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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文]苏旷传奇之绝壁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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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14-04-12 15:09回复
    引子
    一月水波平。
    二月风雨停。
    三月春风陌上,红袖白裙笑盈盈。
    四月谁家深巷里,小姑摇铃。
    五月金樽乱,白马酒家,英雄照面。
    六月风樯阵马,大醉后,号令天下,急急传我姓名。
    七月流火。
    八月烈烈愁怀,奏阳关三叠,至二叠泪落如雨。
    九月拔刀时节。
    十月鹰逆长空,怒夜里,星辰蟹行。
    十一月眼枯见骨,肝胆须眉燃尽。
    十二月归来也,海上明月心,依旧水波平。
    ——《十二月令》


    IP属地: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14-04-12 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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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种奇毒在他身体里汇合,发挥出神奇的效果。
      蒙面人饶有兴味地观望着,看起来彬彬有礼。他稍稍仰起头,露出喉咙上那粒痦子。
      束星儿抱着琴,远远地站在一边,咬着嘴唇,眼前的这一切让她有点害怕。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地走过来:“阿舅,他会不会有事?”
      “不要紧,睡一觉就好了。”蒙面人从尸体上跨过去,走到束星儿身边,把她窝在衣领里的辫子顺出来,语气温柔,眼神也慈祥,“星儿啊,别怕,不会有事的,他既不会很痛,也不会很难过,过不了多久……嗯,就一个月吧,他就会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
      束星儿蹲了下去,摸了摸风雪原的脸,琴囊的铃铛在他耳边轻轻响着,她撇了撇嘴:“可我还是觉得……他不会喜欢你这样的。”
      “尽说些孩子气的话!星儿啊,练功这种事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说啊,是辛辛苦苦练二十年好呢?还是轻轻松松练一个月好呢?”蒙面人扶着束星儿的肩膀,让她站起来,“而且你也看见了,那天要不给他这么用药,他已经死了,是不是?星儿,可是你非闹着要阿舅救他的喔。”
      “嗯。”束星儿抱着琴,想了想,点点头,迟疑着:“阿舅……他醒过来,是不是还会把这些都忘了?他会不会也忘了我?”
      “傻丫头,不会的,阿舅用药可小心着哪。”蒙面人摸着束星儿的脸蛋,把她的眼睛扳离过风雪原的脸,“星儿,别多想了,你到底要不要把他永远留在身边?嗯?要,就按照我说的做。”
      束星儿又转过头,深深地望了风雪原一眼——眼前这个明亮的少年一动不动,像是在沉睡中,等他醒过来,就会又是那个傻傻的,跟在她身后的可爱男孩子了。这是她元宵节的礼物,就像她从猎人手里救下来的小兔子和小狗一样,她喜欢得不得了——而且,他会成为一个绝世高手,就像爹爹经常念叨的那种高手一样。
      这个漂亮的男孩子已经不再流汗了,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嘴角露出一个微微的、孩子气的笑容。
      束星儿的嘴角也露出一个同样甜蜜又得意的笑容。
      “那……”她转头,看向蒙面人,他们已经达成了共识
      “带他回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是你的了。“蒙面人郑重其事地叮嘱:“只有一条,要牢牢记住,这次下来玩的事儿可别告诉姐夫——他可不仅会骂你,还会骂我喔。”
      “知道了。”束星儿乖巧地点点头,“阿舅,你跟我一起回家吗?”
      “阿舅还有生意要做,今年就不去啦,替我问姐夫、姐姐好。”蒙面人揽着束星儿往外送,“好啦,星儿,别看了,以后他都是你的,有的是日子慢慢看——你去准备准备路上要用的东西,过会儿我叫人把他给你送过去,嗯?”
      “好的阿舅,那我走了!”束星儿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少年,甩着辫子跑开了。
      她的身影轻巧灵活,脚步里都能看出欣喜。
      蒙面人笑笑,蹲下来,搭了搭风雪原的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睛和嘴巴查看。
      眼底全是鲜血,舌头下面的两条青筋也肿胀到发紫,这个少年有足够的年轻,经得起这么天翻地覆的折腾。
      被刺中了小腹的伤者还在地上蜷缩呻吟,持剑的杀手走到他身后:“公子!”
      “喔,我差点忘了。”蒙面人从怀里取出一小瓶丹药和一本誊抄的剑谱,递给那个杀手:“喏,蛇王寸剑,这是你应得的。广寒气劲和银子我回去给你,这回辛苦了!忽然闹出这样的变数,我也没想到。”
      “公子太客气了。”杀手把剑谱和丹药收进怀里,“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当,大家都是做生意而已。”蒙面人站起来,敲敲额头,“对了,玄同剑该送到姓苏的手里了吧?有什么消息没有?”
      “路太远,还没有回音。按照公子的吩咐,我叫人把玄同剑送到沿街的当铺里了,叫老板择期出售。万一姓苏的没看见,公子可就——”
      “不要紧,他一定看得到,这个人嘛,手一紧就往当铺里瞄,这么大一柄剑,怎么会瞒得过他的眼睛?”
