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往事并不如烟
“辛苦了，”盯着尹允慧打完最后一个手术结，郑成云目光中微不可察的显露出几分还算符合预期的肯定，“奉达熙负责移送患者。尹医生，你跟我来。”
奉达熙点头应了一声“是”，尹允慧却没有抬眼，只是从嗓子里低低的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音量还不如她把手术剪放回到托盘里的叮当声，似乎仍然对自己之前那一瞬间的失神有些耿耿于怀。
“允慧，”高美娥走到手术室门边，替尹允慧解开了缠绕在身后的衣带，“如果挨训的话，忍一下就过去了，不要和郑医生顶嘴。”
“那就要看是怎么个挨训法了，”尹允慧抓住衣领，向前脱下了手术服，然后回身环视一圈手术室，鞠躬说道：“大家辛苦了。”
一场手术之后，时间已经过了正午，秋日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暖暖的倾倒在手术区外面的走廊上，让这种冰冷沉肃的地方也增添了些许抚慰人心的温度。郑成云和尹允慧一前一后穿过长廊，在楼梯间前停下脚步，郑成云推开门示意尹允慧先进去，然后反手关上，隔绝掉了外面嘈杂的声音。顿时，偌大的医院里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人。
“我是急诊科总医师郑成云，”郑成云伸出手去，顺便低眼扫过尹允慧的名牌，“跟简历上的照片相比，尹医生看上去精神好了不少，MSF很辛苦吧？”
提起无国界医生的经历，尹允慧微微沉了沉眼角，借低头整理胸牌的机会调整了一下表情，然后伸手和郑成云轻握了一下：
“我是尹允慧。”
听出尹允慧并不想谈自己过去的经历，郑成云也就不再追问下去，收起双手背在了身后：
“以尹医生的资历，为什么要来做R-1、想待多久，这两个问题还是和电话面试的时候一样，不想解释么？”
尹允慧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睛盯着地面没有说话，郑成云等了一会儿，然后抱着双臂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这是最后一次问。”
尹允慧仍旧低着头，但唇边却不经意的抿出了一缕淡淡的笑意，轻声说了一句“谢谢”。郑成云微微摇头表示不必介意，继续说道：
“我知道尹医生的水准在韩国医院的ER是可以排上第一名的——”
“包括你在内么？”
尹允慧原本打算一直沉默下去，但听到这里，却几乎是下意识的就仰起头来问出了这么一句，刚才还有些黯淡的目光已经变得灼然闪烁起来。郑成云轻轻一挑眉，险些就要把从心底突然冒出来的一句“那你倒是试试”宣之于口，但终于是在发出声音之前变换了口型：
“……所以我为尹医生定下的界限是，当我让你停手的时候，请不要固执下去，因为那并不代表我怀疑你的医学水准，而是作为ER的总医师，我不能——”
“不能容忍trouble-maker？”尹允慧略带自嘲的笑了一声，“比如我？”
“……你误会了，”郑成云注视尹允慧片刻，虽然脸上仍旧不见丝毫笑意，但语气却变得温和了一些，“界限就在这里，我等尹医生的答复。”
尹允慧也抱起了双臂，倚在楼梯的转弯口上，仰起头望着郑成云逆光方向的侧颊：
“刚才那种情况算什么？”
“刚才的手术是在指导医生在场的情况下完成的，符合程序。”
“那成交。”
“尹医生，”郑成云打量着尹允慧伸过来的手，没有立即握上去，对于尹允慧，虽然trouble-maker这个评价他仍持保留意见，但对她那种想一出是一出的行事作风却已经体会颇深，“即使是你，一旦出界，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所以你要想清……”
尹允慧轻哼着撇了撇嘴角，上前几步直接从郑成云抱着的双臂中把他的右手拽了出来轻握一下：
“成交，除了刚才那种情况我也惹不出别的麻烦来。”
郑成云微怔一下，幸好口袋里的呼机适时响起的“嘀嘀”声让他回过神来。他匆匆把手抽了回来，按掉呼机，转身打开了楼梯间的门，依旧示意尹允慧先出去，然后和她并肩朝电梯快步走去。虽然郑成云的步伐要阔达许多，但尹允慧更快的频率却让两人始终处于同一步调上。白袍的下摆交错重叠着在他们身后飘飏起来，如同飞鸟的两翼在天际振羽而过。
“总医师”，3号抢救室里，正在指挥后辈为患者接上监视器的白相镇朝推门而入的郑成云略一行礼，“37岁男子，从高处坠落，脉搏微弱，处于——”
“刚送进来三位车祸患者，昏迷状态，没有意……郑医生？”
一路小跑过来的赵雅拉正扶着门框飞速说着，余光却正瞄到监视器上的数值显示这里的患者同样危重，于是有些忧虑的叫了郑成云一声，确定不了哪一边更需要他。郑成云测试了一下瞳孔，飞眼扫过血压值，然后朝正在做气管插管的尹允慧望去：
“尹医生。”
“你过去吧，有我在这里放心好了，”尹允慧接过护士递来的气囊，“颅脑、胸腹部都要照CT，全身照X光片，把验血结果送到手术室，注意氧气供给。”
尹允慧指挥着一众护士和实习医生做各种检查，抽空朝郑成云递去了一个令人安心的眼神，郑成云点了点头：
“白医生跟我来。”
“诶？！总、总医师？”
白相镇一脸的惊讶，简直无法相信向来行事稳健的总医师居然会把危重患者交给新来的R-1而不是自己，但眼看着郑成云已经和赵雅拉快步走远，也只好跟了上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头望了尹允慧一眼：
“哎尹允慧，几天前医院门口那个AMI患者，现场急救的人好像跟你——”
“白医生这么空闲的话过来接PCPS，”尹允慧向白相镇摆摆手让他闪到一边去不要挡住自己的视线，朝护士站喊道：“再call一次TS，可能需要二尖瓣三尖瓣成形术。”
急诊大厅里，正在俯身看CT的郑成云听见尹允慧的声音略略回头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仅仅是第一天上班的一个上午，对于把尹允慧招进来的这个决定，他就已经在后悔和不后悔之间来回跳跃了很多次，只不过这一次，又跳向了不后悔这边。
白相镇向后退出了抢救室，朝站在一旁的实习医生瞪了一眼：
“说你呢，杵在这里干什么，快去接PCPS。”
“什么情况？”
白相镇刚走没一会儿，抢救室的门就又被人推开。听到这个声音的尹允慧动作一僵，猛然回头朝来人看去，眉间紧蹙，好像考试的时候抽中了那道连老师也不愿意去解的超难题。
“尹医生，胸腹部X光片出来了。”
实习医生正准备将屏幕移向尹允慧这边，却被刚进来的安中根抢先一步拽了过去：
“给我看。”
尹允慧咬着嘴唇，悻悻然垂下了准备接过屏幕的左手：
“安医生，B超检查结果是二尖瓣——”
“我自己会看，”看完X光片的安中根上前一步推开尹允慧，从她手中抢过B超检查仪，同时对身后的护士吩咐道：“call金玄彬，告诉他X光片显示急性心力衰竭，同时有肺水肿，B超显示——”
“二尖瓣、三尖瓣、腱索断裂，反流加剧，二尖瓣血液返流尤其严重，”尹允慧倚在墙边，双手插在白袍口袋里，“安医生，只要是我的判断你就非要重新自己再看一遍不可么，MSF的事情已经过去一年了——”
“杀人凶手过了一年就不再是杀人凶手了吗？”
安中根转过头来冷眼注视着尹允慧，尹允慧的眼角微眯了一下：
“安医生，一个死亡病例是够你说上二十年的么？”
“如果那名患者没有被你害死，他或许还能再活上二十年，你为什么不这么想？！”
