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孀居身份,元珊推辞了一次,我亲自写了一封书信给她,她才进宫来。
我已经有十年未见元珊,她出身高贵,父亲是附马都尉梁章,而母亲则是永寿长公主,元珊是京都有名的闺秀,亦是我旧时的玩伴。很多人都不知道我和元珊是如何相交,毕竟我和她的南辕北辙的性子。
我坐在殿中,看元珊从遥远的阶下慢慢拾阶而上。她身形看上去仍旧硕长秀丽,脚步轻盈,微风吹动她的衣袖,显得衣袂飘飘若举,仿佛一抹云,越来越近。
我渐渐看清她的面庞,这么多年来她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仍旧是那般细腻,温润,仿佛一块玉。因为孀居的缘故所以衣着十分肃穆,但少女时代的明丽被一种内敛的艳光所代替,越发端庄好看。
我和她的交谈起初还有点生疏,后来渐渐就好了,我问起青州的风物,元珊对答得十分简短,可是也颇有趣味。我几乎没有离开过京都,所以对陌生的地方十分向往。元珊很自然地说:“皇后殿下若是不嫌弃,还有几件从青州带来的土物,是送给殿下的。”
从前的时候元珊和家里人一样,总是唤我“十六娘”,所以听着她口口口声声称我为“殿下”,我心里还是觉得有一点难过。她微微侧着脸,很端正地坐着,虽然不显得拘谨,但我想,少女时候的那种亲密和随意,恐怕是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午膳是摆在涵碧楼中,此楼正对着太液的一顷碧波,这时节湖中刚生了新荷,不过巴掌大小的嫩黄荷叶飘散在琉璃似的湖面上,仿佛是美人颊上的金靥,随风浪起伏不定,好似那靥窝若隐若显。
我不由提起从前的事情:“朝阳邀我们进宫来玩儿,我们几个偷偷溜到太液池中去划船,结果谁都不会,船飘到湖中央,一直在水里头打圈,就是划不动,后来被管事的阿监知道了,派了船只过来,才将我们的船给划回去,哎呀,那时候真是担心挨骂呢。”
太阳正烈,楼上放着帘子,湖水的波光透过帘底照进来,越发衬得元珊的脸庞好似莹润的白玉一般,她眼眸映着波光,仿佛炯然的黑色宝石,只是眸波一转,一双明眸重新黯淡下去,语调仍旧很平静:“说起来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我们都还小,不懂得天地之大,原来人世间会有如此多的烦恼。
我说:“要不我们去偷樱桃吧!”
元珊怔了一下,看着兴高采烈的我。我说:“御园里那棵最大的紫樱桃还在呢!”这么一说,元珊也掩着嘴笑起来。当初每到暮春时节,我们总是去偷摘樱桃,虽然每年宫中都会赏赐樱桃,但那些果子哪里有偷来的甜?想起这些,总觉得很高兴,我正待命人拿衣服来换,好去爬树,突然听见帘外窃窃私语,似乎是窈娘在和什么人说话。
我便问:“是谁在外头?”
窈娘见瞒不住,只好隔帘回禀我:“是陛下遣了人来。”
我怔了一下,说道:“让他进来了吧。”
阿穆遣来的是个小黄门,手捧金盘,里面累累堆堆,正盛着最新鲜的樱桃。那小黄门语声恭敬:“陛下适才看到樱桃红了,所以摘了一些,命奴送来呈给娘子。”
我看了看那一盘又红又大的樱桃,不由得叹了口气。那小黄门大约见我郁郁不乐,所以很大胆地又趋前一步,低声道:“陛下还说,今日娘子见了旧友,难免故伎重施,只是娘子不该再爬树啦!”
我哭笑不得,十分尴尬,元珊自然听见了,可是目不斜视,好似没听见的模样。我只好打消了去偷樱桃的念头,命人取了酥酪来,和元珊分食樱桃。
樱桃很甜,只是我心中有事,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阿穆送这盘樱桃来,到底是给我吃呢,还是给元珊吃?
平日吃樱桃我总是很贪嘴,今日吃得不多,可是大约酥酪浇樱桃太凉,又在楼上被湖风吹着,到了晚间的时候,我竟然闹起了脾胃病,折腾得连晚膳都没有用,传了御医来看,喝了两大碗苦药,才伏在席上昏昏沉沉睡去。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仿佛有人轻轻拢起我的鬓发,我才蒙胧醒过来。夜已深了,帘底点着蜡烛,烛影摇动,我看见阿穆的脸,他只穿了深衣,此时半揽半搂着我,问:“怎么样?要不要吃一盏热水?”
“不知道是几更天了?”
阿穆要叫人去看,我又止住他,问他:“你怎么来了?”
“说你着了凉,所以来看看。”
我靠在他身上,枕着他有力的臂膀,觉得很安心。长夜风静,偶尔才听见檐头下的铁马叮当叮当响起一两声。我喃喃地问他:“你是不是还喜欢珊娘呢?”
他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怎么想起这样的话。”
“珊娘最爱吃樱桃了。”
那都是从前的事,元珊行事素来比我稳重,我和朝阳一块儿,无事也要生出事来。元珊素来劝阻我们的时候多,唯一一次跟着我们闯祸,大约就是去偷樱桃。
说是偷,其实不过是去摘。只不过朝阳有咳喘之症,阖宫上下,总是担忧她的疾病,便是少穿了一件衣服,阿监侍女都如临大敌一般。朝阳最不喜欢前呼后拥,所以这一日偏就甩掉了所有侍从,跟我和元珊偷溜到樱桃园里摘樱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