      “是。那么公子,既然他会过来,我们做什么准备?”
      “做什么准备?你还想做什么准备,当然是快马加鞭走人啦——”蒙面人摊开手,极其无辜地耸耸肩膀,“姓苏的人头不是我要的,这小子的人也不是我想要的,该做准备也得正主儿去做是不是?我好端端的客人死了一地,好端端的生意被他们搅得一塌糊涂,你说我是招谁惹谁了?赶紧回去烧烧香,洗洗手,去去晦气,想着怎么把本捞回来才是正经。”
      “公子——公子——”蒙面人走了没几步,杀手指着地上那个伤者问:“这人快不行了?怎么办?也处理了?”
      “啐!”蒙面人唾弃一口:“胡说些什么呢?人命关天的道理你不懂?少杀生,多行善,积积阴德,福荫子孙,懂不懂?
      那杀手有些惶惑了:“可!公子!他这伤治也治不来,带又带不走,难道让他在白马酒家自己等死不成?”
      蒙面人闭目长叹:“这也真是无奈——你劝劝他自行了断吧。观音菩萨在上,弟子我可是没见着这一幕的……”
      他一路咕哝着,摇摇晃晃,悠悠哉哉地离开了。


      IP属地:浙江10楼2014-04-12 1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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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条路越来越陡峭,两个人变成了一上一下的蠕动,束星儿不时踩落几粒小石子,不留心就掉进风雪原的衣领里,湿黏黏的沾在胸腹上,苦不堪言。
        “来吧,休息一下。”束星儿越爬越兴奋,她到了一片稍微开阔点的石台上,兴冲冲喊着,从身边——黑乎乎的,风雪原也看不清是哪里——又摸出一包点心,“吃一点,吃一点,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风雪原忍无可忍:“星儿!我们到底是去哪儿?”
        束星儿把点心塞进他手里:“回家啊,去见我父母啊!”
        风雪原很想表示出不吃嗟来之食的骨气,但还是把点心塞进嘴里,边嚼边问:“星儿!你到底是谁?你家在哪里?你父母又是什么人?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我怎么回去!”
        “你还没到地方,怎么就想回去了呢?”又一壶清水递到他手里,束星儿也是湿漉漉的,冻得缩成一团,“慢慢吃,别着急,我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
        “说啊!”
        “嗯……我要想想从哪里开始。”
        “随便从哪里开始!”
        “好吧……我问你,江湖第一高手是谁?”
        “丁桀。”风雪原毫不犹豫地回答。
        “丁桀之前呢,第一高手是谁?”
        “这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丁桀之后是我。”
        “噗。”束星儿笑了笑,“我告诉你哦,丁桀之前,天下第一的高手叫做柳堂摩,号称剑菩提。”
        “不可能,这么厉害的人我怎么可能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的多着呢,剑菩提是个不世出的高手——”
        “不可能,哪儿有什么不世出的高手?高手都是打出来的,谁是吹出来的啊。”
        “你到底要不要听我讲?这位剑菩提之所以不为人知,是因为他精通易容术,年轻时候很少以真面目示人。每次出去,都会换一副面孔身份,所以才能化身千万,一剑参禅。”束星儿提起这位剑菩提,语气里多了些尊重,她顿了顿,“这位剑菩提有琴棋书画四名随从——”
        风雪原刚咽下去的水差点笑出来:“哈哈哈,又是琴棋书画,我师兄就说了,当年也不知道哪来的一群人,是个人出门就带着琴棋书画,也不知道是去卖艺的呢,还是去打架的。”
        “你师兄你师兄,你不是口口声声要离开你师兄吗,怎么他说什么你都记着?”束星儿莫名不快。
        “好吧好吧,你接着说,我不打岔了。”
        “那位剑菩提百艺精通,年纪轻轻地就纵横天下,但到了三十岁那一年,他忽然之间兴味索然,要择地守默闭关,领悟武学上的至道。”束星儿扬扬下巴,“闭关之处就是这里,这个地方也因此得名,叫做守默谷。那已经是六十九年前的事了。”
        风雪原点点头,高手闭关也是常有之事。
        “但你知道啊,闭关也是很麻烦的,总得


        IP属地: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14-04-12 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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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得有人护法,有人送水送吃的,所以呢,剑菩提的四个随从就留了下来。那位剑菩提,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他好,他入关之前说的好好的,少则三年多则五载一定出关,与那四位护法分享大道,没想到,他这一进去,就再也没出来过……”
          束星儿悠悠的,说起一段往事。