安中根咆哮的超高音量把抢救室外面的目光纷纷吸引了过来，郑成云又朝尹允慧的方向望了一眼，稍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没有过去。尹允慧别过脸去，双手在口袋里缓缓攥紧成拳。飞奔而来的金玄彬看到尹允慧在这里的时候愣了一下，但刚叫了一声“疯女人”，就立即觉察到气氛很不对劲，于是赶紧闭上了嘴。
“怎么现在才来？准备去手术室跟我做二尖瓣三尖瓣成形术。”
看到安中根双眼一瞪的样子，金玄彬哪敢解释自己刚从手术室下来，只能鞠躬连声说着抱歉，快步赶过来和他一起移送患者。经过尹允慧的时候，安中根的目光从她脸上冷冷扫过：
“判断力比在阿富汗的时候进步了一点，总算没当成杀人凶手。”
尹允慧不愿再去理会他，径自走向急诊大厅准备支援郑成云，却正看见高美娥迎面跑了过来，她原本是找安中根，不过发现尹允慧明显更有空闲：
“奉医生那边可能要做开胸心脏按压，你去看一下吧。”
尹允慧脱下手套就要跟她过去，原本正移送患者的安中根却突然冒了过来：
“在哪里？我过去看看。尹允慧，你去和金玄彬移送患者。”
尹允慧朝他白了一眼，干脆连点头都一并省去就直接跑去拦了一下正在缓缓闭合的电梯，侧身闪了进去，站在金玄彬对面。电梯里的护士看到尹允慧这么一副面如寒霜的样子，谁都不敢说话，一时之间，本就狭小闭塞的电梯里显得更加沉闷压抑。
“喂，疯女人，这次怎么还用急诊科冒牌，也太没诚意了一点。”
金玄彬虽然已经能确认这次尹允慧不是冒牌进来的，但他显然是有些没法忍受这种诡异气氛，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尹允慧勉强扯出了一点笑容，向后靠在电梯的墙壁上，微微斜着脑袋注视着屏幕上的血压值。
“对了尹医生，”金玄彬伸手在尹允慧面前打了一个响指，“那天的CABG患者已经脱离危险期，目前恢复情况不错，你可以放心了。”
尹允慧点点头，朝他微微欠身说：
“那你们辛苦了。”
金玄彬回礼还没直起身来，就忽然想起刚才安中根和尹允慧之间的诡异气氛，于是就着这个姿势又向前探了探身，“疯女人，那天进手术室的要是安教授，你还敢那么乱来么？”
看到尹允慧明显很不舒服的皱了一下眉，金玄彬拄着病床低头笑了一声：
“现在想想，那天遇到的是我，你是不是感觉特别幸运啊？”
尹允慧嘴上没说什么，但眉眼间的确露出了一个劫后余生的表情。金玄彬咧嘴一笑，一面检查着患者体征问着“流量怎么样了”，一面把身体探的更加向前：
“哎，你和安教授以前认识啊？”
“3.5升。”
尹允慧对照了一下数值，没再说话。金玄彬摸着下巴寻思了一会儿，继续打听说：
“听你们刚才说的，好像你也参加了无国界医生？那还回来做R-1干什么？”
“金医生，”尹允慧打量着金玄彬那一脸好像看到什么上古宝藏的表情，“你是医学院毕业的么？没去成《朝鲜日报》当记者，感觉很委屈吧？”
“疯女人你又发什么——”金玄彬正想教训教训尹允慧，电梯门就“叮”的一声张开，他朝尹允慧瞪了一眼，重新恢复到刚进电梯时一本正经的表情，“准备消毒进手术室！”

第九章 Rule No.1
“郑成——！”
在那句“与你无关”话音落下的瞬间，尹允慧忽然眉间一收，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脱口想要质问什么，但看见已经踏出门口半个身子的郑成云闻声又转向了自己，又愣怔着在连名字都没有叫全的时候就生生顿止。自医学院毕业以来，尹允慧已经处理过不知道多少次拒诊病例，通常患者拒诊的背后总有着这样那样的故事，但其实医生对这些缘由都不感兴趣，她也不例外。但既然并不例外，此刻自己究竟又想从眼前这位拒诊患者口中问出点什么来呢？想到这里，望着越走越近的郑成云，尹允慧不禁一阵心虚，下意识的向后挪了半步。
眼见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近的只剩十五米、十米、五米，郑成云适时响起的手机铃声帮还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尹允慧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她从郑成云身边退开，叠着双臂倚在门边，迎着凛冽的秋风深吸一口气，沁入心肺的凉意和一直试图闭合的自动门在脊背一次又一次的轻轻撞击让她瞬间清醒，错乱停滞许久的思绪开始重新转动，终于准确追溯到了自己之前真正想要认真质问的事情。
“尹医生，还有事么？”
郑成云收起手机走了过来，清朗的面容在阳光的斜映下忽明忽暗，有一瞬间，尹允慧似乎从中捕捉到了一抹歉意，但等到两人真正面面相对的时候，看到的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冷淡而疏离。尹允慧一个打挺直起身迎了上去，仰起头定定的审视着他，身后的自动门缓缓合拢，将如浒的风声隔绝在外，也让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显得清晰无比：
“五年前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我不感兴趣，但你刚才那种舍近求远的做法我实在不能认同，”尹允慧稍稍语停，蹙着眉将变得有些不自然的眼神移向别处，好像对接下来要说的话理智上认同但情感上完全不甘心，“郑医生不愧是大韩民国急诊医学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技术和判断力都比我好。但医生不能利用患者来满足自己的欲望，郑医生，你出界了。”
察觉到郑成云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起来，尹允慧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只顾教训的痛快，一时间竟然忘记了眼前这人不仅有着不亚于自己的技术和判断力，更有着不亚于自己的骄傲和自尊。她不引人注目的朝后退了几步，然后才带着明显的谨小慎微将目光重新放回到郑成云身上，做好了迎接狂风骤雨的准备。起先，郑成云眼中的确升腾出一团火焰，唇角微动似乎想要辩解些什么，但只是一霎就湮没了下去。最终他只是默然定定的望了尹允慧良久，然后点点头，轻声说道：
“如果有下次，请尹医生务必阻止我。”
尹允慧下意识的应了一声，微微启唇想说些什么，思维却又一次停滞了在原地，一个词都想不出来，要不是卢护士在身后唤了两人一声，还不知道气氛要发展到多么诡异的程度。自动门悠悠开启，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跟在卢护士身后走来，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两位就是刚才在Saporito咖啡店为韩贞雅小姐做急救手术的郑医生和尹医生吧？”
看到名片上“法律顾问”这几个字，两人对望一眼，立即明白自己惹上了什么麻烦，不过两人都已经在向来是稳居诉讼排行榜前三的急诊科磨练过多年，况且如今的外科医生有哪个不是背了一身的案底，所以表情平静的毫无波澜，一点也不觉得惊慌。尹允慧轻弹着手中的卡片，上前一步想说什么，却忽然被郑成云扯了一下，将她拦在自己身后，角度精确的就像他之前在纳骨堂遮住眼前的灵位一样：
“是我做的环甲膜切开术。”
中年男子“哦”了一声，转身正对着郑成云，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资料夹摊开：
“我是受C&H制药公司的韩社长委托——”
“C&H？”
