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MIN〕『14.03.10』【原创】半日歌（中短/完结）

自那一日起，一到雨天鹿晗就莫名得容易烦躁，琢磨着这班值得真不是个滋味，起身打算到走廊上吸根烟。
路过一间办公室，不经意地一撇，又忍不住驻足，想要进去了解一下情况。
下属一看是副局长来了，放下手中的笔行了个礼，赶紧给鹿晗让座。鹿晗将烟放回口袋，心里那股烦躁劲儿还没压下去，索性也不看手下刚才的记录，转头问：
“怎么回事？”
下属凑到耳边小声道：“这两个是申报的记者，为了采访大世界舞厅的大红人金鹂，不知道怎么招惹人黄六爷了，刚又跟人家那的保安干了一架，就被带到这来了。”
鹿晗叹口气，捏了捏眉心。其实从进门起他的心思就没有沉静过，眼神不停往对面一人身上瞟，而心里有个念头也一直叫喧着。
对面被告了的两人被揍得早就失了体面不说，身上也是到处都在滴水，落汤鸡一样狼狈。鹿晗手指点了点桌子让两人集中：“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眼睛大到快要突出来的那位激动道：“这位长官，真的不是我们的错，是他们不讲理，我相机都被砸坏了！”
鹿晗没耐心地摆摆手，指着另一人：“你，叫什么名字。”
对面那人正望着鹿晗的脸出神，被点到的时候没防备地吓了一跳，结巴了一下：“我……我是申报的记者，我叫金珉硕。”
“哦……这样……”鹿晗不语，手抵住嘴唇又陷入了沉思。
大眼睛本来是要自报家门的，但他后来察觉到似乎刚进屋的这位长官其实并不关心。
因为就在珉硕哥说出名字后的那一瞬，大眼睛从对面长官眼中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眼神。也许珉硕哥和这位长官的一位故人样貌相似，没准是他的爱人也说不定，最有力的证据就是珉硕哥说出名字后这位长官的那个眼神，他在太多人眼中都见识过那种眼神。落寞，空洞，悲伤。
可有着这样眼神的他，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呢……

02
又是飘着细雨的阴天，鹿晗撑着一把布伞，出现在金珉硕租住的公寓门口。
“走吧，地方离这里也不远，我和你一起过去。”
“鹿局长……”
鹿晗转身，金珉硕盯着那人手中那把已经泛旧的布伞：“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
每一秒仿佛都被拉到一世纪那么长，许久沉默之后，凝视着自己的鹿晗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因为，你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我一直在等的一个人。”
日子过了一天，两天，仍没有寻人的消息传到梅里胡同。
秦师父的身体不如以前，也已经有几天没带着孩子们往天桥那去了。
秀敏手脚利索，人也听话不惹事。鹿晗他们师兄弟练功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打杂干活。秀敏就这么住下了，秦老也没再说什么，坐在一旁抽着旱烟，看着一院子的孩子嬉嬉闹闹的身影，也能弯起嘴角笑一笑。
虽然跟胡同里的孩子都渐渐熟了，但有些话，秀敏只敢对鹿晗说。别的师弟都在练功的时候，秀敏拉着偷懒的鹿晗在一旁坐下，摩挲着那人手上练功留下的血泡，轻声说着自己的身世。
他说，自己姓金，南京人，这次是同经商的父亲和大哥一同来到这里。还说，自己小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算命的说，要把名字改得像个女孩然后再富养几年才能度过一劫，不然一生都免不了被疾病缠身。身体病殃殃的，如今为了过活还要改个女孩的名字，父亲嘴上不说，但却从未用看大哥那样欣慰的眼神看过自己一眼。虽然家里母亲大哥都心疼自己，可每看到父亲的眼神，秀敏就觉得自己像是累赘。