          IP属地:浙江13楼2014-04-12 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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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菩提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风雪原又惊又怕又怒,急速之下,坠得头晕脑胀,四肢百骸不由自主。他明明看见几枝松树旁逸斜出从身边经过,也来不及抓一把、缓一缓——闪念之中,大地已经扑面而来,他唯一记得的就是束星儿那把琴似乎有点门道,就闭着眼睛狠狠一阵乱抓,挠破了琴囊,拽断了琴弦,手指好像破了,但感觉不到一丝疼痛。砰砰砰砰一阵急响,那把琴里四面八方地弹出不少东西,那支钢爪总算飞得及时,胡乱抓在什么上,咯咯吱吱勾着下滑,他死死抱着琴,抱着束星儿,头顶上,大团大团的雪块纷纷落下。
            这急坠何止有千斤之力?钢爪抓断了松枝,两个人只是稍微顿了一顿,就立即二次下落,好在巨大的冲力卸去大半,百忙之中,风雪原向山壁一侧荡了一荡,抓住一根挂在树上的古藤,他又惊又怕,连抓带爬,总算是挂在半山腰上,束星儿在他怀里已经脱力,衣衫半掀起,像只剥了皮的青蛙,一截雪白纤细的腰挂在空中,有气无力地摇摇晃晃。
            桌面大的雪块一片片从山壁上剥落下来,砸得四面八方都是雾茫茫一团。。
            “星儿!”风雪原抱着束星儿的那只手稍微移动,把束星儿的头掩在自己胸口,免得她看见河面上的惨状。
            不过……河面上的惨状和想象中略微有些不同。
            长河上的坚冰裂成龟纹,大约有三十丈方圆的冰面竟皆破碎,仔细打量,碎冰之间有两个圆圆整整的大洞,看起来不像是重物冲坠出来的。
            没有鲜血,没有尸体,只有桃木剑、羽扇和无数水里雪里的羽毛。
            更远处的河面上,有一串长长的脚印,似乎有人刚刚走到了这里。
            没有人可以徒手接住百丈悬崖上掉下来的身体,但如果反应得够快,先以内力震断冰层,在水下接应,勉强倒是可行。
            但震碎一块浮冰已经是内力浑厚、身手敏捷,能在转瞬之间震碎两块浮冰……这个人的速度应该已经快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风雪原默默地把江湖之中有这种身手的高手排了一遍,紧跟着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束星儿也稍微缓了口气,转过头来。
            “星儿,小心,我们下去。”风雪原带着束星儿向山壁移动,他们离地已经不算远,即便是束星儿自己也不会再出什么危险。
            浮冰下河水汤汤,在清晨的微光里宛如冰玉琉璃,蒸腾着一层淡淡的朦胧雾气。
            靠近地面,就能看清有黑影在冰下游曳,似乎在摸索着冰面的出口。
            风雪原怔怔地看着那只手,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水面哗啦啦掀动,那只手摸到了冰口,一具高高的驼背被送了上来,沿着冰层推到安全距离。接着是一颗脑袋浮出水面,甩水,换气,在百忙之中抽空骂了声什么,折腰又潜了下去。
            “呀,郁伯伯!”束星儿挣开风雪原的手,急急忙忙向郁天元跑。
            风雪原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他没有跟过去,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和那个人打照面。
            束星儿跪在冰面上,拍着郁天元的身体,郁天元落水不长,很快就醒了过来,歪着头,吐出一地清水,合着红红黄黄的丹药。
            风雪原犹豫的当口,那只手第二次探出水面,摸索着冰口,小心翼翼地探视着冰层的厚度,接着用肩膀顶出了第二具躯体。
            “爹!”束星儿忙要过去。
            那只手挥了挥,叫她退后。接着,束天北的身体被推到另一端的冰面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然后一个上半身浮了上来,恶狠狠地大口喘气。
            风雪原四下看了看,他没有路可以逃。
            那个人在极狼狈地往冰面上爬,已经破裂大半的冰面撑不住他身体的重量,啪啦一声碎了。
            “妈的”,那个人费了很大力气才又浮上来,把自己扒拉到冰面上,趴着,痛痛快快地喘了一阵子气,然后翻过来,一手按着胸口,有点畏畏缩缩地望着天空——生怕上面再掉下点什么奇怪的东西来。
            山顶上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见断桥依稀的影,还有一大片的叫声,哭喊声。
            “我说,这位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啊?”那人按着胸口,蜷起条腿坐着,从背后解下柄剑,扔在一边,边喘边问:“这是什么鬼地方啊?睡着睡着,啪!掉下来一个,啪!又掉下来一个,连人带家伙的,掉个没完了!你们都是谁啊?这是在干什么?跳崖?殉情?不像啊?”
            束星儿哪有心思搭腔,她父亲嘴角流出汩汩清水,眼睛可还没睁开。那人撑着地面,想要过去帮忙,腿一软,又坐倒了,他摆摆手表示爱莫能助:“你爹是么?把他翻过来,控控水——他掉水里的时候就晕过去了,得稍微等会儿。”
            束星儿充耳不闻,回头向风雪原喊:“你还不快来看看我爹!”
            “还有一个?到底下来几个啊?”那人向着束星儿呼喊的方向看过去。
            风雪原的眼光一直就没有离开过他。
            那人脸上三分打趣、三分得意、三分自认倒霉的笑容凝固住了。
            风雪原松手,跳了下来。
            那个人想要站起来,但腿还是软的,抓着剑柄,在冰面上用力一拍。
            “过来。”
            束星儿愣了,抬头。
            风雪原站着不动,嘴角满是倔强。
            “过来!”