尹允慧的表情忽的耸然一动，从口袋里翻出刚才拿到的名片定睛看去，果然，在名片的左上角发现了那枚淡蓝色的会徽，不知怎的，她攥着名片的手竟然极为用力的紧了一下。中年男子以为她是因为听说惹上了这么一家制药巨头而感到害怕，不禁挺直了背脊，让胸前别着的会徽更加显眼，也让自己显得更有压迫感：
“我受韩社长委托来说明一些关于社长千金韩贞雅小姐的情况：贞雅小姐是AvWD患者，因为有出血倾向，所以需要谨慎进行急救手术。如果因此发生任何意外，我会代表社长向二位提起诉讼。”
“患者自己还在手术室里努力，你就要这样替她选择生死么？”
尹允慧目光泠泠的抬眼说道，声音中有着虽然竭力控制却仍难以抚平的颤抖，那位中年男子愣了一下，然后风度翩然的笑了笑：
“抱歉，这是贵医院的事情，我只负责法律事宜。”
虽然说的话实在有点刺耳，但他笑的彬彬有礼，似乎是在对尹允慧那句充满理想主义的指责加以赞许，而他显然完全没有料到，这句话会成为压垮尹允慧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以为是、从来不考虑别人，这是你们公司员工守则第一条吧？”尹允慧不再试图自我克制什么，也不在乎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而陡厉，她向前迈了一步扬手掀翻资料夹，“所以全英哲才会跳槽到那里不是么？”
“尹医生！”
对于尹允慧的这种剧烈反应，郑成云也是始料未及，他低喝一声想要阻止，但此时的尹允慧双肩剧颤、眼眶微红，除了眼前中年男子西装上面别着的C&H会徽，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似乎都置若罔闻，哪里是这么容易能劝得住的。她紧攥着名片，将平整光亮的纸面压出一道折痕，深切清晰的和写有“允慧吾爱”照片上的那道几乎一模一样：
“明明是自己连续外勤看不到伯母病情变化，最后却想赖到我的急诊处理上，我内疚到连fellow都做不下去，你倒人间蒸发环游世界去了，这种人就是你们公司的员工标杆吧？”
全英哲一直就是尹允慧的最大痛点，但她却是直到现在才第一次用指责而非自责的心态来看待他的失踪，看着她唇色惨白的一步一步朝中年男子逼近过去、而让人完全猜不到下一秒会做出什么事情的样子，Trouble-Maker这个词时隔多日再次在郑成云耳边回荡起来。他双眉紧蹙，复杂难明的目光轻柔而又深重的落在尹允慧身上，然后一手握住她的右臂一手按在她的左肩上，连拖带抱的用力将她拽到自己身后，转过去对中年男子淡淡说道：
“这件事情我知道了。如有意外，我会负全部责任。”
“我也——”
“尹允慧医生！”
郑成云高声阻止了尹允慧也想要揽过一份责任的企图，按着她的胳膊将她稳稳的护在身后，中年男子脸上的笑意早就已经挂不住，现在他是从心底里不想招惹尹允慧，他直觉感到如果此时尹允慧有一把手术刀，恐怕自己早就被她解剖的七零八落、白骨嶙峋。
刺骨的寒风随着自动门的又一次张开，重新在尹允慧脸上迎面拂过，她横跨一步挡住想要绕过她朝休息室走去的郑成云，但还不等张口说什么，就已经被他抢先了一步：
“不要误会。永远不把责任推给后辈和下属，这是我自己的员工守则第一条。”
尹允慧突然发现郑成云虽然话少但绝非不善言辞，看吧，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她想说的统统回绝：其实不过是谢谢和对不起，但现在，说对不起晚了太久，而谢谢又太过轻微。
“又去纳骨堂了？”
电梯门关上的前一秒，抱着一摞资料夹的高美娥侧身闪了进来，朝自己要去的楼层努了努嘴示意尹允慧帮忙按一下，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望向她的眼神陡然一变：
“不对，你这算是翘班吧？”
“算是缺勤。”
看着尹允慧把脑袋枕在墙上轻轻晃着，简直就是在没心没肺的耍赖，如果不是两只手都不得空闲，高美娥真想一巴掌把她拍醒回来：
“我说，你还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啊？”
“美娥，五年前黄信宇医生的事情你还有没有印象？”经过五楼的时候，一直斜目注视着楼层数变化的尹允慧忽然直起了身，“就是那位当年在事故现场做急救手术但没有成功，后来因为家属诉讼被调离本部，结果赴任地方途中车祸死亡的医生，好像是这家医院的吧？”
高美娥并不急于答话，而是怒其不争的先朝她扔过去一个爱搭不理的嫌弃眼神：
“你很少主动打听别人的事情，是不是又和全英哲那家伙有关？”
尹允慧微怔了一下，倒不是因为提到了全英哲，而是自己明明前一会儿还对郑成云义正词严的说过对五年前发生过什么根本不感兴趣，现在才一转眼就忍不住想要了解的多一点、更多一点。想到刚才静立于自己身前的颀长背影，她忽然对自己现在这种用鬼鬼祟祟的背后打探将他托付的信任彻底扔到一边的行为感到羞愧，神情萎顿了一下，似乎有些后悔，不想再问下去。看到刚刚还能耍无赖的尹允慧现在一下子又变得心事重重，高美娥怎么可能相信与全英哲无关，她忧心忡忡的看了尹允慧一眼，然后耸了耸肩说道：
“其实那次事件不管是事故委员会还是医院内部调查都已经承认了黄医生手术的紧迫性和必要性，本来应该没什么事的，结果也不知是谁捅到了媒体那里，医院迫于舆论压力只好把他调到地方去了，结果……唉，从这件事之后，整个胸腔外科都跟着一起倒下了，直到今年徐科长请来安中根医生完成了那例成人心脏移植儿童手术，这才有点缓过气来。”
“胸腔外科？不是急……不是你记错了？”
尹允慧“腾”的一下从墙边弹起身来，朝高美娥微微探身，语气急切的问道，从光洁如镜的钢面中看去，自己这副模样简直像极了看到什么上古宝藏的金玄彬。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高美娥抱着那摞资料夹自顾自的走了出去，尹允慧想都没想立即就跟了上去，什么羞愧后悔都扔到一边，还讨好似的帮她拿过半摞抱在自己手里，高美娥忍着笑意瞄她一眼：
“五年前我还没来这家医院，别的事情可能知道的不确切，但黄医生是胸腔外科的人这一点是绝对不会错的，因为他就是徐正焕科长的上一任，而且两人还是大学同期呢！”
尹允慧的神情并没有因为高美娥的答案而释然，反而是更加困惑，高美娥见她似乎是想要把自己手中的那半摞资料夹还回来，笑着向后躲闪了一下：
“怎么，刚才还忙着献殷勤，现在问完了就想逃？”
高美娥忙着避开尹允慧抱过来的半摞资料夹，却不防备奉达熙正满怀心事的一路小跑过来，两人同时“哎哟”一声，硬塑文件夹哗啦啦的散落了一地。互道了一声抱歉，两人赶紧一块手忙脚乱的归整起来，尹允慧也把自己那摞靠墙放在一边，俯身过来帮忙。
“尹医生，我妈妈的病多亏你了，谢谢。”
奉达熙把最后一本文件夹递还给高美娥，然后转过来朝尹允慧点头行礼。
“伦敦最近天气怎么样？”尹允慧掸着资料夹上面的尘土，语气悠然的问道，但眼神却精明而锐利，“做过两次瓣膜置换还这么拼命，你是不想活了么？”
奉达熙怔然愣在原地，但很快抿着嘴调整了一下表情，刚想解释什么，口袋里的听诊器就被尹允慧轻捷的拎了出来：
“我要听一下心尖音。”
奉达熙见识过尹允慧的水准，知道只要自己凑过去就会被听出什么异常，于是退了几步：
“谢谢你尹医生，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拒诊这两个字是你们韩国大学医学院的校训第一条么？”
尹允慧眼神转冷，眉角轻挑，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郑成云那句清冷疏淡的“与你无关”。高美娥眼见着气氛不对，赶紧走过来拽出听诊器还给奉达熙，然后用手肘顶了尹允慧几下：
