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原咽了一口吐沫,他能够感觉到,一个隐秘的天平在渐渐倾斜。
他得做点什么阻止这种想法。
于是他问了出来:“星儿,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了——可你说的那个药没有那么好吧?不然的话,为什么我总记不清梦里发生的事?”
“仅仅是用药期间而已!”束星儿看到了希望,“就一个月!现在只剩下半个月了!阿舅说这药力很霸道,你的脑子得忘记你学过的,才能接受新的,不然就会很危险。”
风雪原追问:“你阿舅不会平白无故帮我的——他要我做什么?”
“他怎么会要你做什么呢?你是我喜欢的人啊。”束星儿激动起来了,只要可以谈,那么就有了可能性,“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娘对我最好,百依百顺,他们要的,就是我将来和一个能保护我的人在一起。你不喜欢我吗?你说过你喜欢我的。”
风雪原手向后一指:“那这些杀手来做什么?相亲?”
“你误会了,他们只是……暂时拖住你师兄而已。”束星儿握住了他的胳膊,她的手冰凉,小小的,让人很想握一下。
她的眼睛里是无遮无挡的焦虑和期盼:“你觉得我话很多吗?不是这样的。我三岁才学会说话,在那之前,爹娘都以为我是个哑巴。我长大以后,就总是自己玩,爹娘对我很好,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给我弄来,可我一个伴都没有,一个都没有!小时候,爹和娘总吵架,吵我的亲生母亲,他们以为我不懂,可我都懂的,我爹吃药是为了她,疯疯癫癫也是为了她,我娘老是吵架是为了她,郁伯伯一个人住还是为了她……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可整座山上都是她的影子。我爹喝醉了的时候就会看我的眼睛,一看就很久很久,我知道他又想她了,我恨她,也恨我这双眼睛,可我——我总躲在门后面,堵着耳朵看着他们,我想不要再吵了!我不想知道亲生母亲的事儿,也不想看见她,可我今天还是看见她了,在郁伯伯的床底下!原来她长那个样子,她长那个样子……”
风雪原心疼了,一把握住束星儿的手:“星儿!我们走之后……你进那个小屋了?”
束星儿泪满眼。
风雪原满心愧疚:“星儿你吓坏了是不是?你别怕,是我不好,我当时不该走的,可我当时不知道床底下有尸体——如果我知道,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那儿。”
她的手冰冷,而且盈盈一握;她的肩膀纤细,而且在发抖。
“跟我走好不好?”束星儿靠近了,风雪原轻轻抱住了她,他听得见她的心在激烈地跳动,声音颤抖,“跟我走,像你答应过我的一样,让你师兄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好不好?”
“星儿……”风雪原在她耳边,呢喃,“星儿,我当然想和你在一起,真的。可我不能跟你走,一切都没弄清楚,我不能让师兄一个人在这儿——”
束星儿抬头:“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风雪原双手拢着她前额的乱发:“我知道……我知道……我信你星儿,我信你的。可是,对不起,我不信你娘和你舅舅会把一切都告诉你,这事不对,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又是你师兄说的是不是?”
“是。”
“你没有自己的脑子吗?”
“我有啊,我就是自己想过了,才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那你宁可不吃药等死吗?”
“我……我……”风雪原很艰难地咽了口吐沫,扭过头,开口:“你不知道我多想变成绝世高手,你不知道……但你说的那个法子不成,真不成,那法子……没出息啊。你想想看,将来我天下无敌了又怎么样呢?别人都会笑我,说我是嗑药嗑出来的——”
“别人的看法那么重要吗?”
“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也这么想。星儿,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我……我是个胆小鬼。我在梦里是尝过那种感觉的,那感觉很好,真的很好,但太空了,空得发虚,我怕啊,我不知道那些力量从哪儿来,我就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走,我、我……对不起,我还是……还是想和师兄一样——每次我见他走完拳都很开心,很得意,我也想开开心心的,我也想很得意,我不想很多年之后,一回忆起来就是一片空白,那个时候,我想啊想,想起来了,我会记得我是为什么这那条路的——因为我不敢回头去练基本功,因为我怕,到那时候我就会怕一辈子,记恨自己一辈子。”
束星儿贴在他的怀里问:“你是告诉我你的选择了吗?”
风雪原只是抱着她,轻轻的,没说话。
束星儿也不抬头,头倚在他肩膀上:“可你如果不吃药,可能就没有很多年之后,也没有一辈子了。”
风雪原想了想:“星儿你能把药给我吗?我想带给师兄看看,或许他有办法。”
束星儿恼怒起来:“你还是要听他的?”
“不是听他的,他比我年长,比我见多识广,我问问他的意见总没错。”
“那你为什么偏就不听我的?”
“因为——”
“说啊!”
“因为星儿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风雪原低下头,稍稍有些严厉:“被人控制的是你不是我!你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我做过杀手,我看得出来这些杀手都是什么货色!你阿舅做什么生意才需要养这么一大群杀手?他给我药吃,就是为了让我们开开心心生活在一起?这可能吗?你都不过脑子的吗?”
