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罗·故乡by沈璎璎
路过青要山时,我听见奇异的歌声,从山顶缓缓飘下。
起初我以为,那只是一个流浪的旅人,同我一样,在这个荒芜的世界里漂流许久,偶然遇到这方绿洲。后来我想起,青要山是天帝的行宫禁域,并不允许凡人登顶。歌者也许是山中的女神。
她的歌喉像丛林深处静静流淌的溪流,或幽蓝夜空中不灭的天河。
树下伸出一条虬曲的根,我坐在上面,一边小口饮酒取暖,一边慢慢等待泪水爬满脸庞。不一会儿睡魔就卷裹了我。梦中似仍有歌声缭绕,清冽而又沧桑,有如陈年甘醴。
有衣裙猎猎,从面上拂过。
清晨,我被某个毛茸茸热烘烘的鼻子拱醒了,抬眼看见一只异兽,有华美的鳞片和角。我惊起跳开。谁知那兽并无袭击之意,只是打量我一番,然后端然离去。
我猜自己毕竟是触犯到禁地了,于是慌忙离去。当我走出百里之外,依然能感到那银质的声音在我的脑后震动,如同千万只飞鸟的翅膀在风中搏击。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有别的梦境。
后来,我游荡到西海,特意拜访了伶伦。
昆仑山的冰河冲下一片乱石滩,那是伶伦的居所。每天日落的时候,海水被天光烧成紫金色,石滩上的昆仑玉堆积成山,玉色莹润如泪水。伶伦静坐于其上,对着海风呼号,力图用自己的歌声击退波浪。
是的,我是一个民间歌手,历年来我游历四方,收集来的各种谣曲,都抄在海龟的壳上,装了满满一麻袋。此刻,我把这些龟壳一股脑儿倒了出来,献给我仰慕的乐师伶伦,他向我表示感谢,并一一吟唱。日落之后,天色幽蓝,野草散发出浓烈的香气。伶伦的手指在琴弦在慢慢滑动,我注意到那双手生满了硬茧。
为了编写大曲《咸池》,伶伦幽居西海已有七十年,却一无进展。上一次见到他时,她的眼神中尚有灵动,如今却岁月摧折,死水无澜。我希望我收集的歌曲,能给他带来灵感。
“遗憾的是,”我说,“旅途中听到最美的歌曲,却无法用纸笔记录。”
泠伦忙问原委,我就讲述了青要山的奇遇:“青要山是天帝的密都。所以,大约不是民间的歌者。”
伶伦听罢,沉思了一会儿,说:“那是神武罗。”
“武罗,难道是她?”我感到不解,“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她还留在青要山吗?”
“她一直都在那里。”伶伦说。
月色上来,他缓缓的走入海水中。海水浸透了他的衣衫,透出皮肤上的斑纹,精美如刺绣。他亦是白皙而妖媚的男子,可惜已经苍老。
记得有人告诉过我,皮肤上的豹纹,是青要山部落的标志。然而此刻的他,远在西海,故乡的万里之外。
伶伦和武罗的事情,我零碎听到过一些。他们出生于偏远的北山青要,在山中长大,互为比邻,成年后结为夫妇。天帝大战蚩尤时,二人曾追随于麾下。伶伦是聪明英武的将领,武罗则是战士们心中的美人。后来天下一统,天帝将青要山收为自用,在山中放养犰狳,是为北方行宫——虽位于北地之极,青要山却是一个火山,地热的作用使得冰雪不能存留,青山碧水,四季如春,有如花园。
伶伦和武罗夫妇奉命解甲回乡,担任行宫的长事神。受命之时,武罗非常快乐,因为那时候,距离他们离开青要山已有十年,回乡的生活将安乐无忧。
临别时,天帝摆下筵席,为两位长事神饯行,并命令名动天下的乐官师延为二人奏乐,歌声中,伶伦和武罗洒泪拜别了繁华的中原。
半个月之后,伶伦却独自回来,向天帝请罪,他不愿回青要山,而决意成为一名乐官。
天帝觉得诧异,因为伶伦一向是个武将。乐官师延也表示强烈的反对。伶伦不慌不忙,当着师延的面唱了一首青要山的民歌,歌声征服了座中所有臣民。师延大吃一惊,不得不肯定了他的天赋,却又出了一个难题,要伶伦编写《咸池》大曲。如能写成,便将乐官让给他做。
伶伦慨然接受。为了《咸池》,他走遍了山海,最后选择了西海西岸的玉石滩隐居,专心编曲。
西海的水,一次又一次冰封,又融化。但伶伦一直没有从他的隐居生活中走出。这是我第二次造访这个尚未得到名份的乐师,倾听他的歌曲。他写了很多美妙的乐曲,歌声足以抗衡海雨天风。然而奇怪的是,《咸池》始终未能成曲,他陷入了苦闷和沉沦。
“我心中有东西沉睡着,”他说,“再也醒不过来。”
第二天,伶伦告诉我,他打算回一趟青要山,并约我同往。我问他,是不是怀念武罗了。伶伦摇了摇头,说多年的时间过去,早已无所谓怀念。他只是希望从故乡的歌声中,找到真正的感动,从而写出《咸池》。
“都七十年了,为何早不回?”我有些不客气地嘲笑起这个失意的乐师。
伶伦说:“我只是觉得时间到了。”
此后我们一同上路,路途上,我向他打听青要山的旧事。我和伶伦交往日久,他的种种一切,对我来说并不成为秘密。但神武罗是一个谜。这个传说中的美人,远离尘嚣多年,她的故事只存在于人们的回忆中,她的容颜被种种说法描摹得千奇百怪。可是,我面前这个苍老而失意的男子,竟然曾经分享她的一半生命。他的回忆中,有她的身影在秘密穿行。
为何我如此好奇?