            “我这不是在过去么!”风雪原慢吞吞地走,挺直腰杆,“你说好了不跟我的。”
            “我想跟着你?我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我有多想跟着你?”那人撑着站起来,一个踉跄,抓起那把剑又摔了一次,“怎么回事!”
            “你别总这样,见我就骂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没骗你,真的。”风雪原靠近了几步,“一把剑而已,你干嘛气成这样?”
            “一把剑而已?风雪原,我十七天没有下马,你就跟我一把剑而已?”
            风雪原低着头,看那只手抓着自己的胸口,骨节格格直响,他不想抬头,别过脸去,小声提醒,“我知道……哎……你给我留点面子……你别在她面前这么抓我。”
            束星儿正惊讶地投来问询的目光。
            风雪原拉着那只手往下扯:“嘿嘿,星儿……今天日子不太巧,你看,我见你爹,见得也不太合适,你见我师兄吧,见得也不太合适……嗯,我给你引荐,我师兄苏旷,我跟你说过好多次的。师、师兄,这位束姑娘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她带我来见她父母来着,哦,喏,那就是她爹,那是她伯父,他们……啊,不是,是我们……是一起……不小心摔下来的……哎,师兄你给个面子啊,别拉着一张脸,束姑娘她——”
            苏旷那张脸很不好看,一双眼睛里,满满的怒火正在一分一分地强压下去。他还穿着件深秋的长衫,在雪山冰河之间显得分外单薄,长发湿漉漉的,衬得脸色也发青,一路上的风尘疲惫写在眉宇之间,多少显得有些悲哀。
            他望着风雪原,试图笑一笑,却始终没有笑出来:“我看见这把剑,千里迢迢赶过来,十七天换马不换人,师弟,你不用和我解释一下么?”
            “解释什么?我没犯错啊!你以为我死了?落在别人手里了?等着你出手帮忙是不是?我没出事,难道连这也要向你道歉吗?”风雪原被束星儿的目光盯在脊背上,盯得脖颈硬硬的,“师兄,我求过你多少遍了,软的硬的都说过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的事,自己会料理。玄同剑是楚大哥送给我的,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送人了,缺钱当了,不行吗?没人让你千里迢迢赶过来,是你自己——”
            “什么?”
            “没什么,仁义很好,市恩就没意思了。”
            “说得好。”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狼心狗肺,是不是?”
            “你中毒了。”
            “哈?和你的想法不一样,就是中毒了?我就不能有自己的主见?”
            “呵……我不是在说你的脑子,我只是告诉你,你中毒了,你出了事,你不知道而已。至于你在乎不在乎,查不查,那是你的身体,你做主。”
            “当然是我做主!我的死活本来就是我的事,本来就不关你的事。师兄,让你一再失望我很过意不去,但是你也想想,你像我一样大的时候,凡事是不是自己拿主意了?你自己拿主意的时候,是不是很开心呢?你扛得起的,我也扛得起,你做得到的,我也做得到,我最后一次求你——你但凡还有一点自尊,就别跟着我,我的路,我,自,己,会,走。”
            “你放心,我再不会跟着你了。”苏旷叹口气,把玄同剑拍到风雪原手心里 “师弟,你想多了,我从没想过要替你做主,我只是替师父教你一些东西而已。既然你不爱学,那就随意吧,你不想见我,我也不想总和一颗披着人皮的自尊心打交道。”
            风雪原猛回头,目中有火。
            但他的火气很快就发作不出来了,回头的瞬间,他心里头那团噩梦一样的纠缠消失了——在此之前,他们相隔千里,可他总觉得师兄就在背后;可这一回,苏旷就站在他眼前,却远得如在千里之外。
            他们之前离得太近了,直到退后一步,他才渐渐看清了眼前这个人的全貌,才想起来,这个人成为他师兄之前,多少也是有过一点锋芒与骄傲的,如果这个人说出“再不会”三个字,那就是再不会了。
            他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尊重,这感觉有点孤独,但是很好。


            IP属地:浙江16楼2014-04-12 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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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天光渐明,雪霰在晨风中飞舞,山岚逐渐消散,露出一崖险恶的河山。古树枯藤缠冰带雪,除了春天万物生长的力量,没有什么可以使之消融。
              背后是百丈冰崖,前方是漫漫河谷,脚下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回头路,苏旷随便找了个地方,盘膝坐了下来。
              这大半年来,一直在奔走四方了结恩师宿怨,几无一日清静自在,掐指算算,已经许久没有调停内息、运转周天了,长此以往,难免有些荒废修行。
              只是他坐了许久,一双眼睛睁开又闭上,闭上又睁开,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轻轻一掌,拍在身边冰崖之上。
