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 钟楼
马车再一次驶过那个地方。我从狭窄的窗口窥见了熟悉的钟楼，唤停马车，缓慢地，一步步靠近了它。
时值落日。晚霞如同蜡烛尽头的火焰，用那种艳得能够诠释生命热度的灼人的红色烧满天际，染出一层层暖橘色，橙色和金子般澄澄的黄。古老的钟楼在这样极致的艳色下沉静而朴素地缄默着，它背后的落日给它披上了温柔的黑纱，投下沉重的影子。
我仅仅是凝视它，在不惹人注目的阴影里凝视它。并且因而感到平和，像是有什么厚实而稳重的东西通过印在我的瞳孔里的钟楼传达到了心里。
这是做下决定后的一份安宁。

（整片树林极其的静谧。）
（闭上眼睛，眼前还残留着几瓣橘红的夕阳。我甚至能够听见鞋子踩入土壤中的声音，像是用银叉子顺着纹理切入蛋糕。缓慢地走、走、再走，走出树叶肩搭肩构成的阴影。我微笑着睁开眼睛，像是找到了躲藏在盛绿树丛后的童年玩伴。）
（高高的身躯，看起来很像倒扣的直腰杯。云织的纱质头饰让我想起白色的婚纱。娇艳的晚霞光芒万丈，混合着夏季独有的温热，钟楼红通通又暖暖的，像是刚出炉的蛋糕，但我又觉得更像是烧红的炭块，浑身藏着黑色的肃穆。）
（我看到野花、看到飞鸟、看到一个身影。）
（我站在原地不敢上前，生怕我一个脚步错乱，就打碎了罩在这画前的玻璃。）

在我的斜侧面一道熟悉的纤纤人影出现在视野里。她身后是疏朗的林子，前方的影子被拖得很长，悠悠地铺到了离我不远的地方。
归巢的鸟儿从我的头顶振翅而过。
那边的人安静地驻足不前。视线从她沾了点细尘却不减精致的裙边转到落日余晖下多了几份梦幻色彩的面颊，我慢慢绽开一个笑。朝她的方向走了两步，遥遥行了个礼。
“弗雷小姐。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一切可好？”

（斜前方的背影随着她的转身而变成了侧影，霞光从她身旁肆意地涌来，显得芳龄少女如玛利亚一样圣洁美丽、不可亵渎。看着她走近了几步，裙摆翩翩。我随着她的问候行了礼并作出礼貌的回应。）
“多谢艾达小姐你关心，我一切都好。”
（我看见她的笑脸，却无法猜透那笑容是否足够真诚。）
（我也微微地提起微笑，作了寒暄性质的反问。）
“——您呢？”
（我想起上回彼此之间的争吵，此刻我们都默契地暂时忘却了那段记忆，显得相安无事。）

自上次的纷争以后，弗雷与我之间的那道看不见的沟壑似乎再度被划开。我看着她谨慎地停留在原地，完美地端着贵族身份礼貌寒暄，这幅不冷不热的样子让我很有些怀念初见的时候她在阳光下咧开嘴的灿烂笑靥。
“非常好，谢谢。”
我注意到她使用的是敬称。诚然我更喜欢她坦然热情地称呼我为“你”、“艾达”或者“艾达小姐”，但是我找不到能够改变她心意的理由。
她不会喜欢现在的我，或者是未来的。
“我在前不久做下了决定，弗雷小姐。”我凝视着她漂亮的茶褐色眼睛，一对瞳仁被阳光染成了暗金色：
“对于上次的争吵，我很抱歉。我发誓那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无论如何，过去只会是过去。”
太阳一点点下沉。遥远的天际线那端能看到淡淡的灰影，在它之上金红色的即将湮灭的金红色霞光像涅盘凤凰的最后一刻，用极致的艳铺天盖地染满了西面的天空。在相对的东面橘红色逐渐淡下来，最后是夜的墨蓝色一路延生。
“我会成为真正的维斯特维克。”

