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是在那个地方见到了那个人。
只是鬼市的浮风吹痛了他的眼睛。
心在不断地跳动与悸动，只留下一个声音在不断回荡着。
他没死……他没死……他没死……
狄仁杰就这样走到他面前。那个人苍白面孔上嵌着的那两枚漆黑的瞳孔在紧紧地盯着他。
那死人一般的眼神，如同鬼市的水一般沉寂冰冷的眼神。
就这样互相对视着。
良久。
一片死寂中他开口道：“东来……”
那个人也在这时开口：“狄仁杰。”
狄仁杰吓了一跳。那人的声音竟已沙哑骇人，少了往日的锐气。
让人怀疑他到底还是不是那个锋芒毕露的裴东来。
只不过是物是人非。
那人便闭上了眼睛，掩去了两枚漆黑瞳孔，原本便异于常人白的面容此时更显得有些病态，毫无血色。
“你是……怎么从那里……活着出来的？”狄仁杰有些讶然地望着眼前人，最终还是问出了盘旋在自己心里的疑团。
他的眼睛又睁开，空洞地不知望着哪。似是他，又似是远处。
却迟迟没有开口。
狄仁杰在等着他开口，迫切地，想要证明他仍然存在。
但他的样子。
他看起来已经不再是自己所熟识的那个东来。
裴东来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如雪长发已经略显凌乱。有几缕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
狄仁杰蹲了下来，仍然静静地凝视着那张憔悴的面孔。
“狄仁杰。”他又开口。“你知道何谓起始与终结吗？”
听到他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尽管声音已经有些虚弱沙哑，但听到这熟悉的的声音，狄仁杰的心终是定了下来。
“起始与终结？”狄仁杰站了起来，反复念着这几个字，有些迷惑，不懂他的意义何在。
再次看向裴东来的眼睛，那种眼神似乎离自己很遥远，又似乎是自己所从未触及。
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心慌了一下，怕失去什么的感觉。
狄仁杰摇了摇头，示意他自己不知道。又不去顾心中那种兀自压抑的感情，伸出手去牵裴东来的手腕，想将他从地面上拉起来。
裴东来表情柔和些，身子却向后缩了一下，有意识地在躲避狄仁杰向他伸出的手。
狄仁杰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不知应该如何。
紧接着便是一声叹息，手轻轻落了下去。
任凭他如何睿智识人心，此时却再也无法看透一丝一毫。
“起始便是终结，终结便是起始。”裴东来在这时说道，尽管形容憔悴落魄，仍然隐隐透出少卿时不容亵渎的尊严庄重。“狄仁杰，本座用终结换来了你的起始，你绝不能，将它变成另一个终结。”
狄仁杰怔怔地站在哪里，低头望着他，心中预感到了什么，但却无法说出口。
他咀嚼这句话，心中竟然明白了几分。
那也就是说……
他还记得那天四方会馆前燃起的眩目火焰。明亮到刺眼的现实让他差点忘了那是他。几天以来他迫使自己忘记那一幕，为了不让自己肝胆俱裂而能有心思继续去查案，他迫使自己选择性忽略他那两天之内所看到的一切。
包括毁灭，包括死亡。
但有些东西是他所无法逃避的，比如说所以毁灭所造成的连锁反应。
他看着那张脸，相同的容颜相同的气势。
相同的声音相同的表情。
于是他强迫着告诉自己，那是他，那就是他，他依然存活于这个世界之上。
但裴东来所说的起始与终结却让他一瞬间陷入了疑窦之中。
他站在那里直到身子就此僵住，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
裴东来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双臂环着双膝。他坐在那，什么也不再说。
“东来。”狄仁杰定了定神，又一次问道。“你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
裴东来看了他一眼，有一刹那的失神，然后竟然恢复成了正常状态下那种锐利如鹰隼的生人勿近。
“本座根本没有，逃脱生天。”这是狄仁杰听到的最后一句裴东来说的话。
那个声音，茫远而低沉。