“可那些和我们无关啊。”
“怎么可能无关呢?”风雪原的声音也激动起来了:“星儿,我很担心你……我也不想你一个人,这样好不好,你跟我走?你跟我走,我们还是在一起的。”
“跟你走?你要我离开我爹我娘,和你师兄在一块儿?”
“可当时你也说了,你想离开你爹的啊。”
“不可能的!这是我家!”
“你要嫁人总要离开家的!”
“好啊,要离开就一起离开,我离开我爹娘,你离开你师兄,这总公平了吧?”
“这怎么会公平呢?现在是你娘派人去杀我师兄你到底懂不懂?”
“说来说去,你就是要和他在一起是不是?”
“是!我会离开他,但不是这个时候!”
“那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是吗?”
他们紧紧拥抱着,却在争吵。
他们彼此感到绝望,却更紧地拥抱着。
他们不想分开,但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束星儿抬起脸,一脸都是泪水:“是吗?”
风雪原抬手抹去她的眼泪:“是……暂时是。”
他狠了狠心,要推开怀里的人。
怀里的人更紧地抱住了他,那满怀满抱的感觉让人觉得温暖充实,会想起一生一世这种话。
束星儿脊背微微地弓着,像只小猫在撒娇:“我不想让你走,你走了就会死,你走了一定会死……那就是一辈子了。”
“不会是一辈子的。我保证……”
“你什么都保证不了。”
“那也不成,星儿,这是我一辈子第一场战斗,我不能还没打就放下剑,那样的话,即使我们在一起,我也不会开心的。”
“你决定了?”
“嗯。”
“好吧。”束星儿从他的胳膊里抽出手,擦了擦眼泪,又抱住他的脖子,很轻声地说,“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
“星儿我得走了,以后再听你说小时候的故事——”
“没有以后了,听我说完好不好?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这里有个刺猬窝,有一年夏天,刺猬妈妈生了一窝小刺猬,可好看了,特别开爱,像小绒绒球,我就经常带吃的给它们。可是忽然有一天,母刺猬被狐狸吃掉了,我就还带着吃的来,可小刺猬也一天一天的少下去,一直到还剩最后一只,我就把它抱回家了。你知道吗?那时候我一个伴都没有,我可喜欢它了,可它……它的刺变硬了。”束星儿摸着风雪原的左颈,“你猜我是怎么做的?”
风雪原觉得有点不对劲,他伸手要推开束星儿,忽然觉得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那种熟悉的感觉像噩梦一样回来了,他记起来了,在白马酒家,他也是这样倒下去的,同样是全身发麻,连手指头都不能动弹。
束星儿扶着他的脖子和腰,慢慢把他放倒,免得他跌伤。
风雪原睁大了眼睛,他没法摇头,可眼神里全是惊讶与愤怒。
束星儿从袖子里摸出个小小的药瓶,打开,倒了一粒药丸在手上,递到他嘴边:“我去问我娘,问她有什么办法能让小刺猬和我永远在一起,又不会扎到我,我娘就给了我一种药,小刺猬吃下去之后,刺就掉光了,像个小肉球,可好玩了……它陪了我好多年,它很开心的,真的,可它后来还是死掉了,刺猬活得太短了,我想,找个活得和我一样长的伴就好了。”
她的脸上混合一种冰清玉洁的天真和孩子的残忍。
风雪原想要闭紧嘴巴,可牙关还是被温柔地撬开了。
“它不会怪我的对不对?如果没有我,它就被狐狸吃了。”束星儿把那粒药丸递进他嘴里,合上他的下巴,脸颊贴在他胸口,抚摸着她的嘴唇,声音轻如梦呓,“别生我的气,我不能让你走,你走了就会死了,我会难过一辈子的。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会好好对你,我发誓。”
药丸入口即化,风雪原失去了吞咽的能力,束星儿稍稍抬起他的脖子,药水和津液一起,顺着咽喉流了下去。
他依旧睁着眼睛,忽然,泪水流了出来,顺着眼角流进了鬓角。
他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啊……”
束星儿缓缓站起来,凝视着地上那张面孔,那张面孔和第一次见的时候一模一样,干净,俊俏,倔强。
“星主儿。”黑衣人从暗地里走了出来,躬身:“星主儿聊了好久,可以走了吗?”
束星儿点了点头,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黑衣人伸指于唇,长啸一声。
沟外,六七个同样身着黑衣的人跳了进来,去搬挪风雪原的身体。
“小心,别弄痛他。”束星儿目光不离风雪原。
“是!”
那些人抬着风雪原离开,只留下玄同剑在地。
黑衣人从怀里摸出一封书简,压在玄同剑下。
他拔起火把,照着束星儿前路:“星主儿请,小心路滑。”
束星儿跟着他走了几步,回头看看信与书简,信口问:“这是留给谁的?写了些什么?”
黑衣人引着路,语气恭敬又客气:“夫人交代过,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星主儿就不必烦神了。”
束星儿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就点了点头。
她的小刺猬已经到手,前方是伸手可及的天长地久,她对这乱糟糟的世界已别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