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健身馆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对门装一个篮板,大厅的架子上放着篮球、镁粉,可以随时练习扣篮投篮。练球的人,礼拜天早上起了床,每每花10美元,包一个小时——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每小时要涨到20美元,——站在大厅里练球,歇斯底里地扣篮;若肯多花10美元,便可以租个球童,帮着捡球传球,这样就轻松了,如果出到50美元,那就能包一个单间。但这些顾客,多是北美洲的流浪街球手,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成了名的,才会走进二楼的豪华空调包间里,找上陪练舒舒服服地练球。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市区的克利夫兰健身馆里当服务生,老板说我样子太土,怕把有名气的顾客吓出心脏病来,就在大厅做点事罢。外面的流浪街球手,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自己包小时的开始时间,又喜欢掐着表计算,一分一秒都要丝毫不差,然后才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想乱扣时间也很困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搬椅子、擦地板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大厅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顾客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詹姆斯到时,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詹姆斯是在健身馆里投篮命中率比罚球命中率高的唯一的人,因为他持有美利坚NBA颁发的干爹证,所以无论用不用镁粉,老板只好都按20美元一小时收费了。他身材很壮;煤黑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顶着一簇乱蓬蓬、油兮兮的鸡窝头。穿的虽然是一身运动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换,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学猩猩卖萌,教人半懂不懂的。
詹姆斯一到大厅,所有练球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詹姆斯,你脸上又添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服务台说,“包两个小时,要一名球童。”便排出40美元。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出去骗小孩了!”詹姆斯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哄骗三五个小孩学假摔,被人家家长追着打。”詹姆斯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假摔不能算骗……骗人……你情我愿的事,能算骗么?”接下来便是些教人听不懂的话了,什么“寻找大腿”,什么“剑指冠军”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大厅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詹姆斯原来也参加过扣篮比赛,但终究没有实力,又喜欢拉关系走后门;于是愈混愈差,最后弄到靠走步上篮来骗人气了。幸而长得一张油嘴滑舌,便替人家哄哄小孩,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做不到几天,便连人和雇主家的裤头,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教小孩练球的人也没有了。詹姆斯没有办法,便免不了做些坑蒙拐骗的事。但他在我们健身馆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詹姆斯的名字。
詹姆斯练了半小时球,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詹姆斯,你当真会打球么?”詹姆斯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那你怎的连半个冠军头衔也捞不到呢?”詹姆斯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些“有个好干爹就行”之类的,叫人听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大厅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詹姆斯,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詹姆斯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球童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参加过NBA选秀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参加过……我便考你一考。最好的防守方式,是怎样的?”我想,骗子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詹姆斯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懂了罢?……我教给你,记着!将来做明星的时候,防守要用。”我暗想我和明星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这里的街球手也从不防守;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搞个假摔么?”詹姆斯显出极高兴的样子,便踮起脚跟用手扶着茶几,点头说,“对呀对呀!……假摔有四种方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詹姆斯刚站起身,想表演给我看,见我毫无兴趣,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一回,邻居小孩听得笑声,也赶来凑热闹,围住了詹姆斯。一人吐了他一口唾沫。街球手们吐完口水,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詹姆斯。詹姆斯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头抱住,弯腰下去说道,“不敢了,我再也不假摔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自己摇头说,“我只是个假个摔呀,你们还是人吗?”于是这群街球手便在笑声里一哄而散了。
詹姆斯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圣诞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詹姆斯长久没有来了,还欠90美元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练球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打成胃下垂了。”老板说,“哦”“他总仍旧是假摔。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然假摔到斯特恩那里去了。他是总裁,骗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指着头皮骂,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后来呢?”“后来打成胃下垂了。”“打成胃下垂之后呢?”“之后?……谁晓得?反正横竖吃不了打球这碗饭,估计是滚回老家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圣诞过后,寒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眼看新年将至;我整天的靠着暖气,也须穿上羊皮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包一个小时。”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詹姆斯便在门口站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旧的运动型号棉袄,罗圈着两腿,捂着肚子,一瘸一拐的坐到了椅子上;见了我,又说道,“包一个小时。”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詹姆斯么?你还欠90美元呢!”詹姆斯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球要好。”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詹姆斯,你又出去假摔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没假摔,怎么会打成胃下垂?”詹姆斯低声说道,“跌…跌的。”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擦干净球,拿过去,放在他身旁。他从破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20美元,放在我手里。见他边投篮边捂着肚子,原来是假摔被人家揍的。不一会,他练完球,便又在众人的说笑声中,捂着肚子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詹姆斯。到了年关,老板取下粉板说,“詹姆斯还欠90美元呢!”到第二年的万圣节,又说“詹姆斯还欠90美元呢!”到圣诞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也终究没有看见——大概詹姆斯的确回老家投奔干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