（我无法知晓我的言语中透露了怎样的信息，更不能审视我此刻的神情。我永远不能得知艾达突然为争吵道歉的缘由，她满脸歉意，言语真诚。我们对视，我能从她的瞳孔里看见闪烁着的光圈。我突然觉得心有些痛。）
（她就那么喜欢否认自己的过去吗——即使我是那么的崇拜她：儿时的她。）
（她脸上的光芒一点一点，终于黯淡下来。我才察觉，晚霞顷刻遍不复存在，甚至不容得我放开脚步追逐。大瓣大瓣的霞光似红非红，只是不知何时就过渡凝结为寂静的深蓝，夜已悄然降临。一瞬间那暖心的温度已离我极远，像是往昔，容不得纠缠、只得撒手。）
（艾达已经放手了。她一昧地退让却又点明着”过去只会是过去“的道理，让我隐隐不安。）
（没人知道我多想就此告别，堵住她想说的任何话。然而我同时很好奇：她做了什么决定，又为何做下决定。我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挣扎。我想听，以旁观者的角度冷漠地聆听；我不想听，不想看着她放弃过往的那个敢于反抗的小姑娘。）
（礼节告诫我不能走，只能驻足在这里，然后听到了她的话。）
”你真的决定了？“（真的决定顺从命运的安排，哪怕最后自己被后悔的冷潮所淹没？）
（我无法咬紧自己的唇，因为我是如此地痛心疾首。我意识到什么是无可救药的愚蠢：我，我就是这样的人。这多么可笑！前几天我们还相谈甚欢，在午日缺失阴影的阳光下畅谈理想……而现在，她说她决定了，选择的却是我的对立面。）
（我早该明白的，那次争吵就是最好的警钟。）
“……对不起，我多嘴了。如果这是您的决定，我必然无法干涉。”

也许是因为阳光即将消失在地平线后，她眼睛里的熠熠神采像是余晖一样黯淡下去，神色冰冷带着隐痛和失望，就像我所想象过的那样。
“别误会了，弗雷。”
脚下的阴影变的浓重，大片大片铺开。我向她走去缩小两人间的距离，直到能在她眼里看到我自己清晰的影像。
“我不是选择放弃自己，只是拒绝重复过去。企图复制往事是愚蠢的。过去的一切已经足够让我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我很喜欢过去的那个充满勇气的小姑娘。她也曾是我漫长岁月里聊以为慰的光。但是对于这份喜爱，我的表示绝对不该是叹息和为昨日不可追而流下的泪水。
生活总是要继续，人总是在前进，改变不可避免。
有时候放弃也是为了追求美好。
“我将会成为艾达.维斯特维克。我将会尽我该有的责任，将我所有的天真和幻想收藏。或许有一天，或者某一刻，我将会有幸与人分享一个这样充满稚嫩勇气的灵魂的故事。除此之外，我会收起所有对于过往的恋恋不舍。
如果我真的爱她，弗雷，如果我真的爱以前那个敢于质疑牧师和上帝的孩子，我首先要做的事就是能有勇气接受现实，接受我作为维斯特维克一员所应有的担子。
这不是随波逐流，这不是甘于世事——我亲爱的弗雷，这是我所认为的成长。”