“你问错人了，奉医生不是韩大毕业的。唉，真不知道你翘了半天班，怎么就冒出来这么多感慨……好啦，快点走啦，我送东西要迟到了！”

第十八章 进退之间
窗外瓢泼的雨点渐渐收成淅淅沥沥的轻响，最终被头发上的水珠落在救护车皮质座椅的嘀嗒声彻底掩去。虽然尹允慧已经越来越适应车载空调徐徐拍打下来的柔和暖风，可被雨水浸透的衣服包裹着的心脏却愈发清晰的感到湿冷阴寒。对温度的适应意味着时间的流逝，时间的流逝意味着韩国医院的逐渐临近，而韩国医院则意味着，请辞书。
“郑成云，你们急诊科有第七代ACE抗化剂的领药记录么？”
不知是什么病例让安中根联想起早上尹允慧提到的新药副作用，于是稍稍从病历上移开视线问道，对于车里的奇诡气氛一无所感，至于两位同事身上蒸腾的水汽则更是视若罔闻。
察觉到郑成云没有立即答话，此前一直低头默默整理出诊记录的尹允慧笔尖顿滞，带着询问的目光朝他抬眼望去。虽说昨晚胸腔外科科长徐正焕曾紧急召回全部新药记录，可自己为办理离职手续，刚好在这之前完成了备份，因为还没交请辞书，所以就压在郑成云办公桌那本《心脏外科急救》下面。他应该知道的啊，那这时候犹豫什么？新药已经进入上市前的最后准备阶段，如果错过这次复查机会，万一真的尚有缺陷，那自己和郑成云就是间接凶手。
他到底在犹豫什么？尹允慧首先排除掉道德责任、职业伦理之类的老生常谈，因为郑成云永远不会因为这些而有分毫迟疑。那……该不会是担心我被安中根挟怨报复吧？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就被迅速否决掉。先不说以安中根的高傲个性根本不屑做这种勾当，光是那个见者有份的拥抱就已经很能说明自己在他心里分量了不是么？况且自己明天就与韩国医院毫无关系了，其实连被报复的资格都没有吧……那或许是因为关系到崔素妍？虽然不知道她的职业，但如果恰巧是负责新药上市的医药代表，那就绝对是一条可以说通的合理假设。
郑成云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腿上微微收紧，一个简单的“有”字突然之间变得重逾千钧。备份上那样清楚的印着尹允慧的署名，如果新药的确因尚有缺陷而不能上市，恐怕还不等各当事人将责任划分清楚，她就早已首当其冲。即便是大学医院，血淋淋的权力交锋也从来无关于道德或是医学。他略略转眼望向尹允慧，见她唇角微动、目光中隐隐露出少许催促的意味，就知道即便自己能不顾原则的否认，尹允慧也一定会主动把备份交出去。
“……有。”
“嗯，回去之后送到我研究室去。”
“……是，教授。”
雨势越来越小，等到救护车在韩国医院门前停稳时，西边已经迸出了一层象征明日晴朗好天气的薄薄霞光。明亮通透的玻璃把余晖暖融融的映在尹允慧身上，恍惚间，她突然觉得，那场突如其来的骤雨和郑成云突如其来的拥抱一样，都只是发生在平行时空的虚幻故事。
等在门口的金玄彬先是远远的朝她招了招手示意稍等片刻，然后和胸腔外科的几位同事迎上平安归来的安中根鞠躬寒暄着。尹允慧在门前的吸水毯上站定，有一搭没一搭的拧着湿漉漉的袖口，忽然感到吹打在身上的冷风从自己这里打个转溜开了，原来是郑成云也在这里停住了脚步，因为正好处于上风口的角度，高挺的身姿悄然替自己挡去了大半寒意。
“尹医生，如果你是我，刚才也会做同样的决定，对吧？”
郑成云的嗓音依旧清朗沉和，只是声线中隐隐透着些许疲倦。看到郑成云居然需要从别人的肯定中汲取信心，尹允慧不由得怔了一怔，抬眼凝上他紧锁的双眉和深切凝重的目光：
“如果关系到自己……”尹允慧语气顿止，生生把“女朋友”这三个字咽了下去，“……极为在意的人，那这的确是一个非常艰难的选择。换做是我，在新药副作用和牵连到……”
你。
当她咬着唇在心里把这句话默默补完的一刻，尹允慧忽然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郑成云所面临的痛苦与为难。一边是捍卫的原则，一边是守护的爱人，无论做什么决定，那种负罪内疚和无能为力都会切割血肉深刺进骨髓，成为每一次心跳都会触及却永远无法根除的固疾。
“对，虽然艰难，但如果刚才我是你，也会做同样的决定。郑医生，你辛苦了。”尹允慧扬起头用极为认真的目光印上他垂下的双眸，然后语气郑重的重复了一遍，“你辛苦了。”
“谢谢，”郑成云抿着双唇浅浅露出了一个欣慰释然的微笑，让他本就已经被雨水冲淡了的冷峻轮廓显得格外柔和。可仅仅是眨眼之间，却又隐退成了浓浓的歉意，“对不起。”
“枪击现场的事情是运气问题，不是你的责任……”
望着尹允慧旁征博引着无国界医生时期的种种经历来解释为什么自己不需要道歉，郑成云一时间竟然想不出该说什么来劝止。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一天之内对同一个人用同样郑重的语气说两次对不起，更没想过自己会有连两次对不起都无法表述万一的亏欠。
把安中根送入电梯后，胸腔外科浩浩荡荡的欢迎队伍也就渐渐散去，急诊科这边白相镇简单寒暄两句之后也迅速切入正题，请郑成云尽快去科长办公室述职。
“尹……”
郑成云正要转身提醒尹允慧回去之后量一下体温，就见三步并作两步赶来的金玄彬抖开早有准备的外套往她身上轻柔的一笼，然后顺势将她揽入怀中。
“总医师？”
被白相镇催了一声，迎着冷风连身体反应都有些僵硬的郑成云这才略一点头和他一起朝电梯走去。在他身后，仍旧拥着尹允慧的金玄彬牵了牵嘴角，连续变换好几次口型，看样子像是酝酿了不少玩笑却难以选择究竟应该先开哪一个，不过最终却是默然良久缓缓说道：
“尹允慧，平安就好。”
尹允慧抿唇浅笑着道声谢谢，伸手把衣领立了起来。其实她原本倒也不觉得很冷，但有了外套的荫庇，显露在外的皮肤顿时就因为温度差而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金玄彬见状轻笑一声，把尹允慧拢着领口的冰凉双手按回外套里面，然后替她把纽扣一颗一颗的系好：
“那么点雨全浇你身上了？运气也太差了，我们安教授可就只有肩上被淋了一点而已。”
跟运气有什么关系，你要让他从车里出来，站在外面接受采访做笔录，我看照样挨浇！
尹允慧在心里嘀咕着，但考虑到毕竟是金玄彬上司，也就只是撇撇嘴角，没有宣之于口。
“倒也没全浇她身上，还有一半在我们总医师身上呢！”刚把衣服送去干洗店回来的崔龙学从两人身边经过时随口接道，然后朝尹允慧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要不是为了等她，总医师早就跟着我们那辆车回来了。所以其实也算不上运气不好，那叫纯属自找。”
听到郑成云那时就站在自己稍一回身就触手可及的地方，尹允慧心中不禁一阵狂喜，偷偷把脑袋深深缩进衣领想要遮住唇角掩不去的笑意，只是不等笑容完全舒开却又猛然收住，心中隐隐察觉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看着崔龙学还在和金玄彬你来我往的插科打诨，似乎一切都并无异常，可就是太过正常才让尹允慧的心情在瞬息之间从云端摔落谷底。
崔龙学那句话明明那么有暧昧意味，却连八卦细胞超常的金玄彬都没显出半点想要捕风捉影的苗头。不用说，“等到最后以便照顾到所有人”肯定又是郑成云惯常的行事风格之一。尹允慧简直要替权振武为ER女医生的稀缺感到走运，否则，有这么一位事事熨帖入心的总医师，女孩子们每天上演的戏码绝对比古装剧里后妃乱斗精彩的多，哪还有空理会什么评定。

第二十章 爱情不过是一种疯狂