              胸中闷气左冲右突,刚才那口怒火纵是生吞了下去,却也难消难灭,怎样都化解不得——他毕竟是个活人,多少还有几分自负,平生自问未曾失敬于天下人,天下人也未曾失敬于他,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错在哪里,就被自家师弟指着鼻子羞辱一番。
              风雪原是他的师弟,这是他早已经接受了的事实。风雪原年纪比他轻了一轮,天赋奇高,根基奇浅,几无江湖阅历可言,临行之前,师父曾经手把手地托付,阿秀婶曾经泪眼婆娑地嘱托,于情于理,于道于义,他都应该悉心照料,兢兢授业,这是无可旁贷的责任,也是理所当然的兄弟之伦。
              但是今天,他却实实在在有了割袍断义、一拍两散的念头。
              他小时候听人讲过一个江湖笑话,说:有个天赋异禀的少年,走着走着就遇到了一个绝世的风尘怪客,死缠烂打地非要教他武功,少年严词拒绝,怪客不离不弃地追随左右,不惜性命非得把毕生功力传授给他,少年无可奈何,半推半地成为一代高手。
              这个笑话之所以是个笑话,就是因为普天之下绝没有这样贱飕飕的师父,也没有这样狗屎运的徒儿。拜师求艺,讲究的就是一个拜,一个求,武技是一个武者安身立命之本,也是反目杀身的祸根,追随师父半生不得传授真章的徒弟不计其数,临死之前才传授衣钵的师父比比皆是,至于偷师学艺、被活活打死,随嫌过分,却也是江湖中屡见不鲜的事情。
              为人长兄者,代师授业,搁在别的门派里,几乎同时就有了生杀予夺、清理门户的大权。
              像今天这种场面,风雪原指着鼻子说,“你但凡还有点自尊,就别跟着我”。
              真换一个“但凡有点自尊”的大师兄,一怒之下,可能一掌就把他废了。
              这跟情分、义气、江湖规矩都没有关系,这是一个起码的礼数和家教的问题。
              风雪原麻烦就麻烦在压根没有正式入过门,就迫不及待地想出道。他的年龄说大虽然不大,说小也已经不小,那点儿与生俱来的天赋经不起糟蹋,不出三年,这个难得的璞玉浑金不是走火入魔,就是化作一团废铁。
              但能怎么办呢?这小子既笨又倔想得还多,针尖大的心眼里全是自尊,屁大的事情都要弄出玉石俱焚的架势,哪怕告诉他鞋子穿反了,他也会怀疑别人是不是试图左右他的人生道路。高手的行列还没挤进去呢,就整天琢磨成为天下第一寂寞不寂寞。风雪原说的一点错都没有——如果他们不是师兄弟,绝不会成为朋友。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一走了之,一拍两散,将来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拿今儿这几句话做个交代,师父也说不出什么来。
              可这小子又确实中毒了。他一张臭脸拉着,也不容人把把脉探探气息,鬼知道中了什么毒。玄同剑千里迢迢送到手上,此地必有机关暗算,但这小子又不肯说明经过,总不能拿块龟壳烧出真相来。
              ——这个混小子就该在家打渔卖天麻,苍天是怎么想的?非要给他一身学武的禀赋,又非要他遇见我师父?
              苏旷越想越怒,一掌一掌狠狠劈在山崖上,只打得冰雪四溅,附着在石峰里的冰凌一条条砸落下来。
              “男子汉大丈夫,被一个轻狂小儿激得哑口无言,进退两难,要躲到一边拿石头出气,可笑啊可笑。”身后有个声音远远地响起来,还特地呵呵地干笑两声,以示确实可笑。
              苏旷回头,见是第一次下水救上来的驼背男子正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身上还拖着那条湿漉漉的袈裟,看起来和尚不像和尚,头陀不像头陀,也弄不清楚什么身份来历。
              他哼一声:“比不得大师从天而降,指点众生,大恩不谢,自在洒脱。”
              “老夫虽然自号佛衣居士,却不是佛门中人,你称我一声前辈就好。”驼背男子慢慢走过来,似乎完全听不出苏旷的讽刺之意:“区区救命之恩,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这位兄弟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哈?是是是。”苏旷转过身来,恭恭敬敬拱拱手,“前辈客气了。请教前辈——这他妈的是白眼狼谷么?”
              “兄弟好说。”驼背男子已经走到他身边了,笑容可掬,举手环指四方,殷殷介绍,“此地叫做守默谷。是七十年前剑菩提的隐居闭关之所,老夫正是剑菩提护法后人。”
              “久仰久仰,失敬失敬。”苏旷点点头,“晚辈虽然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个什么剑菩提,但以前辈之高古,可想而知其人之风华。”
              “嚯,这位兄弟你话里带刺啊,令弟开罪了你,怪罪到老夫头上做什么?”驼背男子笑嘻嘻的,一点儿不恼:“你什么都不知道,来这地方做什么?”
              “说来惭愧——晚辈他妈的也不知道来这鬼地方做什么,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叫我到这里来救人吧。”苏旷也笑嘻嘻的,他向前走,驼背男子移了几步,挡住他去路,他客客气气,“前辈,借过。”
              驼背男子不肯放他过去:“诶,兄弟,区区小事念念不忘,岂不显得你胸襟狭窄?还是令弟说得好哇——仁义很好,市恩就没意思了。”
              苏旷今天被一句话噎了两遍,旧火未灭,新火复生。他只呕得快要吐血,胸中一口恶气快要爆开,随手将身上那件正在结冰的长衫扯下,甩在肩头,脸一沉:“前辈,借过!”