（我们……离得很近了。我挪动一步就可以碰到她的身子，动动胳膊就能够牵到她的手。可我们仿佛离得又非常之远；就像饱腹、安全感、以及缓解干渴的甘甜泉水，之于坦塔罗斯的距离。我想甚至比那还要远，因为我们明明近在咫尺，却无一人愿意伸出手，握紧对方的。）
（气温在晚霞逝去之后就骤降几分，我现在感觉周身寒冷，像是被抛弃在水洼里的鱼。）
（但是，谁能告诉我啊——她眼里的诚挚，究竟是迷惑猎物的诱饵，还是真情流露的表现？几日不见，面前的维斯特维克少女好像变得愈发耀眼，这无关爵位高低，只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感觉。而现在，我感觉艾达好似一只高贵的天鹅，伸长了弧度优美的脖颈，向着漆黑的长空倾诉自己对未来的勇于面对。）
（我想起英雄一般的鹰。）
（它们会摧毁躯壳上老化的喙、爪、羽，来迎接重生。）
（那么，你呢，你也是用这种方式迎接新的挑战与责任吗。）
“如果……如果你这么说的话，那也许……也许真的是种成长。”（我皱了皱眉毛。）
“我不确定……那大概是吧，艾达，我想你说的对。”
（我望向我那自信满满的艾达，终于感觉到是什么不一样了。）
（——是心。是她的心在成长，灵魂的力量随之愈发壮大。我不能确定这变化是否积极，但是我知晓，这种变化完全是出自本人意愿的。她是那么的好强，不服输。）
（我徐徐舒展开眉头。）“我知道你已经想好了。“（我展开一个淡淡的微笑。）”你的思维总是比我快上三分。“

“这或许是个愚蠢又草率的决定。但是我会努力不让自己后悔。”
——我想要守护很多东西。所以在我拥有为她们担起天空之重的魄力之前，我不会再畏首畏尾地止步不前。
什么才是正确的纪念方式，我早就该知道的。
朝她绽开笑容，我稍稍有点迟疑地抬起胳膊，然后轻轻地拥抱了我面前的少女。
我希望她不会介意我的逾距。她的手和肩膀因为傍晚的风而微凉，身体和胸膛却隔着衣物散发温柔的热度。
——我知道那来自于她火一般热情执着的灵魂。
我的唇落在她耳侧，轻声地，用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开口：
“或许下次我们就会站在长桌的两端，我亲爱的弗雷。但是我依旧希望你知道——我恳求命运不将予你名为绝望的风雨，不将剥夺你心里的阳光，不将让你骄傲固执的心脏落入尘土。我想你必须要知道，这样的你非常棒。
我爱你，我的太阳花小姐。
谢谢你。”
或许我们将就此分道扬镳。但是我亲爱的弗雷，我相信我们终将殊途同归。
因为我们的灵魂来自同一个地方。
我阖上眼，耳畔传来整点的钟声，悠长而铿锵，落在心上沉重得让身体微微震颤。

（我微笑着伸出双臂环上她的身体，尽管我知道，正说着话的她看不见我的表情。动听的嗓音就在我耳边响起，吞吐气息都能感觉到她，温柔的 轻声耳语像是对我倾诉衷肠，又像是不断地坚定她自我的决心。谢谢你。我在心里将这句谢语寄还给她。）
“放手去做吧，艾达……我知道我该怎么办。”
（我们结束了拥抱。）
（也许这个举动对于我们来说都有着觉不寻常的意味，我们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对方的温度，在以后可能就再也无法触及。在这个黄昏过后的浅夜，对于生活在残酷世界的我和她，划清界限通常昭示着离别，但我更倾向于将它视为崭新的开始。）
（她强调着我对她是如此的重要，确无法得知她在我心中的地位——她像是在夜的刀尖上跳舞的精灵，将自己虽不温暖却足够明亮的星辉，洒满整个天幕。）
（你要离开了，不过是为了能让自己以后发出为世人所赞美的光。）
（你要离开了，不过是那种喜剧性的暂别。）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也都知道的。我也爱你。）
（我没有说话，沉默很快飘上上空，不知道又凝结成了哪个孩童的梦。它一定是个美好的梦，没有甜糕、玩具、仙女姑娘，却真实的美梦。我倾了倾身行了个礼，在一片涌动的寂静中先她一步离开钟楼。风拨动着树叶发出簌簌的乐声，钟声的余韵绕梁，听啊，艾达，整个世界都在替我鼓励着你。去吧，去吧，向前吧，鸣蝉用尽全力喊着。）
（让我们下一次在长桌会面吧。）
（谢谢你点亮了我晦暗的世界，不要担心了，放开步子走吧：之后的路，我来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