听着晚间新闻里俏丽端庄的主持小姐用脆生生的声音播报着航班因大雾而纷纷延迟的消息，特意提前回到首尔的尹允智立即就停止了对于客舱座椅舒适度的抱怨。虽然她改签廉航只是为了与宋载佑共度周末，但自从得知外科江教授被耽搁在大邱机场至少要明天中午才能回医院之后，原本的音乐剧和烛光晚餐当即取消变为没有酬劳的自愿加班。
“从荷兰带回来的礼物你还满意吧？”
尹允智揉着肩膀语调慵懒的问道，一双如丝媚眼在笔记本屏幕和手边的资料夹之间逡巡着，丝毫没有收工休息的意图。宋载佑抬眼扫向刚装裱在墙上的阿贾克斯全队签名球衣“嗯哼”一声，迎上她轻柔拂过的温软目光，脸上挂起一抹雅痞坏笑：
“原本还以为你会从红灯区替我偷运情趣用品过来呢！”
“怎么，当年的Prince Charming现在已经需要用这种东西来维持魅力值了？”
“那还不是因为我的魅力值都存入了同一个账户，”宋载佑脸上带着三分邪气的笑容还在，眼神却已经变成了直率的炽烈，“而且那个账户还没有给我透支额度。”
尹允智没有答话，只是定然凝望回去，姣好的面容如大理石雕塑般坚若磐石，掩过了心中的暗流涌动，白皙修长的双腿交叠，仿若古希腊神秘华贵却又浪荡风流的月神阿尔忒弥斯。
“我们将在巅峰重逢”，或许在她心里，这句话的重点从来就不是“重逢”，而是“巅峰”。
宋载佑这样想着，整颗心都不禁黯黯的沉了下去，可脸上的笑容却不减反增，只是不再有那股魅惑妖邪的气度，连带着将眼中的热度也一并收起，神情转为一贯的温煦潇然：
“话说三年多没见，小允慧比原来胆子大太多了。这么有主意，也难怪不合全英哲胃口。”
“还不是被你们ER宠出来的。急诊科向来号称情侣粉碎机，果然名不虚传。”尹允智说着，忽然似笑非笑的斜眺宋载佑一眼，“怎么，合你胃口？”
“可惜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想到一周前枪击案现场郑成云罕见的全然无措以及之后按在尹允慧肩上不愿放下的左手，宋载佑不禁卷着薄唇掀出浅浅的笑意，可很快又寂然暗淡下去。急诊科之所以得名情侣粉碎机，是因为被全院情侣抱怨说，每当两人最暧昧最微妙最适合朝下一阶段发展的时候总能被它的呼叫破坏气氛，一来二去的也就没有下一阶段了。或许是众人的腹诽凝成了怨灵，自从这个称号诞生以来，但凡与汉阳医院急诊科扯上点关系的情侣全部以分手告终。
可卢承贤与裴恩珠不就是例外么，我和允智也会是例外的。
想到上午的婚礼，宋载佑心中轻快了不少，一双眸子重新变得清亮起来：
“怎么样，看了这么久有收获么？想从江教授手下抢术例可不是件容易事。”
术例和论文向来是外科医生晋升的两大法宝，可在讲究论资排辈的汉阳医院普外科，正值四十余岁壮年的江教授有着挑选手术的绝对优先权。而尹允智能在两年内完成从高年资Fellow到副教授的三级跳，凭借的当然不会是安安静静的等着完成被别人挑剩下的简单术例。因此，江教授被雾气耽搁在大邱机场的半天时间成为了她一定要加以利用的宝藏。
“把这个食道重建手术给我怎么样？”尹允智反攥着一个硬塑夹举到宋载佑面前，“国立器官移植管理中心申理事长夫人，主诉胸骨后疼痛急诊入院，经江教授判断为食道癌，准备放射性治疗让瘤体缩小后进行手术，但昨天出现过动脉性出血。”
“嗯，还是我用内视镜止血的。”
“从数据上看，申夫人之前的内科治疗并不理想。这样的话就会有再次动脉性出血的可能，”尹允智把硬塑夹放到一边，双臂交叠着搭在宋载佑弓起的膝盖上，把脑袋枕了上去，神情专注的仰起脸颊，“你可以用这个理由明天再做一次内视镜，然后把她从急诊室直接推进手术室，我会把早上第一台的时间空出来。正好很久没做消化道手术了，也该复习一下。”
“副教授的正式任命还没有下来，就已经瞄准教授宝座了么？”
“彼此彼此。”尹允智轻笑一声，挽起鬓边微卷的长发，露出细长凤眼闪着慧黠若狐的光芒瞅着宋载佑，“如果不是卢承贤休婚假，你会这么着急想把小允慧带回来么？”
宋载佑淡淡一笑，修长的手指慢慢抚过微抿的薄唇，对尹允智的问话不置可否。只是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两人明明早已分开，却好像羁绊更深。虽然三年前尹允智将出国的机会让给了自己，但对她而言，完全不用走出国门，无上的野心以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觉悟，这样的美国梦精神其实早已深深烙进了骨髓，让芝加哥的灯红酒绿都黯然失色。
“抱歉，宋前辈，我……还没考虑好。”
看到是宋载佑的来电，刚结束手术不久只穿了一件洗手衣的尹允慧就像做贼一样的从安静拢声的更衣间溜了出来，一直走到喧闹嘈杂的急诊大厅才敢说话。不远处，郑成云正斜倚在护理站的接待台上，指着笔记本屏幕和几位同事讨论着什么。
“小允慧，我倒是不介意你多考虑几天，”宋载佑用肩膀夹着手机，回身去拿刚烧开的热水壶，“只是预算提案通过也有一阵了，总定不下人事安排，我对科长稍微有点难以交代。”
“对不起。”
尹允慧呆望着郑成云触手可及却又难以接近的背影喃喃答道。这不是她第一次无疾而终的暗恋，也知道早就该是放手转身的时刻了，可心里某个不起眼角落却偏偏残存着几缕顽固的执念让自己留下来。但要问究竟还在执著的等待些什么，她却又说不出来。听筒里窸窸窣窣的传出宋载佑倒水泡面的声音，从凌晨被call醒开始到现在还一点东西没吃过的尹允慧顿时感到胃里一阵一阵的空落落的抽疼，只好用手按在腹部略略止住痛感：
“明天我会给前辈一个明确答复，实在对不起。”
“看什么呢？”
被突然凑过来的金玄彬在肩上一拍，刚放下电话的尹允慧立即神情一慌，匆匆移开了视线。可尽管这样却也还是晚了半步，金玄彬狐疑的目光从她的眼眸一直延伸到已经由斜倚改为端立的郑成云的侧影，然后又颇有深意的望了回来。虽然表面上仍能保持波澜不惊的冷淡，尹允慧心里早已开始飞速运转的想着该怎么应对即将到来的盘问。可金玄彬只是在她手腕上用力一抓，领着她从郑成云身后经过，朝上行电梯大步走去：
“贞雅准备提前出院，车都停在门外了，你快帮我把东西送过去。”
“别忘了你答应过的牛排套餐。”
“Angel Blanc总店是吧？没问题，我位置都订好了。

第二十三章 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
凌晨两点半的首尔静谧而懈怠，城北区大多数公寓和写字楼已然漆黑如染，唯有韩国大学附属医院还在执拗的闪耀着独属于白色巨塔的骄傲光芒。救护车挟着尖锐的嘶鸣驶入急诊科快速通道，即便在仪器响动的嗡嗡背景下，也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双臂前侧骨折，左侧开放性伤口，交叉配型六个单位，”因为郑成云和白相镇有急诊手术而从二线赶来支援的Fellow-1崔龙学从病床旁边的X光片上收回目光，转向一旁正低头咬着下唇的许护士，“怎么突然问起枪伤研修班的事了？”
“……是尹医生，”许护士紧锁着双眉，咬在嘴唇上的齿痕更加深刻显眼，“对不起！是我没有听清119队员的报告，患者右侧胸部和大腿部两处枪伤，我以为只有一处……”
“已经接收了吗？”崔龙学倏然直身而起，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一把推开绞着双手快要哭出来的许护士，大步跑向已经接过喉镜的尹允慧，“这个人不能接收！安教授还在东仁医院没有回来，现在这里没人有枪伤处理经验——”
“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参加过这一期的枪伤研修班。”
“我是参加过……”崔龙学说着突然结巴起来，眼神飘忽的匆忙移向别处，“要是参加过就能手术的话，那、那人人都、都可以去做军医了不是吗？”
