露出它原本的面目，细小的针尖扎破肌肤，吮出鲜血。
他埋着头，轻声：“原来我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喜欢你。”
她咧咧嘴，最终还是把那些难噎的话语同空气一同吞下，崩裂的心弦几乎就要淌血，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从眼角滑落，她伏在膝上，终于哭出来。
而他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轻轻的将烤鱼再翻了个面。
山洞外是风雪呼啸，山洞内是沉默窒息。
这个夜不知是冗长，还是短暂。
因承受了太多积雪，枯枝终于折断。
喀哒。
像谁午夜惊醒的梦。
山脚淮南，微薄的积雪尚凝不成冰，伸出手去，那雪花落到手里就化成了水。
天还没有亮，她坐在桌前独自饮了一盅酒，烈酒燃烧胸腹，她提起笔，又放下。
隔着不到一丈的距离，他侧身卧在床上，小心的将自己埋没在一片黑暗里，屏息凝视着桌边那个人影。
两种不同的沉默混杂着两种心思，在这微亮的天幕下坠入无边的窒息。
屋外传来一声鸡鸣，她身子颤了一下，猛地站起身来，而他抓住杯子的手亦是不自觉的紧了一紧，差点就要从床上跳起来，过去将她抱住。
她终于又提起笔，寥寥书了两笔，另一只手腾出来抹了一把脸，兴许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一滴泪珠滚落下来，融入笔墨。
他看见了。
静默。
悄悄。
他闭上眼睛，将头埋入被子里，深深的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
胸腹间尽是凉气。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光线透过镂空的窗花照进来，屋子里只余他一人站在桌边，就像从未有过另一个人。
她走的那样干净利落。
桌上用砚压了一张花笺，只书了两个字。
长安。
『尾声』
桌上两盏茶水已然凉了，故事也差不多回忆到了尽头。
这一次终于轮到他来告别，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娶妻了吗？”她突然问。
他愣了一下，点头：“嗯。”
“这样……”她垂下眼帘，手指勾画着白色茶杯上的描纹，“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默一默，说：“是个大夫，开了一家药铺，救过我的命，”顿一顿，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茶，“是个好姑娘，性格很好，也很会替我想。”
“那很好。”她点头。
他顺着话头下去理一理，起身：“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看看了。”
“等等，”她说，起身走到柜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这个，你拿去吧。”
盒子在面前打开，是一双金麒麟。
他望了许久，将盒子盖拢，推到她面前：“你留着，就当给沐儿的礼物，”笑一笑，“也没什么见面礼，把这个给她日后做嫁妆吧。”
一路行至谷口，他想了很多。
他想，他终于可以真正的从那段年少中挣脱出来，他想，她终于还是过得很好。
这世上原没有谁必须得拥有谁，他们只是同行过一段旅程，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回忆。
他想起儿子出生的那个冬日，暖阳融融，腊梅花开，他不会言语的妻用手指在他掌心问他，要给孩子起个什么样的名儿，他想一想，说叫乐思羽。
妻默然，他亦是沉默，许久孩子啼哭起来，他说，还是算了，这个名儿女气，换一个。然而他的妻握住他的手，先是轻柔的拍一拍，又在他掌心划出一个好字，一笔一划，笑容温婉。
“看来是该换个名字了。”他叹一口气，笑起来，不晓得叶海那个家伙将他的妻儿照料的如何，如今他终于就要启程，回到他们身边。
真正的，完整的回到他们身边。
他望着白日青天，突然想起一句佛语。
“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
——完——
说这话的乐公子自己也披了一件大白斗篷，丢进白茫茫一片雪地里，怕是还不好找。
“你等等，”闻人羽一把拉住就要这么上路的乐无异，“喝两杯酒吧，先暖暖身子。”