听到这句话，他马上便在心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想。然而却由不得他说什么，便脑袋一晕转而沉沉睡去。
冗长的梦境中不断地重复着通天浮屠案的始末，相聚与相知，生离与死别。
走马灯般的情景不断在自己眼前回转而过，最终定格。
定格在一枚已经被烧得发黑的马缰扣之上。
恍然间从梦中惊醒，鬼市全天幽暗无光让他无法分辨出世界。他脑中再次闪过自己昏睡之前裴东来对他说的那句话。
【本座根本没有，逃脱生天。】
狄仁杰一惊，坐了起来，发现自己仍然身处刚刚所在之地。
“没错，东来他，已经于四方会馆前，身中金龟毒而自燃，化作焦灰。”狄仁杰喃喃道。
裴东来早已死了。他终是能够告诉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但还有个心结没有解开。
刚才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难道不是他吗？
狄仁杰站起身，却骇然发现刚刚裴东来所坐的地方，竟然有一套黑色的官服。
抱着仅余的一丝希望，他收起官服几乎找遍了鬼市里所有能走的路，尽管明知这么做只会给自己徒增负担。
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他自问刚才看见的裴东来只能是裴东来。那个身形实在是太过熟悉，以致如果不是他的话他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后来在混迹鬼市的日子中他有很多次都在查询线索，但最后只能用一个结果来解释。
那是裴东来死后游荡着的魂魄，阳世还有心愿未了而来寻找他。
在那之后狄仁杰就再也没见过他。无论是活生生的人，还是游荡着的魂魄。
他明白了为什么裴东来的眼神孤寂到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为什么裴东来一直躲着不让他碰。
一旦触碰到的话，又会怎么样呢？
尽管狄仁杰不明白为何魂魄会留下官服，也不确信这种说法的可行性，但他仍然为了鬼市里一个老人的话而感到心疼。
【如果没有死在归处，死后便会变成孤魂野鬼。】
于是狄仁杰自在鬼市私宅，念咒三日超度孤魂。并在屋后立下衣冠冢。
直到后来他被朝廷委以重任之后，尚且把裴东来的衣冠冢迁到自家宅子后院。即使被许多人劝说此为不吉，仍然微微一笑之后依旧我行我素。
在他恍惚间看到裴东来之后几日，他又去了四方会馆一次。因为自己身中金龟毒不能晒太阳，他戴上了几天前裴东来送他的帽遮。想起裴东来送他这个帽遮时一脸认真地对他说这种帽遮他有很多，狄仁杰心情有些复杂，叹息了一声。
他去的时候是正午时分，天阴沉着不见阳光，似是要下雨。一边感慨着造化弄人，一边走向门前正对着的那根柱子。地上的所有焦灰都已经被打扫干净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不知道打扫的人用了什么方法才让所有的灰烬都荡然无存。
狄仁杰总觉得心中突然空了一块，用手握住了口袋里的马缰扣。
他死了。一个空荡的声音在自己心里响起。
他死了。现实嬉笑着，告诉他。
他在自己的生命里出现，不过一刹，便永远消失。
【本座用终结换来了你的起始，你绝不能，将它变成另一个终结。】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句话。
尽管觉得这句话不像是裴东来能说出口的，但狄仁杰已经不再去注意那些细节。
【他用死去的代价换来了一个结果，让我的人生就此顺利重新开启。】
狄仁杰终于明白了裴东来所说的起始与终结之意。
他用一个生命的结束换来了另一命的新生。
狄仁杰终究还是在悲伤当中释然。
身为大理寺少卿，他勇猛果断，却也绝对臆想过自己的死亡。
“这对他来说，也许便是归处。”狄仁杰坐在房梁下，外边开始啪嗒啪嗒地掉起雨滴。“就是有些可惜。”
【查案，都不忘遛鸟啊。】
【我们演场戏?】
【我就是在演戏，你没看出来？】
【喂，是国师，在那！】
【狄仁杰！狄仁杰！】
【马缰扣……马缰扣！……】
他的脑中响起诸如此类的声音，一边望着裴东来最后消失的地方，终于，承认了他的死亡。
“我也会承担起，你带来的起始。”
============= the end =============