鹿晗侧头望着睫毛微颤的秀敏，他知道身边的人在想家。鹿晗已经太久没体会过想家是什么滋味了，他没有家人，但有师父，有师弟，还有朋友。
眼中的那丝水汽只存在了一瞬，叹了口气，秀敏拿起抹布准备干活。
鹿晗抢过抹布硬塞到旁边练功的小六子手里，拉过秀敏：“走！带你看戏去！”
来捧场的人里三层外三层，鹿晗腿脚灵便，拉着秀敏东蹿西钻。
小小的场地被人群围出了一个天然的舞台，锣鼓声中演的正是老少爷们都爱看的打戏，场子热了之后，两个人徐徐走进人们的视线，秀敏定睛一看，竟是那天晚上见到的张艺兴和金钟仁，两人唱的是红鬃烈马里的武家坡一段。
张艺兴身形舒展，表演洒脱，音色圆润，扮起王宝钏很有腔调，清亮的嗓音中让人忘却了他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金钟仁的嗓音宽厚低沉，唱腔稳健含蓄，韵味醇厚，端起京剧的架子来简直像个已然成角儿的一届优伶。
台上王宝钏的一嗔怒薛平贵的一调笑都引得台下阵阵喝彩。秀敏看得入迷，跟着周围的人一起叫好，可着劲儿地鼓掌，什么时候兴奋地挎住了鹿晗的胳膊都没有察觉。
鹿晗看得出他喜欢，静静呆着让他挽着。明明周围锣鼓喧天，自己的世界突然变得安静。距离如此的近，干燥北方扬起的尘也盖不住江南水乡养出的美，这是这几日鹿晗第一次看到秀敏笑得这么开心，在鹿晗眼里，身边的人比台上的人还娇美。
这一段唱完了又换其他的师兄弟上，下了场的两人来到场边，张艺兴一下抱住了秀敏。
“小哑巴，我唱得好不好！”
秀敏听了戏换了心情，乐得抱着张艺兴不住地点头。还没等鹿晗上手，金钟仁就把张艺兴从人身上扒拉了下来按到自己身边。“什么小哑巴，鹿晗哥都说了多少遍了，人家叫……”
“叫秀敏！秀敏！~我知道！不是小哑巴！~我就打趣一下嘛，看你们这些人。”佯装嗔怒瞪了一眼金钟仁，扭身调戏着勾了下秀敏的下巴笑道：“刚才叫好声那么大，怎么会是哑巴~”
“艺兴你唱的真好，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段戏，被你一唱，更喜欢了！”
没说几句话，两个人又被叫去上场表演，鹿晗两人又看了一会儿，临走前碰上偷跑来蹭戏的边伯贤，被他师傅疯人周捏着耳朵揪走前还不忘调侃一句，金钟仁应该唱花脸，来一出铡美案，扮包拯，妆不用多画，拿笔勾个月亮就成了！

03
秀敏后悔了，后悔自己的驻足。
屋内，不懂事的小徒弟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为什么一向偏袒师哥的师父那天竟对师哥下那么重的手。头发已生出银丝的秦师父没有立即回答，粗厚的手掌抚着一把女人用的精致画扇，记忆像是被人打开了门，眼神中有一种抹不开的情愫，眼中渐渐聚集的水汽把一旁的小徒弟吓了一跳，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却没有挨打。只听得秦师父两片颤抖的唇间发出沙哑的音。
“红颜，红颜啊……”
手里的水瓢掉在木桶里，溅起点点水滴，落在鞋上像绽开了朵朵花儿，许久不散。如同是记忆里的疤，只有时间才能风干伤痛，回到原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秀敏知道秦师父什么意思。
红颜，祸水。
但秀敏不知道的是，曾经威风一时的一代镖师是如何为红颜倾倒并与之私定了终身，如何因此得罪了地方恶霸，又如何挨了打受了伤又丢了武功，最后沦落为天桥艺人才能讨口饭吃。而那天看着鹿晗护着身后人的眼神，秦师父只想到了年轻时横冲直撞的自己。
区区两个字，心脏疼得像中箭了一样。秀敏只觉得，原来自己是累赘这一点，一直都没有变过。
接下来的几天，秀敏整天茶不思饭不想的，总是闷闷不乐，秀敏一沉闷，就变得不爱说话，连和鹿晗的交流都变少了。察觉对方有心事的鹿晗一把揽过秀敏：“我说，就算是要节省开支也没有你这么省的，一顿饭就吃几口，你放心，只要有我鹿晗一口饭吃，就一定不会让你饿着。”捏了捏秀敏消瘦下去的脸蛋，掰了一口馒头硬塞到那人嘴里。