他的眼里闪过那么一些讶然，然而终究只是一瞬，那些讶然冰消雪融，浮上来一丝笑意：“好。”
因是为了暖身子，便选了最烈的烧刀子，烈酒入喉一片灼热，那团火顺着肠道一路烧下去，落入腹中一片滚烫，在这样的冬日里，倒叫人不得不感叹一声好酒。
一盅饮完，二人又手提了一壶，这才起身上路。
起初上山的路并不难走，山脚积了薄薄一层雪，他二人并肩而行，背影看上去倒是分外和谐，就像他们此行，只不过是去游览风光。
简直就是两个无所事事的观光客。
越往山上走积雪就越深，苍茫旷野，不像有人来过，白雪皑皑，天地之间只余他二人一般。
到底是对雪地不甚了解，以为只要穿得厚些抵御住了严寒便无妨，忘了光线也能将双目灼瞎这件事。
乐无异是偃师，耳目聪慧异于常人，阳光与白雪相融的光对他而言便不算的什么。
可闻人羽到底不一样。
白雪阳光的刺目很快就让她感到不适，眼睛从略有异物感到变得刺痛，只差要红了眼流出泪来。
“闻人？你怎么了？”察觉到拉着的人放慢了脚步，乐无异停住脚，回身望她。
她一双眼睛生疼，已有几分模糊，微微可见得红，又像凝了一汪湖水，顷刻就要涌出。
“眼睛疼。”她吸了吸鼻子，老老实实的回答。
突然想起什么，乐无异忙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完了完了，我把这事给忘了，闭上闭上，赶紧闭上。”
她乖乖的闭上眼睛：“怎么回事？”
乐无异颇忧愁：“我也说不清楚，都是听娘亲说过，总之就是看久了雪景会暂时看不见……别老看着了，我牵着你走。”
“无异你没关系吗？”
“本偃师自然没事，”他哼哼，“走了走了。”
雪山上的阳光果然灼目，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的一片灿烂光芒，闻人羽望不见别的东西，手被他攥住，只能跟着他走，一步深，一步浅。
他的手很暖和，叫她莫名的觉得温暖。
莫名的很信任。
统统都交给他就好，有这个人在，没事的。
“啧，这里有条河，都冻上了，”乐无异念念叨叨，“太阳也快下山了，待会儿找个山洞先凑合一晚上，我砸了这冰抓两条鱼，咱们烤鱼吃。”
闻人羽嗯了一声：“现在可以睁眼了吗？”
乐无异望一望渐渐沉下地平线的太阳：“成，你眯着吧。”
闻人羽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望见一整片的苍茫雪地，银装素裹，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泯灭在地平线，余下的光晕照耀整个天地，暗沉沉的昏黄。
乐无异已经蹲下身去拿工具开凿冰面，一锥下去，冰面微微凹下去一点，再一锥下去，裂开一条细缝。
有了裂缝之后，崩塌便只是迟早的事情。
最后一下下去，噗啦啦一片声响，冰面被凿开一个大洞，露出清澈的河水。
夜幕彻底降临的时候乐无异将山洞口的最后一块缺口堵上了，洞内燃着火堆，将整个山洞晕成一片暖色，温暖如春。
两件斗篷被挂在火堆边烤着湿气，乐无异拿树枝拨一拨炭火，架上锅烧起汤来，又忙着烤鱼，动作娴熟，一看就是常手。
闻人羽抱着膝盖望了他老久，有些吞吞吐吐的：“无异，我今天接到谷里的传信，信上说……让我回去。”
他将鱼串上树枝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慢条斯理的恢复，“行，下了山我就送你……”
“无异，”她打断他的话，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我要回百草谷，你呢？”
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只能望见他无甚表情的侧脸，细碎的额发遮了眼，叫她猜不出任何情绪。
“两个月零七天，”他缓缓舒出一口气，将鱼架上火，“闻人，你想这句告别的话，想了两个月零七天。”
她浑身一颤，竟是沉默不语。
“你第二次私逃出谷，被发现了会有什么后果？”他问。
“……”她张了张嘴，又将脸再往膝盖上埋一埋。
“我早就想到了，”乐无异将鱼翻了个面，“原来我们两个要走的路真的不一样。”
心里有什么紧绷着的东西一下子断开了，连带着那一整块都咬开裂缝，如同他先前开凿的冰面，一裂开，就是全部。
然后崩塌。
为什么一定要说的这么明白呢。
为什么一定要讲得这么清楚呢。
大家都糊涂一点，不要弄得那么分明，岂不是都会很幸福？
他的声音有些哑：“闻人，我一直都以为，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我没有你不行的，”又缓缓偏过头来，一双眸子里竟然盛满了疲惫，“是我这样以为。”