我承认,我被青要山下的那个梦境所诱惑了。
“神武罗,长什么样子呢?”我小心翼翼地问伶伦。
伶伦神色茫然:“我似乎不太记得了。”
我失望的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她笑起来有如桃花盛开。”
“青要山位于北地,也有桃花吗?”
伶伦想了想,说:“没有。我只是打个比方。”
我们出发的时候,西海上刮起了秋风。万里的路途,磨破了我们的脚趾,鲜血印在僵硬的泥地上。到卫原时,下了一场大雪,路途被封,不能继续向北了。
卫原长事分了一间茅屋让我们住下,等候冰雪融化。我们门前是一条驿路,一直通向北方。我喜欢卫原的风土人物,白日里经常四处走动,而伶伦则在房中高卧,太阳落山之后才起床,背着他的琴出去。他为城中的寻欢作乐的人们唱歌,通宵达旦,以换取我们过冬的食物和棉衣。某些夜晚我悄悄去查探他。我曾怀疑,宁静如昆山玉石的他,是否会跟风尘世界格格不入——但这似乎是多余的担心。从天帝处领命之后,伶伦也曾周游山海,像每一个无行浪子。七十年的隐居,也未使他忘记风尘世界的格局。此时他一边沉默寡言,一边却很得女人欢心。而我也不能看出,他对于神武罗,是否还有些微思念。
等到桃花再开时,就能见到神武罗了。冰雪阻隔,长路迢迢,反而使我对这个传奇女子的渴念变得更加强烈。
我开始在幻想中反复描摹她的形象,肤如白雪,腰如束素,眼眸如秋夜寒星——就像每一个被传颂的美人,但武罗是与众不同的,她的身体爬满花纹,这是青要山中独特的花草藤萝。夜间,花草在我的无边的梦境中漂浮,从她光滑的脊背上萌生,蔓延至四肢,从她纤细的指尖勃发出鲜嫩茂密的枝叶。她像一株绯红的植物,又像一只野性的兽,在我梦境的阴影中潜行,永无止境。
但睁眼一看,我只看见伶伦站在床前,带着满脸疲惫的倦容。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也许是因为地域靠北,这个冬天显得格外漫长。我们和卫原的当地人渐渐混熟。新年时,我混在人群中喝酒,谈笑,放焰火和爆竹,伶伦则用玉弦琴弹出陶陶然的曲调,陪伴着女郎们的调笑歌舞。我注意到伶伦本来清冷的眼睛,映着天空中光怪陆离的色彩,变得混沌不明。那一刻我忽然有了预感——也许我们再也不会去青要山了。
有一天晚上,伶伦一直没有回来。
后半夜时,我从梦中醒来,开始觉得担心。我披起衣裳,走到门外,河流就在我的足下,冰冷的空气中,浪花凝结成棱棱的冰刀,耸立如兽牙。我想起西海。据说天下所有的水域都是相通的,不知道伶伦对着海浪的歌声,会不会曾经传到这个地方来。
这时候,河流的对面,有一双眼睛在夜雾中轻轻浮起。就着淡淡星光,我看出来那是一只温柔的兽,有着华丽的鳞片和矫健的双角。我踏着冰面走过去,它款款伏在我脚下,示意我骑到它背上。
犰狳步履如飞,带着我掠过山山水水,一路向北。夜色中,大地如银。
青要山就在眼前了!冰天雪地之间,耸立出一团奇异的绿,仿佛是天女遗落人间的一块翡翠。
犰狳把我放到一个山梁上,闪身而去。长途旅行令我头晕目眩,一年前的情景仿佛重回眼前。密林、溪流、月色,还有遥远的歌吟,这是天帝的密都,神武罗的禁地。
这时,我忽然觉得,大地隐隐颤动,脚下的草丛发出长长的风鸣,树木纷纷转身,撕裂自己的多汁身体。继而天旋地转,我攀住岩石,手掌被烫得通红。山峦大地都在燃烧。
对面的山梁上,慢慢升起一排荧光闪烁的祥云,缓缓地,庄严地向天空挪近。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是兽群,是犰狳,排排兽角如闪着红光的刺刀。为首的一只犰狳驮着一个纤细的女子。
我大声唤她的名字。茫茫云海中,她迅速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瞬间,我不忍面对她的容颜,憔悴如斯——不,这只是我的幻觉!