              那位前辈一点前辈的样子都没有,皮笑肉不笑地要搭他肩头:“诶,既来之则安之。我看小兄弟你浑身湿透,也没有换洗衣物,不如到寒舍稍坐,喝杯热酒如何?”
              苏旷没想到他还能说出句人话,脸色稍稍和缓:“哦,前辈府上是在?”
              驼背男子悠悠仰头,直视千丈冰崖之上:“白云深处便是吾家。”
              苏旷抬头一望,那绝壁本来就滑,结了一层薄冰更是毫无立足之地,虽然有古树枯藤,但攀援之际,谁知道那棵能踩,那棵能拉?他嘿嘿一笑:“前辈说笑了,山居雅兴固然是好,但这实在不像个活人能爬上去的地方,晚辈还想苟活几天。就此告辞。”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驼背男子张开双臂,拦在他面前,开门见山:“兄弟你走不得,老夫腿脚有些不方便,你走了,何人负我上山?”
              苏旷也不知道是气好还是笑好:“前辈……你在说什么?”
              “老夫说得明明白白。”驼背男子一脸天经地义的模样,“我看你是个行侠仗义之人,扶老助残是为人之本,老夫既老且残,你怎可离去啊?”
              苏旷也不想看他,大步向前,且行且笑:“好一个守默谷!好一个所在!当真是集普天下白眼狼于一谷,传七十年胡扯淡于此间!”
              “兄弟我看你魔怔了,你嘲笑老夫做什么?老夫又不欠你的!我摔下来,摔死是我的事,我又不怨你;我爬上去,帮忙是你乐意,不帮老夫也没有责怪你。”驼背男子跟着他走,亦步亦趋:“你还执迷不悟!老夫是一条命,令弟是一条命,你也不过一条命而已!死就死了,活就活了,天底下死人不知凡几,你手下未必没有杀戮,你苦恼于他人生死恩仇做什么?”
              苏旷脚步一顿,回头,若有所思。
              驼背男子又转到他面前,双目炯炯。
              苏旷迎视他双目:“前辈有所指点?”
              “不敢当。”驼背男子缓缓开口:“老夫旁观许久,这位小友,令弟既然带剑而来,就已经是江湖中人,江湖中人生死由命,造化在天,年轻年长都是一样的。你孜孜以求他的万全,可天下事哪有什么万全?”
              苏旷正色,再度拱手:“晚辈进退维谷,请前辈明言。”
              驼背男子再度仰头:“老夫已经指点过你了——你要做大仁大义的兄长,换个地方拍石头出气,随你;你要随我去寒舍小坐,肥鹅美酒,也随你。”
              “那我师弟他……”
              “你们师兄弟还真是两个糊涂虫!”驼背男子在他背上一敲,“如此执念!怨天尤人!你自己都不见了,哪儿还有什么你师弟?”
              苏旷默然良久,第三度拱手,微微一笑:“有理,多谢。”
              “走,走,走,老夫寒舍,许久不曾迎客了。”驼背男子勾着他的肩膀向悬崖边带,“小友也是能喝上几杯的吧?”
              苏旷笑了笑,这个邀请来的正是时候,他已经很久不曾沾酒了。


              IP属地:浙江17楼2014-04-12 1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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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绝壁菩提,自成险道。”驼背男子指点悬崖,“你看,这是守默谷多年前置下的一条路,左松右柏,相隔不到一丈,老夫腿脚有些不便,小友你的左手似乎也有些残疾……天残地缺,正好搭个伴。”
                “不是残疾,晚辈左手已经断了。”苏旷按着驼背男子的指点,从冰雪、乱岩和灌木之中看出一条路来,确实可行,“只是,菩提在哪里?”