那些在心底滋生的黑色藤蔓蜿蜒而上，终于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露出它原本的面目，细小的针尖扎破肌肤，吮出鲜血。
他埋着头，轻声：“原来我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喜欢你。”
她咧咧嘴，最终还是把那些难噎的话语同空气一同吞下，崩裂的心弦几乎就要淌血，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从眼角滑落，她伏在膝上，终于哭出来。
而他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轻轻的将烤鱼再翻了个面。
山洞外是风雪呼啸，山洞内是沉默窒息。
这个夜不知是冗长，还是短暂。
因承受了太多积雪，枯枝终于折断。
喀哒。
像谁午夜惊醒的梦。
山脚淮南，微薄的积雪尚凝不成冰，伸出手去，那雪花落到手里就化成了水。
天还没有亮，她坐在桌前独自饮了一盅酒，烈酒燃烧胸腹，她提起笔，又放下。
隔着不到一丈的距离，他侧身卧在床上，小心的将自己埋没在一片黑暗里，屏息凝视着桌边那个人影。
两种不同的沉默混杂着两种心思，在这微亮的天幕下坠入无边的窒息。
屋外传来一声鸡鸣，她身子颤了一下，猛地站起身来，而他抓住杯子的手亦是不自觉的紧了一紧，差点就要从床上跳起来，过去将她抱住。
她终于又提起笔，寥寥书了两笔，另一只手腾出来抹了一把脸，兴许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一滴泪珠滚落下来，融入笔墨。
他看见了。
静默。
悄悄。
他闭上眼睛，将头埋入被子里，深深的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
胸腹间尽是凉气。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光线透过镂空的窗花照进来，屋子里只余他一人站在桌边，就像从未有过另一个人。
她走的那样干净利落。
桌上用砚压了一张花笺，只书了两个字。
长安。
『尾声』
桌上两盏茶水已然凉了，故事也差不多回忆到了尽头。
这一次终于轮到他来告别，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娶妻了吗？”她突然问。
他愣了一下，点头：“嗯。”
“这样……”她垂下眼帘，手指勾画着白色茶杯上的描纹，“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默一默，说：“是个大夫，开了一家药铺，救过我的命，”顿一顿，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茶，“是个好姑娘，性格很好，也很会替我想。”
“那很好。”她点头。
他顺着话头下去理一理，起身：“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看看了。”
“等等，”她说，起身走到柜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这个，你拿去吧。”
盒子在面前打开，是一双金麒麟。
他望了许久，将盒子盖拢，推到她面前：“你留着，就当给沐儿的礼物，”笑一笑，“也没什么见面礼，把这个给她日后做嫁妆吧。”
一路行至谷口，他想了很多。
他想，他终于可以真正的从那段年少中挣脱出来，他想，她终于还是过得很好。
这世上原没有谁必须得拥有谁，他们只是同行过一段旅程，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回忆。
他想起儿子出生的那个冬日，暖阳融融，腊梅花开，他不会言语的妻用手指在他掌心问他，要给孩子起个什么样的名儿，他想一想，说叫乐思羽。
妻默然，他亦是沉默，许久孩子啼哭起来，他说，还是算了，这个名儿女气，换一个。然而他的妻握住他的手，先是轻柔的拍一拍，又在他掌心划出一个好字，一笔一划，笑容温婉。
“看来是该换个名字了。”他叹一口气，笑起来，不晓得叶海那个家伙将他的妻儿照料的如何，如今他终于就要启程，回到他们身边。
真正的，完整的回到他们身边。
他望着白日青天，突然想起一句佛语。
“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