只是鬼市的浮风吹痛了他的眼睛。
心在不断地跳动与悸动，只留下一个声音在不断回荡着。
他没死……他没死……他没死……
狄仁杰就这样走到他面前。那个人苍白面孔上嵌着的那两枚漆黑的瞳孔在紧紧地盯着他。
那死人一般的眼神，如同鬼市的水一般沉寂冰冷的眼神。
就这样互相对视着。
良久。
一片死寂中他开口道：“东来……”
那个人也在这时开口：“狄仁杰。”
狄仁杰吓了一跳。那人的声音竟已沙哑骇人，少了往日的锐气。
让人怀疑他到底还是不是那个锋芒毕露的裴东来。
只不过是物是人非。
那人便闭上了眼睛，掩去了两枚漆黑瞳孔，原本便异于常人白的面容此时更显得有些病态，毫无血色。
“你是……怎么从那里……活着出来的？”狄仁杰有些讶然地望着眼前人，最终还是问出了盘旋在自己心里的疑团。
他的眼睛又睁开，空洞地不知望着哪。似是他，又似是远处。
却迟迟没有开口。
狄仁杰在等着他开口，迫切地，想要证明他仍然存在。
但他的样子。
他看起来已经不再是自己所熟识的那个东来。
裴东来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如雪长发已经略显凌乱。有几缕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
狄仁杰蹲了下来，仍然静静地凝视着那张憔悴的面孔。
“狄仁杰。”他又开口。“你知道何谓起始与终结吗？”
听到他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尽管声音已经有些虚弱沙哑，但听到这熟悉的的声音，狄仁杰的心终是定了下来。
“起始与终结？”狄仁杰站了起来，反复念着这几个字，有些迷惑，不懂他的意义何在。
再次看向裴东来的眼睛，那种眼神似乎离自己很遥远，又似乎是自己所从未触及。
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心慌了一下，怕失去什么的感觉。
狄仁杰摇了摇头，示意他自己不知道。又不去顾心中那种兀自压抑的感情，伸出手去牵裴东来的手腕，想将他从地面上拉起来。
裴东来表情柔和些，身子却向后缩了一下，有意识地在躲避狄仁杰向他伸出的手。
狄仁杰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不知应该如何。
紧接着便是一声叹息，手轻轻落了下去。
任凭他如何睿智识人心，此时却再也无法看透一丝一毫。
“起始便是终结，终结便是起始。”裴东来在这时说道，尽管形容憔悴落魄，仍然隐隐透出少卿时不容亵渎的尊严庄重。“狄仁杰，本座用终结换来了你的起始，你绝不能，将它变成另一个终结。”
狄仁杰怔怔地站在哪里，低头望着他，心中预感到了什么，但却无法说出口。
他咀嚼这句话，心中竟然明白了几分。
那也就是说……
他还记得那天四方会馆前燃起的眩目火焰。明亮到刺眼的现实让他差点忘了那是他。几天以来他迫使自己忘记那一幕，为了不让自己肝胆俱裂而能有心思继续去查案，他迫使自己选择性忽略他那两天之内所看到的一切。
包括毁灭，包括死亡。
但有些东西是他所无法逃避的，比如说所以毁灭所造成的连锁反应。
他看着那张脸，相同的容颜相同的气势。
相同的声音相同的表情。
于是他强迫着告诉自己，那是他，那就是他，他依然存活于这个世界之上。
但裴东来所说的起始与终结却让他一瞬间陷入了疑窦之中。
他站在那里直到身子就此僵住，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
裴东来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双臂环着双膝。他坐在那，什么也不再说。
“东来。”狄仁杰定了定神，又一次问道。“你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
裴东来看了他一眼，有一刹那的失神，然后竟然恢复成了正常状态下那种锐利如鹰隼的生人勿近。
“本座根本没有，逃脱生天。”这是狄仁杰听到的最后一句裴东来说的话。
那个声音，茫远而低沉。
听到这句话，他马上便在心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想。然而却由不得他说什么，便脑袋一晕转而沉沉睡去。
