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不搬。
父亲常凝视着邻里空落落的房子,如是说。我们家应该搬的,三年前就应该搬的。怎么呢?
三年前的城乡改造,送走了大多村民。一笔不少的补助费,加上精装好的新房,也只有以父
亲为首的那么几户还固执的守着原本的小院。
为什么不搬呢?小外甥又在问了。同时也闹着一定要住高楼。这时,父亲就沉着脸呵斥。这
房是我一砖一瓦垒起来的!要拆,也得我亲手推了它!
这我便记得了。父亲盖房的时候,我大约只有七八岁光景。犹记得同龄的孩子都被父母领着
到镇上的游乐园玩去了,而我只能追在父亲的腿底下,不停的问,不停地问。您什么时候能
带我出去呀?哪天?房子盖好了的时候吗?还不行?那要什么时候啊……
时间就这样在父亲沉默着奔走的双腿与母亲从不停顿绣着花样的针下一分一秒消逝。我就这
样从未去过镇上的游乐园。每每在家中盼望的时候,盼回来的,永远只有一张黝黑之中透出
通红的脸。
当我终于不再执着着要去一趟游乐园,父亲的新房也终于建成了。夕阳里,父亲携着一杆铁
锹,把原来门前的大梨树挪到了小院中,正种在水井边。春天,半透明的梨花瓣悠悠然的飘
落到水面,打上来的水,都带着清香的甜。
父亲开始一锹一锹的填土。他不让人帮忙。每当我稍稍靠过去,偷偷用脚把土拨进坑里,他
就很粗暴的推开我,小孩子家家的搀和什么呢!父亲填完土,已经接近黎明。父亲就坐在门
槛上,两根皲裂的手指间夹着一根旱烟斗。烟雾缭绕之中,父亲的眼睛始终望着远方。平素
不苟言笑的脸上竟透出隐隐的欢欣来。然而那欢欣之中包裹着的,却还是几近无声的悲哀。
听母亲说,父亲原本是要当兵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军队选人的时候,竟没有挑上身强力
壮的父亲。此后,父亲便像训练军人一样对待我,并多次向往着我有朝一日可以替他穿上那
身黄绿相间的迷彩服。
我们家不搬。
父亲放下从水井里挑出来的两桶水,如是说。水光映着父亲刚毅的脸,也映出了微微掀开一
角的门帘。这三年里,也常有人来劝。搬吗?不搬。父亲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答着。搬吗
?不搬。
是舍不得那棵亲手种下的梨树吧?那一柄灰黑色的铁锹在我的记忆里不断的插进土里,抬起
,再翻转落下。它随着父亲的手前后推动,它们不停下来,仿佛到现在还一直在重复着推出
拉回的动作。如同老式钟表的表针,嗒、嗒、嗒地走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