想到刚接到科长电话说要亲自赶来医院坐镇，崔龙学的语气说到后面更是加重了不少，居高临下的逼视着尹允慧，想要努力显出一副暂代监管的派头来：
“不能接收！郑医生不在，现在这里我就是代替他——”
“你代替不了，”尹允慧冷然勾出一抹轻蔑笑意回了一句，对崔龙学那副严肃冷峻的样子丝毫不为所动，自顾自的做完了气管插管，从护士手里要来利多卡因准备进行胸腔闭式引流，顺便朝他斜眺去一道含着讥诮的凛冽眼刀，“连手术都不敢做，怎么把急诊科放在肩上？”
“哈，你说什么？！”崔龙学双臂交叠抱在胸前，像是在动物园里围观什么稀有物种一样，吊着一双细长的眼睛阴怖怖的瞅着尹允慧，“你跟前辈说话都不用敬语的么？”
“行了崔龙学，这时候摆什么前辈架子？再说，这家伙和我同届毕业，算起来比你还早一期，”刚推门进到抢救室的金玄彬用胳膊在崔龙学肋间狠狠拐了一下顶开到旁边，二话不说就从尹允慧手里拿过了手术刀和血管钳，“这个我帮你做，你去处理大腿部枪伤。”
崔龙学张着嘴愣了片刻，随即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笑非笑的瞧着异常认真的金玄彬：
“金医生，没有枪伤处理经验进手术室也是添乱，9mm鲁格弹可分不清谁和谁是情侣。”
尹允慧双唇一抿，握着脉冲式清创冲洗器的手指骤然收紧，抬眼就要朝他剜过去。倒是金玄彬显得毫不在意，干净利落的分离开肌肉层，一边连好引流管和水封瓶一边弯眼笑道：
“崔医生，你又没问过鲁格弹，怎么就知道它分不清。”
风口浪尖上居然还敢开这种玩笑，简直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尹允慧没好气的怏了怏嘴角，瞅着零星换角度的空暇朝金玄彬瞪了好几眼。可金玄彬这时已经贴好胶布摘下了手套，双手插在口袋里倚着门框定定的注视着尹允慧解开帽子，把额前从发卡上顺滑下来的碎发归拢进发卡，忽然发现，那几绺蓬蓬松松的发丝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揉进了自己心里，牵牵绕绕的环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我没参加过枪伤研修班，所以手术还是得你自己解决，”金玄彬按出无菌手刷，透过镜面反射瞄了一眼低头刷手的尹允慧，“不过我可以帮你支撑到郑医生那边手术结束。他在TS的时候参加过枪伤研修班，在安教授来之前一直是一线医生里枪伤处理的首选执刀医。”
首选执刀医？不愧是郑成云。
尹允慧想着想着忽然就笑了出来，口罩上面露出的一双眉眼弯成了新月，连不小心将刷毛深嵌进肉里也没怎么在意，直到发觉已经被金玄彬盯着看了好久才眨眨眼睛收敛起表情，按开阀门开始冲洗泡沫。沁凉的流水划过指尖，让她终于渐渐从那种分明与自己无关的自豪感中清醒回来，微微蹙了蹙眉问道：
“你刚才说郑成云以前是胸腔外科的医生，那他和五年前黄医生——”
“我先进去了。”
金玄彬伸腿朝自动门上虚踢一脚，自顾自的先走进了手术室。但即便能把尹允慧撇在身后，她那种开心的样子也还是久久的留存于脑海中挥之不去。这样说或许也并不准确，因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尹允慧用那种方式微笑过，这样的笑容对她来说有些太过甜腻。金玄彬晃了晃脑袋，长吁了一口气走到助手位上站定，刚一抬眼却发现对面已经有人站在了执刀位上，而刚刚尹允慧明明还落在自己身后，怎么会——
“前辈？你那边手术……”
“出现一点变化，手术提前结束，”虽然是在回答金玄彬，郑成云的目光却一瞬不离的锁定在紧随其后的尹允慧身上，眼神中含着以往从未有过的灼热温度，似乎要把她的眉眼牢牢刻在心里，然后再用力忘记，“开始吧。高护士，手术刀。”
患者大腿部枪伤经过清创处理后，露出了腘动脉5厘米的缺损，尹允慧一边截取对侧大隐静脉准备架桥修复，一边时不时朝斜前方郑成云的位置瞄上一眼，虽然速度和熟练程度都不如自己，但下刀冷静果决，对于只参加过研修班没有战场经验的医生而言已经足够难得可贵。
“尹医生，到这边来看一下。”
尹允慧应了一声，调整好止血钳的位置转身绕到对面一侧，与郑成云在手术台边相错而过，却正好与他投来的目光短暂相对，只觉得里面饱含了太多的歉意，看得人心里一震，好像是浓烈至极的情感原本就一直一直的积压在他胸口好久好久，现在终于满溢了出来。
这家伙真是……到底想把多少东西放在心里，难道不知道会被压垮的么？
尹允慧正在心里悄悄哀叹着，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响动，手边的仪器指示灯一跳一跳的蹦着象征危险的亮红光芒，麻醉医赵医生从幕布后探出脑袋提醒道：
“血压67，心跳32。”
“还有其他出血点。”
尹允慧说着抬头望向背光板，视线缓慢而又迅疾的在CT和MRI影像上一寸一寸的挪动着，忽然双眸一闪，说了句“止血钳”就看也不看的朝高美娥伸出手去，结果却比站在对面拥有更好视野的金玄彬慢了半秒，正正好好覆在了他已经拿住止血钳的左手上。
“右肺奇静脉裂口，”金玄彬先是神色严肃的说完，然后忽然眼里就转出一抹鬼笑，“你刚刚手指好像稍稍有点抖，不会是在害羞吧？”
尹允慧横他一眼，拿回自己的右手用力握了握拳活动几下。空腹被热水蒸了一下午，整整24个小时只吃了那一点点牛排，看来就算神智还没有垮掉，身体也已经率先发出了抗议。
“大腿部枪伤处理结束，”郑成云剪断尼龙线，把持针器放回托盘，“擦汗。”
负责巡回的金护士刚抬起手，就见郑成云稍稍向后闪避了一下，朝尹允慧扬了扬下颌：
“是尹医生。”
要不是尹允慧这边缝合半点也不能分神，高美娥简直差点要笑出声来。如果没有被医院紧急召回，她的休假原本要到后天才结束，所以昨晚和家人悠悠闲闲的去了期待已久的Angel Blanc总店，没想到结账的时候居然正看到郑成云和尹允慧推门而入，而向来对规章秩序一丝不苟的郑成云这次居然连白袍都没有换掉，只是在外面披了一件风衣，可见是有多紧迫的想把尹允慧带到这里。这两个人真是……一句“我喜欢你”就这么难说么？！
尹允慧前前后后不知偷瞄了郑成云多少次，可分明没有一次遇上过回望的目光，所以理所当然的认定他根本没有注意自己这边的情况。但现在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虽然动作还能勉强做到没有丝毫停顿，却觉得一阵低气压在手术室里幽幽盘旋着，压迫得心脏都不受大脑控制的跳漏了好几拍，弄得自己好像更有擦汗的必要。
“胸部枪伤处理完成，赵医生，报告患者状态。”
“70/120，心跳96，状态安定。”
赵医生说完，自己先长舒了一口气，却不想这一声不大的感慨刚好引发了其他同事的情绪，让空间并不宽敞的手术室长久的沉浸在克制的欢腾之中。金玄彬摘下口罩笑嘻嘻的望向尹允慧，却又寂然郁郁的暗了下去，默然别开视线。有些情绪不是自己知晓得太晚而来不及行动，而是那个人其实早已做出了选择：尹允慧的眼波脉然凝在郑成云沉静如水的双眸里，然后两人的眉眼同时一弯，虽然什么也没说，却好像根本已不必再说什么。
尹允慧抖开白袍套在身上大步朝前走去，心里已经模拟出了加热过的牛排滋滋冒油的全息影像，哪知刚一转出手术区自动门就正碰上等在那里的郑成云，于是稍稍放缓了脚步：
“不用担心，现在手指已经不抖了，等下再吃点东西，很快就会恢复的。”