冗长的梦境中不断地重复着通天浮屠案的始末，相聚与相知，生离与死别。
走马灯般的情景不断在自己眼前回转而过，最终定格。
定格在一枚已经被烧得发黑的马缰扣之上。
恍然间从梦中惊醒，鬼市全天幽暗无光让他无法分辨出世界。他脑中再次闪过自己昏睡之前裴东来对他说的那句话。
【本座根本没有，逃脱生天。】
狄仁杰一惊，坐了起来，发现自己仍然身处刚刚所在之地。
“没错，东来他，已经于四方会馆前，身中金龟毒而自燃，化作焦灰。”狄仁杰喃喃道。
裴东来早已死了。他终是能够告诉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但还有个心结没有解开。
刚才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难道不是他吗？
狄仁杰站起身，却骇然发现刚刚裴东来所坐的地方，竟然有一套黑色的官服。
抱着仅余的一丝希望，他收起官服几乎找遍了鬼市里所有能走的路，尽管明知这么做只会给自己徒增负担。
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他自问刚才看见的裴东来只能是裴东来。那个身形实在是太过熟悉，以致如果不是他的话他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后来在混迹鬼市的日子中他有很多次都在查询线索，但最后只能用一个结果来解释。
那是裴东来死后游荡着的魂魄，阳世还有心愿未了而来寻找他。
在那之后狄仁杰就再也没见过他。无论是活生生的人，还是游荡着的魂魄。
他明白了为什么裴东来的眼神孤寂到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为什么裴东来一直躲着不让他碰。
一旦触碰到的话，又会怎么样呢？
尽管狄仁杰不明白为何魂魄会留下官服，也不确信这种说法的可行性，但他仍然为了鬼市里一个老人的话而感到心疼。
【如果没有死在归处，死后便会变成孤魂野鬼。】
于是狄仁杰自在鬼市私宅，念咒三日超度孤魂。并在屋后立下衣冠冢。
直到后来他被朝廷委以重任之后，尚且把裴东来的衣冠冢迁到自家宅子后院。即使被许多人劝说此为不吉，仍然微微一笑之后依旧我行我素。
在他恍惚间看到裴东来之后几日，他又去了四方会馆一次。因为自己身中金龟毒不能晒太阳，他戴上了几天前裴东来送他的帽遮。想起裴东来送他这个帽遮时一脸认真地对他说这种帽遮他有很多，狄仁杰心情有些复杂，叹息了一声。
他去的时候是正午时分，天阴沉着不见阳光，似是要下雨。一边感慨着造化弄人，一边走向门前正对着的那根柱子。地上的所有焦灰都已经被打扫干净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不知道打扫的人用了什么方法才让所有的灰烬都荡然无存。
狄仁杰总觉得心中突然空了一块，用手握住了口袋里的马缰扣。
他死了。一个空荡的声音在自己心里响起。
他死了。现实嬉笑着，告诉他。
他在自己的生命里出现，不过一刹，便永远消失。
【本座用终结换来了你的起始，你绝不能，将它变成另一个终结。】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句话。
尽管觉得这句话不像是裴东来能说出口的，但狄仁杰已经不再去注意那些细节。
【他用死去的代价换来了一个结果，让我的人生就此顺利重新开启。】
狄仁杰终于明白了裴东来所说的起始与终结之意。
他用一个生命的结束换来了另一命的新生。
狄仁杰终究还是在悲伤当中释然。
身为大理寺少卿，他勇猛果断，却也绝对臆想过自己的死亡。
“这对他来说，也许便是归处。”狄仁杰坐在房梁下，外边开始啪嗒啪嗒地掉起雨滴。“就是有些可惜。”
【查案，都不忘遛鸟啊。】
【我们演场戏?】
【我就是在演戏，你没看出来？】
【喂，是国师，在那！】
【狄仁杰！狄仁杰！】
【马缰扣……马缰扣！……】
他的脑中响起诸如此类的声音，一边望着裴东来最后消失的地方，终于，承认了他的死亡。
“我也会承担起，你带来的起始。”
============= the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