已经好几天没出去，师父看病抓药也是一笔支出，即使师父沉得住气，鹿晗这边也已经急得坐不住了。第二天趁着师傅不注意，拿上家伙带着几个师弟就去了天桥。秀敏自然也是跟着鹿晗。
耍猴的，算卦的，拉三弦的，卖药丸的。平时师父管制着，现在虽然有师哥在，可说到底还都是孩子，早被天桥喧闹的各路艺人各式各样的把戏吸引走了眼球。好不容易到了地儿开了锣，跟着锣声孩子们的皮肉也都变得紧实了起来，叫好声渐渐充斥耳旁。
秀敏呆呆地望着人群中的鹿晗。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鹿晗呵护在风暴中心的平静里，在那人身边待了下来，寻得了一片安慰，而只有站在风暴之外的人才能看得清楚，风暴外是如何的狼狈。鹿晗身上那天留下的疤还没有下，而现在总是在自己难过时逗自己笑的那个人，为了生计正在一旁卖力表演。秀敏不是没有察觉到这几日自己对鹿晗的眷恋，他恨这份眷恋带给自己的软弱。自己和鹿晗明明是同年生，自己又凭什么自私地贪恋着这份眷恋而无视了自己带给他的伤痛。
像是上了发条的娃娃，秀敏转身迈开了步子。没有方向，只是向前走，直想走出风暴的中心。
不知道走了多久，在自己差点要被拥挤的人群挤倒时，身体被一人护在了怀里。回头便对上了这几日渐渐上瘾的一双眸子。真可气啊……明明和自己生日都没差几天，怎么比自己高出那么一截呢……
“你要去哪？”
是啊，我能去哪，没有娘，没有大哥，如果再没有鹿晗，我还能去哪。
还没等自己说话，鹿晗突然将秀敏拥在怀里向一旁侧身扑倒。
“小心！”鹿晗的声音和一声马嘶声在自己耳边同时响起。
不知道从哪跑来一匹受了惊的马，在集市上横冲直撞。
两人站起来，察觉到鹿晗担心的眼神，秀敏摇摇头：“我没事……”
再看周围，受惊的人不少，也有几个因为拥挤挂了彩的。等众人从刚才的惊险中回神，不远处响起的一声惊呼让两人揪紧了心。
“小六子！”
鹿晗跪在秦师父眼前，其他师弟则排成一排在一边拿顶倒立。秀敏像个透明人一样，秦老看都不肯看他一眼。秀敏自个儿默默跪在一旁，他总是觉得，小六子的死，多多少少跟自己有点关系。
戒尺一下下抽在鹿晗的身上，紧实的肌肤上立马又肿起一道道红。鹿晗挨的每一下似乎都击在秀敏的心上，自责地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手掌掐出了一道道红印快要渗出血。
鹿晗脾气倔，认定了是自己的错，跪在那里一声不吭，所有惩罚都愿意承担的样子，任凭戒尺一下下抽在自己身上。那么长的时间就这么耗着，一边拿顶的小师弟耗的时间太久鼻血都出来了。看着师哥被打得只能闭着眼睛隐忍快要撑不住的样子，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从墙上下来跪到鹿晗身边：“师哥，你倒是讨个饶啊！”看鹿晗还是那副绝不松口的样子，几个小师弟也都跪到师父面前求饶：“师父，求求您别打了，我们知道错了，求求您放过师哥吧……”
这么多人护着他，可鹿晗还是一脸倔强，一句“我错了”都不肯说出口的样子，秦师父像是着了魔，气红了眼。“好……好……你不认错是吧！？”喘着粗气进了屋，再出来，手上多了一条表演时才会用的鞭子。
一鞭子下去，顿时院内哭声一片。
“你们还护着他！闹出人命了你们还护着他！”鞭子比戒尺更无情，每抽一下子在身上立马绽开一道口子。
周围哭叫声一片，鹿晗挺直身板想去护身后的师弟们，迎面正好挨上一鞭子。
“师哥！”
秀敏再抬头，被泪水模糊了的视线里，他看到秦师父扬着的皮鞭停在半空，鹿晗跪在一群哭啼的师弟中间正捂着眼睛。
“鹿晗！”秀敏步伐踉跄，到了鹿晗身前跪在地上，膝盖磕得生疼也顾不上管，小心翼翼挪开那人的手掌查看伤势。
伤在眉骨，再往下一点，恐怕鹿晗的这只眼以后永远都要看不见了。
本来秀敏一直隐忍着，想要像鹿晗一样坚强，可在眼窝里打转的泪水在看到鹿晗伤势的那一刻再也收不住，顺着脸颊流下来。
秀敏跪倒在秦师父脚跟，结结实实磕了个头。再抬头，虽然满脸泪痕，眼神却冰冷得像一把刀子。
