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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二周助在高中的生活很少向家人提。偶尔周末,山田会打他电话提供很多廉价的活动,他都没去。到学校的时候听山田抱怨,他总是带着笑容说他忙到挤不出时间。山田屡次在早上换鞋子时搭话,伴随一股浓烈热情的脚臭,一边拍他的肩膀说:
“老兄,老实说周末在忙什么??”山田笑起来露出的牙齿无比锃亮,“同桌毕竟是比鞋柜还要保险的存放秘密的对象啊。”
“看书应考,”不二笑着关上柜子,“今天有随堂测验,你没准备?”
山田脸色剧变,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脏话,问:“哪个时候讲的?”
“上礼拜五,”不二眉眼弯弯,“我想和你说来着。但老师还没讲完,你就跑了。”
裕太没进同个高中,这让不二不止一次两次地感到遗憾。不过他同时在餐桌提到了手冢碰巧在同个学校这件事,首次在家人面前以“顺带一提”这个词开头介绍。
“国中一起打过球,是很值得尊重的人。”
他把芥末口味的调味酱一条一条挤在面包圈上,面色从容地咬下四分之一,“我的朋友。”
由美子说:“这很好啊,六年能在一起的朋友也是很幸运的。”
不二脸上更换成享受早餐的表情,说:“但高中没有成立网球社。以后遇见的机会就没有第一个三年那么多,”他站起身把椅子放到桌下,“裕太走了吗?”
“已经走了。你的饭盒在这里。”
“图样换成蓝色了?”他端倪着盒面蓝色的螺旋纹,“很漂亮。”
高中三年寥寥结束,两个人在毕业后就说好在一起了。深夜就是拉上窗帘做[&]爱的时候,一边不二周助低笑着提醒套子在他的上衣口袋里,一边触碰手冢温暖的背脊,不停地亲吻抚摸。而手冢是个做事严谨认真的人,早上他通常都会细心地给睡眼惺忪的不二套上一件高领,在玄关替他穿上鞋子。
“路上小心。”手冢平视着他,把用来装换下来的衣裤的袋子递给他。
“好的,”不二笑了笑,“那再见。”
他轻轻地带上门,转身走下楼梯。清晨公寓的围栏上怠惰昏暗的光斑,空气中蔓延着浑浊陈旧的气息。不二周助双脚站在阶梯的最后一节上回头张望,冰蓝色的眼球充满沉郁和疲惫。他感到不正常的眩晕,但他归结于是昨晚疯狂的性[&]爱,而不是多年以后痛苦万分的病症。
他买了通往家的车票。手里的袋子随着电车停站的节奏敲打着膝盖。高领毛衣的温暖真正紧贴着脖颈,透过血管缓缓融入心底。
一直,甚至害怕下一辈子都不会拥有的东西,现在已经深切地印在每一寸肌理之中,不会、也不可能再再失去了。
他从来没有变更过这个想法。以至于后来身患绝症,在弗洛伊德冰山①下依旧有一个走出公寓大门满脸幸福知足的自己。手冢给予的温暖深埋于浮浮沉沉的冰山底部,是肉眼无法辨析的、模模糊糊的爱。
这种情感是像喷嚏一样难以隐忍,是藏不住和无法掩饰的。五年之后,手冢和他提到了他想去德国的事,想去追随他以往孤独的梦想旅途。不二平躺在床上根本没有沉默,说:
“你去吧。”
手冢用几近诧异的眼神望向他,喉咙里想说出些什么。
“做你想做的,”不二面朝天花板,脸上露出温润熟悉的笑容,“我从来都不会阻止。”
当他第二天早晨独自一人醒来,闹钟行走的声音一点一点叩动他的泪腺。他再次感受到了来自后脑勺疼到死死的刺痛,眼泪跟着痛楚的拍子从脸颊滑落。
“我不会后悔,”他哭着一个人给自己穿上高领,“死也不会。”
他踉踉跄跄地回到家,冲到厕所把手机泡在水里,掐掉了自己房间电话的内线,然后瘫坐在床上理顺自己的思维。房间被他弄得一团糟,手指上还有被剪刀划去的伤痕。他变得狂躁不安,剪碎了国中网球正选的队服,然后扔到床底下任它发烂发臭。但这些谵妄的举动在钥匙插进门锁搅动的声响中得到休止,他马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推开了房门。
“裕太,欢迎回来。”
他倚在楼梯口处向正在换鞋的不二裕太挥了挥手,睫毛上还带着泪水,“今天晚餐吃什么呢?”