                那驼背男子真是不枉费他一袭袈裟:“小友没有听说过么?明心见性,自见菩提。”
                这条路有些坎坷,但也并不算太过费力,苏旷一上手就知道,自己是能勉强上去的,这位驼背男子也并非非要人帮助不可。二人搭臂而行,互相提携,几个起落,苏旷虽然还不知道那男子的功夫深浅,但已经知他内劲悠厚绵长,不在自己之下。
                上到山巅,已是郎日清晨,河山苍莽,天地如炉。不远处一片平地上,筑着一片古旧木屋,屋前有一片黑藤篱笆,屋后是一片落雪的菜地,一条曲折小道绕木屋而过,一头通向那道中断的长桥,一头通向目光不可及之地。
                木屋古老得很了,一推开门,满耳朵的吱吱呀呀,屋中是一个大火盆,火盆旁是两箱子木炭,看灰烬,烧了整整一夜,四围墙壁都被炭火熏得漆黑,除此之外,四壁空空,一无所有。
                “小友,将就着些,你帮我加些木炭,老夫去取酒杀鹅,备两个小菜。”驼背男子招呼着,“你切莫见外,只管自便。”
                “前辈,杀鹅就不必了,太过麻烦。”苏旷客气一句。他四下看看,这间屋子里想见外也很难,除了火盆和木炭,连桌椅都没有。
                他脱下湿衣湿鞋,挂在屋角,走出门去,想要找点水擦洗一番——只是一打量之下心悦诚服,这位奇男子真是穷得豪迈气派,寻常人家的日常用具一样都没有。
                正犹豫,驼背男子已经赤条条地回来了,左手搭着条袈裟,右手拎着罐酒:“小友说得是,杀鹅备菜太过麻烦,老夫找了两根萝卜,你我将就着下酒罢!来来来,换件干净衣裳,免得着凉。”
                苏旷看了看那条袈裟,只能勉强叫做干燥的袈裟,实在不能叫干净的衣裳。
                但那个驼背男子自己也没有干净衣服可供换洗,他脱得惨不忍睹——背后脊柱整个扭曲了一大半,高高隆起的驼背黢黑而疙疙瘩瘩,遍布着干裂的硬皮,因为脊柱扭曲的缘故,两条腿一条长一条短,还有些罗圈,而手臂和手掌因为常年用力的缘故,比普通人粗长了许多。他唯一剩下的,还有几分英俊的就是一张脸,可是脖子却常年向前伸着,乍一看,有一点像只乌龟。
                如果他不是这样一个人,恐怕不会离群索居,一个人活在荒山野岭里。
                可这样的一个人,能够练成这样的功夫,不知用了多少心血汗水。
                苏旷自身有所残缺,虽然早已经不以为意,但多少还是有点顾忌,不肯将断腕展示人前。可这驼背男子竟然肯在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面前脱得赤裸裸的,而没有一丝躲闪、自卑的神色。
                这份坦诚相见,实在难能可贵。
                苏旷是真的想和他喝两杯了。
                此间没有酒具,只有两个裂了口的铜钵凑合着将就。
                酒是劣酒,粗糙,滤得也不太干净,只是烈,烈得像生吞下一只爆竹似的,一口下去,烈火就熊熊地在胸腹间烧起来了,许久不曾沾酒,这口劲还真是费了点劲才能压下去。
                “天冷。”驼背男子举了举铜钵,“小友念叨了三番五次的救命之恩,不谢一谢,似乎说不过去。”
                苏旷的脸有点微微的红了:“比不得前辈从天而降,点化众生,自在洒脱,大恩不言谢。”
                二人哈哈一笑,这一篇就算是掀过去了。
                “苏旷,草字苏,旷达之旷。”苏旷问那男子,“请教前辈?”
                “老夫姓郁,名中,草字天元。因着好两手棋道,郁天元的名字知道的人更多些。”郁天元呷得很慢,“苏旷……苏旷……嘶,我听说过你。”
                “嘿,是么?”苏旷心头微微一喜。这些年总算不是白混的,这样的荒郊野地,居然也有人听过他的名字,他按捺了三五次,还是没忍住:“呃……前辈……都听说过什么?”
                郁天元稍有些吃惊,看着他哈哈笑起来,笑声一落:“听说你跟丁桀共赴过昆仑山。”
                苏旷用铜钵挡住了脸。这句话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可每次都是一样的微微不高兴,他硬桥硬马闯荡多年,想不到江湖成名丁桀始,走到哪里都要被这么提携一声。
                酒意在胸中烧着,脑海里却渐次清明,他忽然一怔——我是这样想的,师弟他又何尝不是?
                郁天元并没有在意他的神色微动,只顾低着头,把萝卜擦得干干净净送到他手边,边递边说,“丁桀其人,老夫倒也见过一面。”
                “哦?”
                “十年前,丁桀来过这里一次,说是恨天下再无可千里一会之人,唯有一剑参禅剑菩提。”
                这已经是苏旷第二次听见“剑菩提”这三个字了,第一回听见的时候,他正在气头上,只当是郁天元故弄玄虚的说辞而已,但以丁桀的眼高于顶,他千里而会的,绝不会是凡品俗人。
                只是他有些不解:“既然前辈提到过,剑菩提已经闭关七十年,丁桀又怎么会见得到他?”
                郁天元摇摇头,深咂一口酒:“剑菩提虽然仙逝已久,闭关的所在却还留着。那一回,老夫印象极其深刻,他来了八天八夜,却只说了八个字——他在剑冢之外打坐七天,说了一声‘佩服’;到下山的时候,又说了一声‘未必’;折回头去,又在剑冢外徘徊良久,说了声‘奇怪’;苦站一夜,说了声‘罢了’,然后拂袖而去。”
                神交已久,心向往之,千里而会,拂衣而去,这本是行走江湖的一大快事。
                但两大绝世高手各据数十载寂寞生涯,缘悭一面,这就难免令人扼腕了。
                “恨他二人不得一见!”苏旷叹口气,啃了口萝卜,端起铜钵一饮而尽,随手顿地:“若是见了,也不知高下如何。”
                “不好说啊,不好说。”郁天元也啃口萝卜:“说来惭愧啊,这两个人,我都是耳闻。在我听来——丁桀其人,天赋之高,根基之深,后天造化之妙,都是百年之中难得一遇的。只是他与剑菩提比起来,毕竟差了一样东西。”
                “哦?”
