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老话：切不可借钱予朋友。不然，到头来朋友和钱统统泡汤。这句话，我很理解。朋友和钱，是完满人生最不可或缺的两件法宝，所以需要格外当心。钱换不来朋友，朋友也绝不能换钱；也万不可将两者放在一起，就像谜语里说的，不能把一只鸡和一袋米放在一条船上；左衣袋右衣袋必须分分开，不然会引起强烈互作用。
　　但书友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书友是另一类朋友，像酒友、狗友、棋友、票友。须得靠个“色”媒人，才能“友”起来。我在加州养过一条雪白小狗，早晨去遛，便往往在半路碰到另一条乌黑小狗。两条小狗每天一见面，就衔头冲尾团团打转，转出一幅阴阳太极图来；于是两个牵狗的便站下来有一句没一句聊天。第一天话题：这么白，在家里充当自动拖把。第二天话题：这么黑，夜里抓都抓不着。第三天话题：圣巴巴拉的水含碱太高，小心狗胆结石。第四天，白狗黑狗一条都不在，于是有点尴尬，点个头，匆匆走掉。我才意识到因为我们只是狗友。
　　书友也这样。拿一本书坐在公园边的条凳上，旁边爱读书的一般会朝你手上睃一眼。刚巧是一本喜欢的，便有些小激动，好像天上掉下个知音，比掉下一只皮夹子还激动。说，哦哦，W.H.奥登。于是重复一句沉淀在心里的好句子：He was married and added five children to the population——呵呵一笑，是会心的；手中捧着书的人接着念道：which our Eugenist says was the right number for a parent of his generation。就好像接上了暗号对上了眼。
　　——你拿的是什么书？
　　——歌曲集。
　　——什么歌曲集？
　　——《阿里郎》。
　　好句子。平白得跟水一样。然而就是会在某些人的记忆里流来流去，流成一条永不涸竭的小溪。句中那年头早已湮灭，但奥登常光顾的酒肆还在，离这条板凳不远，二十六条半街。五个孩子和优生学家，便成了坐在条凳上这两个人的暂时小秘密，小温暖，是深秋傍晚壁炉里的暖火。壁炉在书里，暖火也在书里。袅袅的烟，温暖的雾从书页里飘出来，若有若无，是书友的情谊。书阖上，是书友的语言：回头见。
　　我是《阿里郎》年代的儿童，我想，哪天在长凳上碰到一个手持《歌曲集》的，我一定会激动，真的，就像捡到一只皮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