他的过激行为怪罪于他体内未知的病魔。即使是像这样无法抵制的不可抗力,不二周助的情绪硬是被压了下来。他甚至安心地想,以后再也不用说“今天晚上我去同学家试试新款的游戏”“朋友需要应试,我在他家过夜了”“真的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的谎言了,裕太有时候提到手冢,他也能“很久没联系了”悄悄带过,或者干脆回他一句“他谁来着”,直接结束这个话题。
他不想伤害别人。故此,他很快套上了和往常一样面善的外壳,依旧犀利地指出周围人身上的疏漏,傍晚会提醒妈妈“啊糟糕,芥末口味的调味酱吃完了”,睡觉前向裕太说专属唯一的晚安。早上到阳台照看自己的仙人掌,对面阳台的小姑娘开始犯自己的花痴默默心醉沉迷,不经意冲她露出晨间充满生命力的笑容。
在其他人看来,他好像从国中、然后高中、大学毕业以来,都是这样的。
从来就没有变过。
直到他迈进了医院,知道了头痛的缘由,然后无比平静地住进了院,开始承受失忆残酷变态的掠夺,到重新遇见手冢国光为止。
他能够听到潜意识的那座大门摇摇欲坠,冰山下关着的那个自己用手指抠破了大门。心脏开始最原始的跳动,迫使血液冲破皮肤,凝聚成一条在裂缝里行进的河。
染红了冰川,飞越了绿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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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个时候就说了一句话,”手冢把不二周助抽屉里的记录的纸张整合在了一起,“‘你考不考虑和我在一起?’这样。”
“你说了什么?”不二周助靠在床上问他。
“不用考虑,”手冢眼底一片柔和,“我现在就在你身边。”
不二周助不再做那个关于高中时告白的梦。他依旧无法挽回那些流逝的记忆,掉发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裕太帮忙向家里人隐瞒了手冢和不二之间的事,他别扭地提出代价,让手冢给他九雨子新换的手机号码以及工作单位。但不二裕太和手冢九雨子又告吹了,原因是九雨子把不二裕太送她的戒指套错了手指。
“不是说你死也不和我结婚的吗,你这骗子,”九雨子扭曲着脸把戒指一把从食指摘下扔到了地上,“别碰我!”
裕太当时就像扶住她的肩,无奈九雨子小姐已经泪眼汪汪,抽出手把一碗蓝莓果酱猛磕在裕太头上,蹬着高跟鞋跑了。
“好难搞,”裕太苦着脸闻到甜腻的香味,“麻烦死了,结婚、伴侣什么的。”
半个月后,不二周助就出了院。手冢把不二周助在医院抄满对话的纸张包进了一个大信封携带,收拾了病房里的东西,最后和主治医生郑重地道别。
手冢口袋里有两把新家的钥匙,和不二周助一起正在去往公寓的路上。迹部景吾那个华丽的家伙,特意送了一屋玫瑰,两个人到死为止都会记得签收时快递异样的表情。不二周助捧着一堆花朵塞进垃圾桶,在电话里拒绝山田“今晚咱们来拼酒吧”的建议。手冢把盆栽搬到阳台上,一排排仙人掌露出尖锐的刺。他买了一些秋海棠放在旁边,鲜艳的花朵充满生机和鲜丽。新家的气味很浓郁,不二周助根本不像刚出院一脸病态的模样,收拾家具,整理床铺。晚上两个人还重逢一样的滚了一次床单,于是在早晨手冢做出了要去做早餐的承诺。
“不用穿高领了,”手冢戴上眼镜,噙着笑意说,“在家里,除了我没人会看到你的样子。”
不二起得有一点迟,他慢慢走向摆放两把椅子的餐桌,来到对着厨房的一面,拉开椅子端端正正靠着椅背坐下。他凝望着厨房里手冢笔直的背影,嘴角抿起微笑的角度。
“手冢,我去死一死。然后,就不打算回来了。”
然后真的,他坐在椅子上安静地阖上了眼皮。在阳光充裕的早晨,他的面前还放着第一天的面包、果汁,厨房里能够听到手冢刷碗水流的声音。这些东西糅合在一起汇聚于左心房,像一条河永不停息地攒行,形容缤纷。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