只有她的背影,高坐于在犰狳背上,衣裙漫飞。
后来,我就失去了知觉,睡了很长时间。
这不过是又一个不能解脱的梦。
醒来时,窗外天空通红。看样子已是第二天的傍晚。
伶伦并未如往常一样出门去唱歌,却坐在门槛上,抱着他的琴慢慢擦拭——和他在西海时一模一样的动作。
我走过去,靠着他坐下,揽住他,将欲裂的头靠在他消瘦的肩上,很久不能平息。
过了很久,他终于说——也许是对我,也许是对他自己:
——我忘记了她的模样。
——当时,就在这个地方,就在卫原,我们停了下来。我说,武罗,我不想回青要山去。那个地方远离尘嚣,是人间再没有的安乐之乡。可是却永远被冰雪包围,像天帝手边一个精致的盆景。那里岁月静好,没有自由,没有变化,既是安乐乡,也是监狱。
——那就是我的故乡。我虽然思念,但却无法让自己回到那里。长年的征战生活使我的血液中充斥了清澈高远的气息。我害怕这种气息,会被青要山下的寒冷冻成万古不化的冰渣。当师延为我唱起骊歌时,我忽然记起了什么,叛逆的愿望在我心中,像野草一样疯长……
——卫原,是致北的雪线,再往北走就是茫茫冰原绝地。我对武罗说,我不回青要山。
“那么武罗呢?”我打断了他的叙述,“你这样说,她岂不是很难过?”
伶伦停顿了一下,说:“她明白的。早年间我们一同在青要山中生活,她是比我更加执著而颖悟的歌者。”
“但是,武罗还是回了青要山。为什么? ”我追问。
“很简单,因为青要山的行宫,必须有一个长事神,否则天帝会怪罪。于是,她说,与其流浪,她更愿意安守故土,直到我回去。”
“就这样?”
“就是这样。”
我们坐在门槛上,观赏满天的彩霞。从未见过夕阳下的风景,如此浓墨重彩。新妇撕碎红装,天宫有人纵火,世界化为铜炉。
我们谁也没有说,但彼此心知肚明——这一次青要山之行,到此为止。
“这些年我竭尽全力,所能回忆起来的最后印象,就是门前这条驿路,她渐渐走远,背影融在夕阳里。”伶伦说,“她必定已老,或者死去。但我心中的武罗,始终容颜娇艳,如桃花盛开。”
天空中,簌簌的落下灰尘。世界坍塌了,将一切点燃。伶伦抬起脸,盯着失火的天空。滚烫的灰尘落入他清空的眼眸中。
那必然是锥心的刺痛,眼眶中流出殷红的血。
他的世界将从此黑暗。
次日我告别了伶伦,继续踏上无尽的流浪之旅。我的旅行日记中,没有提到伶伦和武罗。这个故事被幻想切割得支离破碎。最后,我只写下青要山的那场巨变,火焰从地裂中喷涌而出,瞬间将天帝的行宫焚烧殆尽。冰原的翡翠,静谧的故乡,只留下一道赤红的疤痕。
三年后,伶伦的《咸池》大曲响彻瑶池盛会,得到天帝的赞赏。伶伦被封为乐官,又三年后逝世。《咸池》是天底下最美的音乐。但我不敢倾听,每当听到它,都会忍不住落泪,为那记忆中不老的美人,为那不复存在的故乡。
那时你,衣裙漫飞。那时你,温柔如水。
神武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