郑成云点了点头，他脸色也是差劲得很，眼窝陷得很深，下缘微微泛起了青色。尹允慧垂下眼睛不忍心再去看他这副样子，原本想着今天无论如何也该把请辞书交给他，否则宋载佑那边已经定好的入职时间就会来不及，但心里某个角落总会冷不丁的跳出另一个自己来找出这样那样的借口，让离开的时间晚一点、再晚一点，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好。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么？”被郑成云突然这么一问，尹允慧猛然抬头愣了半晌，原来他都已经知道自己要走了？！可他的神态却明显有些不对劲，眼里又重新布满了手术时看到的那种灼烫的歉意，“一周前枪击现场，我对安教授说，之所以带你过去，是因为——”
“你不会是想说，就因为其实你也会处理枪伤所以就不该把我叫上，那样的话当时在手术车上的人就该是你而不会是我吧？”
尹允慧揉着已经有些僵漠的面部肌肉凑到郑成云跟前，扬起脸颊直直的望进他幽深的眼底，看得他微一恍神，匆匆避开对视，还十分难得的用上了敬语：
“对不起。”
“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啊？”
尹允慧失声笑了出来，然后又把笑容一点一点的敛起，抱着双臂继续直直的盯着郑成云，
“如果那天我不在，你要照应全局未必顾得上那么偏僻的地方，我记得当时你接手的那个小孩子左右瞳孔已经出现偏离了吧？如果只有一个人处理枪伤患者，哪怕是安中根，从伤口深度和事发相隔时间来判断，成功机率也很小。那么这两位患者只要有一位死亡，你是不是就打算把这个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就像现在两人都快痊愈出院了，你还会觉得我经受的那点儿意外也是你的责任一样。郑成云，不知道是谁教你这么做的，但是总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不是个好习惯，偶尔，也应该允许别人替你分担一下重任。”
郑成云忽然怔在了那里，从五年前对黄医生许下那句承诺开始，他就已经一个人独行了太久，可是那天听到枪击事件后的第一反应居然就是去找尹允慧。他一度以为那不过是出于自己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小私心，可就在刚才却终于明白，其实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习惯了、甚至说已经对于将重担分出一半给尹允慧产生了淡淡的依赖。在经历了之前那个诡异的手术之后，郑成云原本已经准备接受尹允慧终有一天会离开的事实，但现在，一直隐藏在眼底的某些不为人知的情绪忽然一拥而上，迅速漫过了整片瞳仁：
“允慧——”
“尹允慧你这是什么意思？！”
郑成云只比耳语稍微高出一点的音量被吞没在金玄彬的厉声质问当中，尹允慧惊诧间转头看去，却发现原本应该放在自己口袋里的那个装有请辞书和汉阳医院接收函的信封此时正被金玄彬捏在手中，想必是刚才抖开白袍的时候掉在那里。虽然并没有事先计划过要在什么情境下把离开的决定告诉郑成云，但肯定不该是现在，可还不等她想出什么借口阻拦，郑成云就已经从金玄彬手里把信封拿了过来。
两页薄薄的信纸都写得十分简短，可他却看得很慢很慢，好像那上面不是标准字体的韩文，而是某种艰深晦涩的密码，看得快了就会漏掉什么重要信息一样，一行一行，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过去，过了很久很久才将目光一点一点的移开：
“请辞书我接收了。

第二十四章 突然消失的终点线
尹允慧原本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用指尖划着下唇等待郑成云的反应，惴惴不安，却又分明隐着某些莫名的期待。可听到他轻轻淡淡的一句话之后，在足足好几秒的时间里，既没有预想落空的失望，也没有笃定离别的伤怀，有的只是大脑霎时间全然空白，好像是参加万米长跑，却在最后只剩下几百米的时候发现，终点线竟然消失了。
“ID。”
郑成云挑了一眼尹允慧衣领上的识别证，朝她摊开展平的掌心。尹允慧似乎仍旧有些失神，没有立即对他的示意做出反应，郑成云稍等片刻，微微抿着唇角，翻过手掌就要自己从她领子上把胸牌摘下来。似乎是闻到了他指尖熟悉的蜂蜡霜味道，尹允慧忽然一个激灵，拽下识别证重重的甩了过去，却没想到正好打在郑成云伸来的手背上，塑料板和手骨相撞，碰出一声不小的闷响，疼痛得好像是在向过往的一百天挥手作别。
“抱歉，你没事吧？”
尹允慧眉梢一紧，下意识的就想要拉过郑成云手腕，却在指尖碰到的前一秒，感到他不露痕迹的躲闪了一下，于是怔了一怔，自嘲的苦笑一声，寞然垂下已经探出的右手。郑成云倾掌拿过胸牌，尹允慧没有梳起的长发飘飏着摩挲在他颈间，酥酥痒痒的，让人想要抓住握在手里再也不松开，可刚一抬手，就只剩下发梢的锋利烙刻在指间，与手背上泛起的一弧浅淡红印叠在一起，开始只是微麻而轻烫，可少顷过后，尽管印迹已经消褪，痛感却深至骨髓。
“尹允慧你给我站住！”沉默良久的金玄彬忽然怒喝一声，从后面箭步赶来，在尹允慧肩膀上使劲一扳，把她整个人都按到了墙上，就那么定定的望着她。刚刚吼出声来的时候，心里好像有千句万句想要骂个痛快，但现在语气却不由自主的就软了下来，眼神寂然一黯，“要是今天我和你的时间表正好岔开，是不是只有明天看了公告板，才能知道你去哪了？”
“金医生！”
郑成云眉眼微凛，在金玄彬掐进尹允慧左肩的右手上用力一扣，隔开了两人暧昧的距离。
“前辈也是，成绩不错的后辈提出辞职的时候总应该挽留一下吧？”金玄彬双臂撑在扶栏上，将注意力转向旁边又变得一脸风轻云淡的郑成云，冷眼打量着，“昨天权科长送C&H韩社长出门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是要把二十年后的皱纹都笑出来了。资金问题一解决，新Fellow名额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R-1晋升Fellow的确不符合规则，向委员会解释肯定也特别费劲，但前辈当年在TS也不是很守规矩吧？怎么，觉得她的水准还不值得冒险？”
“你说的都是昨天，现在是今天，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只隔了两台手术而已，前辈找的借口真是差劲得可以。”
金玄彬抱起双臂冷哼一声，转过脑袋去看尹允慧，只见她额前的刘海动了一动，似乎是刚才猛然抬头过一次，但现在却仍旧眼睑低垂，让人看不清表情。郑成云的复杂目光在她随风轻动的发丝上停留了很久，手指按在白袍口袋里，近乎强迫般把信封的四角对折得整整齐齐，用指甲在折痕上来来回回的用力压着，然后用那副从来未曾改变的清明冷冽语调说道：
“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失陪了。”
这就算结束了？那些前几百米的你追我赶互不相让，那些中间五千米时撕心裂肺的窒息痛感，忽然间，连一个可供回忆的疤痕都还没来得及刻下，就这么结束了？
尹允慧猛的扬起脑袋死死盯着郑成云离开的方向，似乎想要把他飞起的下摆和手里紧攥的信封一起，一刀一划的刻在自己额叶上，是不是这样，就可以和他在每一场睡梦中相遇？
“看来这次是非走不可了，”金玄彬抬起手肘颇为随意的搭在尹允慧肩上，打断了她的左思右想，顺着她眼神的方向一直延伸到郑成云离开的转角，“我帮你去办公室拿东西吧。”
“不用麻烦了，之前整理过一次，所以其实也没什么——”
