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她总害怕起床时,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正因如此,无论再爱困,祖母一唤她总会立刻爬起来叠被子。
长大了真的坏习惯不少,要是人能够永远做个单纯的孩子该多好。
起晚的她叹气,揉著左脸,知道一定被草席的纹路印得通红。
蹑手蹑脚的下了楼,祖母的呼喊冷不防在耳边响起。
「妹仔? 汝在做啥? 还不快洗面吃早点! 」
「阿嬷,早! 」少女故作轻快地道早,实则心里直叫苦。
肯定又要挨祖母一顿念了。
「什麼早! 已经不早啦! 困到中昼才起床! 汝昨暝是去做夜猫子喔?! 」
「好啦,我知,我知啦。 」捂著耳朵,她落荒而逃。
「妹仔! 以后毋当耍电脑耍到半暝啦! 汝是以为我都不知喔! 」
祖母的声音变成一只麻雀,紧贴在她背后穷追不舍。
那一声又一声的呼唤,渐渐变成铿铿锵锵的尖锐金属声,
好似一根针在戳她的脑门——
从梦中惊醒,少女一身的汗。
盛夏时节,日头一出来,就连平时凉爽的草席都变得无比闷热。
贴著草席,她听到楼下听惯的,锅与铲碰撞的声音,不由得松了口气。
是啊,是炒菜声,自己梦中居然没听出来。
起身去看,隔壁的床位已空,
这个时间…本该是祖母起床活动的时间。
急匆匆的奔下楼梯,却没在厨房看见祖母。
只见平时经常来帮忙的邻家伯母执著锅铲,和她大眼瞪小眼,
直呼:「惊到我了! 阿秀,汝怎会这麼早起! 」
像是淋了一盆冰水,酣睡方醒的困意完全消失。
是了。今年四月开始,祖母的症状开始越发严重。
现在…已经没办法亲自下厨了。她只觉一阵失落。
「阿姆,阿嬷她人哩? 」少女问道。
「我早上来的时阵,她在门口啦! 去那找她应该就找的到了… 」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缓缓说道。
来到门口,祖母果然在那里,坐在一张依著砖墙的木凳上。
棉布轻衫上的牡丹花样久经洗涤,原本的色彩已褪掉不少。
看著祖母的背影,她的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那张木板凳,原是童年时代,祖母出门买菜时,她等待的专属席。
她害怕一个人,却又怕离家去找祖母会挨骂,
总是隔三五分钟就去纱门边看她回来了没。
后来习惯了看家,为了在第一时间看到祖母的身影,
年幼的她总是搬来板凳,独自坐在纱门边,等待祖母回家煮饭给她吃。
顺著祖母的目光看出去,到底会是什麼映入眼帘呢?
她不明白。这种对现况的无知让她感到格外惊慌。
祖母彷佛正在一艘漏水的小舟上,静静的,默默的,不断下沉。
一不小心,就会在她逸开视线时,沉到梦境的世界去,再也浮不起来。
「阿嬷。 」
她轻声唤道,祖母只是迷茫地看了她一眼,
又转了回去,继续看对街的景色。
「阿嬷,我是…阿秀。妹仔啊,汝忘记了…? 」
「妹仔,无豆油了,汝去对街替我买一瓶回来! 」
邻家伯母大声的喊著,设法盖过厨房里抽油烟机的噪音。
「好! 」她喊回去,默默起身去拿钱包。
出门之前,她回首,再次深深地看了祖母一眼。
然而祖母始终不曾应她一句。
***
碧云天,黄叶地,肯定没有碧空金穗的对比来的抢眼和鲜艳。
攀棚的藤叶受日晒焦灼而枯萎,然瓜果碧绿结实,
屋后的稻田也抽出了芒穗,澄金饱满,今秋想来是丰收。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
收音机里字正腔圆的歌声,在纱门外回荡。
少女索性拉了张板凳,坐到祖母隔壁,
邻家的茉莉和栀子开了满丛,花香清雅,这首歌倒是应景。
听收音机是祖母曾经的最大乐趣,
然而,尽管祖母听得入神,却没有被唤回记忆的样子。
一时气闷,她关了收音机,拉长了调子唱著,
「念故乡,念故乡,故乡真可爱,天甚清,风甚凉,乡…」
这样反覆唱了一遍又一遍,祖母却只是再次转过头,呆滞的望著对街。
如今的祖母像是一道无解的谜题,任她用尽各种方法,
也无法得出正确的密码,好打开她的记忆之门。
知道自己很不该闹脾气,
但她觉得疲惫,又感到莫名的委屈。
***
然而,事情怎麼可能那麼刚好。少女想道。
一定是自己在作梦。
习惯的景色不变,独门口那张椅子是空的。
祖母,不见了。
「啥? 不在门口? 是走去哪里了? 」
听到她叫门,刚热完菜的邻家伯母还穿著围裙,
只抹掉鼻尖上的汗珠就跟著跑了出来。
「她这阵子都坐在那裏看著外面,会不会是…在看区间车? 」
少女缓缓说道,带著一分后悔。
为什麼没注意到呢?
「她没带钱,应该走不远。搞不好还在公车头… 」
嘴里嚷著,她头也不回地奔回自家门口,越想越觉可能性极高。
推开纱门的瞬间,她依稀听到邻家伯母喊道:
「我去叫厝边一起找啦,你一个人要细腻啊! 」
「我知道! 」
她抓起放在客厅的提包和雨伞,再次奔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