“秦师父，鹿晗是为顾着我才没看好小六子，要怪，您应当怨我。我也知道，自从收留我的那天起，就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会走，只要您放过鹿晗，我就走。”

这一下午，金珉硕被鹿晗又是调笑又是告白，搞得心里一团浆糊乱七八糟，结果看戏看得入迷慢慢又忘了刚才两人的尴尬。
薛平贵骑马归来，在武家坡遇上昔日佳人，一晃十八年，容颜难辨，不敢贸然上前相认。便伪装成探路的军爷，探明了眼前人就是王宝钏无误，又想要试探看看王宝钏是否依旧忠贞如初。谎称王宝钏的丈夫将她卖给了自己，王宝钏不信，问他那三媒六证的都是什么人。
眼看这一出就要到高潮，也是金珉硕最喜欢看的地方。耳边却突然响起鹿晗的声音。
“你还欠我一串糖葫芦呢。”
金珉硕回望着鹿晗，眼睛里满盈盈的都是笑，没有了作为鹿局长的那副生人勿进的架子，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穿越回了梅里胡同。
回了神，金珉硕开始摸口袋，也不知道他鹿晗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摸了半天把钱往桌上一拍，推到那人面前：“喏，给你。”
刚要收手，没想到手被那人按住，从手腕到指尖被人好好摸了一把，刚要骂回去，谁知道鹿晗已悄悄俯身在自己耳侧，呼出的热气挠得金珉硕心里直痒痒，本该由台上人唱出的一句词在耳边响起。
“为军的要人我就不要钱。”
之后任凭台上的张艺兴和金钟仁再唱什么，金珉硕也听不进去了，整个世界像被人调小了背景音，耳边只剩的鹿晗的那句唱词回荡在耳旁。
看着台上的张艺兴，一身朴素的黑衣也能被他穿得这么好看，每一个动作都表达的格外传神，金珉硕忽然想到，小时候和家人第一次看武家坡的时候，就是被王宝钏的忠贞感动到的。说起来，又有多少人肯为你等待，一等又等上十几年呢。
戏散了，天下着蒙蒙细雨。
走了几步，金珉硕收起了自己的伞躲到鹿晗用了十几年的布伞下，手挽着那人的胳膊。
“干嘛？”
“不是说要人不要钱吗？”
“不装傻了？”
鹿晗一只手依旧举着伞，另只手轻轻覆在金珉硕挽着自己手臂上的那双手，美滋滋地来回摩挲。
“嗯……怕有人比我更傻，再等下去……”
张艺兴微微倚着撑着伞的金钟仁，望着前面雨中伞下的两个人背影美好，幸福的像是不曾分开过。
“…………这就…………没了？”咬着手指的小鬼一脸意犹未尽。
光着脚丫的小姑娘继续追问：“然后呢？后来他们怎么样了？”
老人眯了眯眼：“后来啊……后来就打起仗了啊……”
老人看眼前两个孩子皱起了眉头，摸着他们的头发，缓缓道：“有人好好的副局长不做，辞了职，参了军……有人好好的公子哥不当，申请调去前线做了战地记者……唱戏的不唱了，做回了一届平头百姓，跟着自己的爱人奔走他乡；嘴皮子利索的，没继续打鼓也没说相声，拿着枪杆子打起日本鬼子，在军营照样混得风生水起。”
“再后来呢？打完仗之后呢？”
“打完仗就接着过日子了呗……”
故事讲完了，孩子们都散了，鹿晗得了兴了又吼上两嗓，然后望着一旁发呆，看着前一夜房檐上积着的雨水还没流干，一滴一滴砸在石阶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水坑。
远处有人吹着口哨走来，双手背后，背影佝偻。
鹿晗拍了拍石阶上不湿的那一边唤人坐下，拉着他的手拨弄着手背上凸起来的血管：“今天怎么来这么早，饭做好了？”
“没。”金珉硕靠着鹿晗，依然跟小时候一样，惜字如金。
“又想吃我做的炸酱面了？”
“嗯。”被鹿晗一下子猜中，金珉硕跟着傻笑了两声。
“得勒，走着~”
牵着金珉硕的手，看着别家炊烟袅袅，鹿晗突然觉得，能平平安安地一起过日子才是幸福，才是胜过所有情话最让人感动的事。
牵着几十年都没有牵腻的手，鹿晗又悠悠然唱了出来，一张口便是藏在心底最肉麻的情话。
半日歌，一世缘。雨窗下，烛台边。许我半生留恋，与君一生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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