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有谁在给她唱曲,在下起雨的夜半,深深沉沉,半眠半醒间。
簇珠冠,八幅裙,那厢新娘抱襁褓,
坐卧铺一端,见少女醒了,悄声,她笑著说,「来,看看你弟弟。」
少女秉住气息,凑了上去,伏在女人膝头。
轻嗅她身上的薰香,少女有些晕陶陶。
掀开布巾,小脸玉样温润,却痴呆不哭笑。
是个瓷娃儿,不是真孩儿。
少女松手,退了开来。
「如果我不见就好了。」她说,眼中茫然。
「索性回到母胎。」「早夭也好,流掉也好。」
「母亲,为什麼第一个孩子是女孩?为什麼弟弟不是头胎?」
她问,已经不愿再看下去。
女子无知无觉,只伸手逗弄襁褓中的孩子,
然而她终於发现那是个瓷娃儿。
「冤孽啊,我的孩子...! 我十月怀胎的孩儿啊...」
却听邻房传来悲痛的哭喊,女子只呆滞的抱著瓷娃,失去表情,
抬头,望窗外绵绵的雨。
「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裙踞拖地,水波纹,薄烟纱。
一叠一叹,曲子像迷蒙了的烟,向宽广而暗的宅院里飘去...
女子的身影融化在潮湿的弄堂。
「别把我留下,母亲...」少女说道。
厢房里只剩下她。
跌跌撞撞,她挨著墙根出了花厅,
厅中青布褂的女孩未曾抬眼望她,只垂手,长跪於冰凉的地。
双丫髻的婢女在二门之内,捧香炉,
轻唤:「小姐...」
而少女不闻。
垂花门,矮墙垣,丝缕水线织成阻绝的帘帐,
闭耳不听,终是无意义的白噪音。
门环生铜绿,她叩开斑驳的朱扉。
雨声流进耳膜,将少女空荡荡的体内,注满。
门外…她却见对街老教堂,一个女子,珍珠白嫁裳,
不撑伞,任斜打的雨水将她的妆容洗去,头纱浸水,贴著乱发。
注意到她的目光,女子朝她凄然一笑。
「他把女人带进我的家…」她说。面色苍白如幽灵。
「带进我的门里,就在我眼皮子底下。」
「我的男人在我俩的家里,拥抱别的女人。」
话方歇,她敛目,推开了门扉。
「来这边,你不过来不行的吧?」
里头却是玄关处,暗无光。
窗外冷雨未止,路灯的光触碰金丝笼,怜悯而温柔,
轻抚死去文鸟僵硬的翅翼。
上了阶梯,她进入酒味浓重的起居室。
时钟的指针停了,旗袍半解的女人颓然,
倾斜的头部靠著酒瓶环绕的贵妃椅,已憔悴睡去。
少女怕扰了她,蹑足越过横了满地的空酒瓶。
回头看她最后一眼,她的泪未乾,噩梦未醒犹梦呓,
乌黑眼线流过眼角,在她的睫下停驻。
打开雪白木门,阴暗的廊上,隐约透著檀香。
贴墙,她在影幢幢的人群里潜行。
长廊尽头,未点燃的白蜡烛,
像捧著鲜花,新娘纤细的手指。
一位稍年长的女孩向她颔首,黑衣里露出一截白衫领,
戴孝,短发在耳畔轻晃。
「进来吧。」
少女轻轻摇头,目光闪烁,
缩著肩躲避来自遗像,令人不安的目光,
灯灭的室内,烛芯细微的金红连绵,
将女孩和自己相仿的面孔点亮。
「他再也伤不了你了,」
她说,「来这里。把你的耳坠子摘了吧,再多装饰也带不走。」
少女愣道,再看那黑白的遗像。
生前那张曾经俊美的容颜,早已变了样。
情花开,情花谢,情花坠地人未觉。
是多久前的事了,而她竟未曾细看他的老态?
触摸耳垂,那珍珠滑脱,从她的指尖。
落地,很轻的一响。
男子的脸孔焚烧,
连相框一起化了灰,紫的发黑的凤凰火啃食她的爱憎。
什麼都不剩。
少女走进了房间,深蓝的布幔拥著成毬的白菊。
女孩将伞递予她,慎重的,像那是什麼易碎物。
却不是英伦惯用的黑尖头伞,
一把油纸伞,紫竹为柄,斜阳红,
沉甸甸落在少女的怀中。
「走好。」她说。
少女在女孩的目送下离去。
背对群鸦灼如火烛的金眸,及满室枯萎的花。
水门汀楼房外,
雨声像扯断了佛珠,散了一地。
绸缎庄,旧洋房,她用手指虚画过熟悉的景物,
像轻掠过她零散的记忆。
租界陷入沉睡,作著许久以前的梦。
打伞,圆弧团团兜转,伞缘滚动的珠泪,
勾起满地涟漪。
远方,灯火朦胧处,素衣女子环抱婴孩。
雨渲她的轮廓,如墨迹。
面目模糊,少女却知道她是笑著的。
少女将她纳入无雨的荫下。
纸帛纷飞,落地却成华。
沾雨露,白蕾温柔而镇定。
三人缓步涉过曼陀罗华盛开的江畔。
苍白花丛里一轮深红的月。
雨漫旧街,将世界沉入静寂的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