尹允慧收回目光轻声解释道，同时换了一个站姿，想要悄悄避开与金玄彬的肢体接触。可没想到只是稍稍侧身，他就似乎已然料到自己心里的所有算盘，顺着手肘用力一旋，还没等自己有什么腾挪动作，就只觉肩上一紧，被他拥在了怀中。
和之前大雨后的轻柔一笼完全不同，这一次，尹允慧整个人都被金玄彬紧紧贴贴的按在身前，两人的心跳跃动在彼此的胸膛上，好像要把对方的体温永远熔刻进自己血液一样。这时已经临近上班时间，走廊里人来人往步履匆匆，却唯独在这里纷纷驻足：劳燕分飞的情侣重归于好，如果人手一部相机的话，想必会谋杀无数菲林。金玄彬一反常态的什么都没说，只是那么拥着过了好久才慢慢松开双臂，不甘心似的在尹允慧耳后轻轻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尹允慧，就算不喜欢我，等了这么久也不回抱过来，是不是太无情了一点？”
虽然他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十分随意，但真正说出来的时候还是带上了三分失望。
——“和你的疯病比起来，现在这个是小事。”
——“尹允慧，平安就好。”
——“我只是想关心你，不过看来是有点多余了。”
尹允慧以前一直认为自己和金玄彬的全部交集不过是经由韩贞雅衍生的偶然，可现在剥离掉所有的事不关己，再重新回想那些声音和画面，原来他所给予过的温度居然没有减损分毫。她微微启唇想说“对不起”，却愣怔了一下，发现这几个字此时竟是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样犹如冬日阳光般的灿烂，怎么可能用一句简简单单的“对不起”就轻轻飘飘的一带而过？
“呀~~~这气氛真是——！”看到尹允慧唇角微动，之后却又缓缓收起，金玄彬立即心里就明白了大概。拧着眉头呲牙咧嘴的抱怨了一声，走到窗边推开玻璃，脸上重新挂好那副惯常的嘻哈鬼笑，“尹允慧，以后如果回这里参加学会的话，会记得叫上我去喝一杯的吧？”
“一定。”
金玄彬忽然转过头来，直直的盯着尹允慧，似乎想要确定她是在认真承诺而非随口敷衍，但很快又摇了摇头：有时候，比起自己愿意相信什么，真相究竟怎样已经不再重要。他唇角微扬着轻笑一声，转身望向窗外，目光绵远而悠长，好像已经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后的时光尽头。料峭寒风将蒙蒙细雨漏过缝隙，斜斜的洇湿了两人白袍的衣角，但谁都没有躲闪，只是都在貌似专注的望着窗下划水而过的一黑一白两辆豪车。

第30章 汝之寒冰，吾之暖阳
正值午餐高峰时段，习习凉风透过窗户，把食物的喷香味道弥漫到员工餐厅里的每一个角落，让早已饥肠辘辘却还只能夹在队伍里眼睁睁看着别人吃得津津有味的普外科R-1朴在范格外烦躁，于是用力伸了一个懒腰，抻了抻肩膀，又活动两下脖子，鬼哭狼嚎的抱怨道：
“以为熬过百日值班就解放了，没想到还得被ER扒掉一层皮，真是要累死了！”
“在李医生面前，你也好意思说累啊？”
同期赵雅拉挑拣着餐具朝他斜了一眼，用筷子在他背上狠狠戳了一下，排在后面的胸腔外科同期李民宇重重点了点脑袋表示强烈赞同，然后抱起双臂，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嘿嘿笑着。安中根教授从东仁医院被召回后顺利完成了理事长独孙的法洛氏四联症手术，现在的预约已经排到了几周远，结果奉达熙居然在这关键时刻被接二连三的事故打击得回家休假去了，让自己的工作量凭空增加了数倍，有时候真怕等不到她回来就先躺在了病床上。
“喂赵医生，你这偏心的有点过分了吧！——哎哎哎不好意思，这边有人了。”
朴在范喊冤的同时不忘眼疾手快的端着托盘抢占了一个临窗的好位置，然后把被人群挤歪的镜框扶正，正要继续哭诉两句，余光却恰好瞥见郑成云从不远处走过，于是压低了声音问道：
“对了民宇，你前两天不是说郑医生有女朋友了嘛，那怎么现在还总是面无表情，简直跟中学时候，督导主任手下那些专门逮违反纪律学生的风纪委员一模一样。”
“因为你不是尹医生呗！”
赵雅拉不紧不慢的夹着菜碟里的食物，一脸嫌弃的瞅着朴在范的滑稽表情笑哼一声，朝落地窗外的小花园扬了扬下巴，
“喏，你看那边。”
朴在范和李民宇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刚才还不急不缓走着的郑成云忽然加快了步伐，微抿的唇角噙着浅淡而温绵的笑意，几乎是一路小跑的迎向等在走廊尽头的尹允慧。被天井拥围的花园里，阳光透过稀薄的云翳，暖暖的洒在庭庭而立的景观树上，远远看去，仿若青郁葱茏的绿叶罩了一层珍珠宝钻般的蔚霞彩衣般光华璀璨。郑成云与尹允慧意态悠闲的并肩走在石子路上，洒水车刚刚驶离的草坪在午后的微醺之中氤氲出淡淡的氛香，脚下镶嵌的卵石圆滚滚的，有些湿滑，让穿着坡跟鞋的尹允慧走得稍有点不稳，可只要她身形一倾，就会被郑成云细心的揽过，两道白色身影相偎着在绿意掩映下若隐若现，温馨而美满。
“啊！郑医生这真是——哎呀呀，想不到千年寒冰还有这种融化的时候。”
“这还不算什么，我今早从更衣间出来转过拐角看到的，那才叫惊人呢！”
赵雅拉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倩然巧笑着伸手把还目不转睛盯着的朴在范扳回到自己这个方向。虽然她也极为好奇郑成云等的人是谁，但因为要跟随科长巡视，实在不敢多做耽搁，只好躬身行礼之后就快步离开，可还没走两步，就听见一阵轻柔低缓的温语从身后悠悠飘来：
“睡得还好么？那么晚去现场，辛苦你了。”
从音色上判断的确是郑成云无疑，但这种近乎宠溺的语调却让人完全不敢相信。赵雅拉讶然间转头惊望，见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了尹允慧的额角，细致而温柔的替她拨开了滑落到眼前的一绺碎发，往日的清冷疏淡此时消失得全然无踪，精致英俊的面庞上写满了顾惜与关爱。尹允慧稍稍低头，抿唇笑应了一句“你也是”，伸手把他胸前有些松动的识别证拿了下来，换上口袋里早已准备好的崭新外套和夹子。两人的动作自然而从容，恍惚间竟让人觉得，他们并不是刚刚陷入热恋，而是已经这样彼此扶持着，在悠长的岁月里走过了很久很久。
“本来呢，我还是挺替金医生委屈的，不过现在觉得，还是郑医生跟尹医生更搭一些。”
赵雅拉偏着脑袋正一脸神往的说着，腿上忽然就被坐在对面的朴在范踢了一脚，又见他和李民宇的视线同时越过了自己头顶，脊背顿时漫过丝丝寒意，知道肯定闯了祸，于是像慢镜头一样逐帧逐帧的缓缓转头看去。结果不出所料，是金玄彬正端着餐盘神情复杂的停在自己身后，旁边的普外科总医师张智赫朝几人狠瞪一眼，摆着口型骂道：
“一群白痴”。
嘀嘀嘀——
金玄彬的呼叫划破了此时尴尬的气氛，朴在范眼珠滴溜一转，连忙赔着笑抢过他的托盘：
“哎，金医生，这个我帮你送过去就行！”
“在说尹允慧啊？”
金玄彬想努力表现的毫不在意，可在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的哽咽了一下，短短的三个字，对他而言，似乎突然变成了稍一触碰就会烙痛不已的伤疤，
“跟你们说啊，我最近呢在和一位学妹约会，你们这么念念叨叨，可是会坏我好事的。”
金玄彬极为夸张的大笑几声，伸着手指逐个警告着噤若寒蝉的三位R-1，把餐盘往朴在范面前一推，大手一挥在他脑袋上招呼了一巴掌，然后按掉call机朝发出呼叫的病房走去。可就在转过身的瞬间，脸上所有的笑容却立刻被无尽的落寞取代，一点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