                “弃人间道,上窥天道。”
                苏旷那口萝卜没怎么嚼就咽下去了,他稍稍坐正了身子:“武学的至高之境,必通天道,但天道离了人间道的把持,岂可独存?
                “我不知道,但剑菩提而立之年,脱人间道而窥天道,却是大勇之行,他闭关……至少二十载,真有所见也说不定。”
                “前辈真信?”
                “我若不信,守个什么?”
                苏旷正色发问:“请教前辈,剑菩提究竟是何许样人?”
                老驼子嘿嘿嘿嘿地怪笑起来:“集普天下白眼狼于一谷,传七十年胡扯淡于此间!小友,还要问么?”
                火盆里炭火渐渐旺盛,门缝里贴地吹来冷风,拂着白色余烬飞扬。
                苏旷举起酒罐,给自己续了一钵,轻举:“实在惭愧,愿闻其详。”


                IP属地:浙江18楼2014-04-12 1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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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拳打得风雪原满嘴是血,脑子嗡嗡一片,仰天就倒,还没倒下去,又被拎了回来。
                  他狠狠一抬脸,嘴里有半个“操”字。
                  苏旷指着他的鼻子,嘿嘿一笑:“咽回去,敢骂出口我就敢抽你。”
                  风雪原憋了半天,用力啐了吐沫,全是血,似乎是牙齿咬到了舌头,他用力一抹嘴角,大叫:“你到底怎么样才算完!”
                  苏旷还在嘻嘻笑着,“刚才那一拳真是不错,力道也对,角度也对,自己没事找找感觉。不过我纳闷啊,你那只手空着干什么?再补一拳我就直接倒了——你当时在发什么呆?你打完一拳停那一会儿是干什么的?等我给你鼓掌?嗯?风少侠?”
                  风雪原慢慢低了头,看地面:“我以为真打到你了。”
                  “所以?”
                  “所以我会害怕啊!”风雪原喘着粗气,理直气壮地吼:“我操——你他——你平时不是总说我没轻没重的吗!”
                  苏旷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半天不知道说什么,伸手去摸他下巴。
                  风雪原缩着肩膀,向后猛缩。
                  苏旷捏着他的下巴,手一错,风雪原嘴巴张大了,苏旷看着他的嘴,“血色不对,舌头顶着上颚。”
                  舌头下面,两条漆黑的,蚯蚓一样的血脉。
                  苏旷抓着他下巴的手顿时就用上劲了:“谁给你吃什么了!”
                  风雪原哪儿说得出话,挥着手,嗷嗷叫,意思是你问话至少也得先放开我。
                  “你别打他!”束星儿翻腕亮出一柄短剑,直扑上来,直刺向苏旷后心。
                  苏旷一转身扣住她手肘,轻轻巧巧把剑给卸了——他有点弄不清,这个小丫头是真心疼风雪原,还是借机扑上来的。
                  “师兄你别碰她!她是着急!”风雪原也急了,转到苏旷面前,英雄本色毕现:“跟她没关系!我就算是中毒了,也是见到她之前就中毒了!”
                  束星儿眼泪扑朔朔就落了下来。
                  这个女孩子有清澈又明亮的眼睛,她哭起来的时候,铁石心肠也会柔软的。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或许,她是真心疼师弟吧。本来么,郁天元那个状况,他都没有遇到过,何况这两个小孩子?今天实在是火大了,在心上人面前欺负心上人这种事,是不太应该做的。
                  苏旷松开手,反手把剑柄送了回去:“束姑娘,刚才我难为你一次,这回算是两清了。郁天元不是我杀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就只有这句话。你回去吧,这里的事儿,麻烦令尊来料理。你要是真心喜欢我师弟,我高兴还来不及,要是你敢——”
                  “师兄!”
                  苏旷没办法了,这条小狗认了主了,谁敢碰束星儿他就敢咬谁,他无可奈何:“至于我师弟,我先带走了——”
                  “师兄!”
                  “等他的毒解了,大家相安无事,我送他去见你。”
                  “师兄!”风雪原急得直跳,“你让我送她回去,那个桥很危险——”
                  “束姑娘的功夫没你想的那么差。” 苏旷拧着风雪原的胳膊就走,“你也是一样的,此间事了,我们各奔前程,到时候你想干什么,想和谁在一起,我多说一个字,苏字倒过来写。但是今天不行,今天你不跟我走,我就打断你的腿,拖着你走,你要不信,还可以再试试。”
                  “我信!我信还不行吗?你疯了!你别这样抓我!”风雪原挣扎着:“我的剑!剑!”
                  苏旷松开手,风雪原跑去拾剑。
                  经过束星儿的时候,束星儿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风雪原心疼坏了,连忙替她擦擦眼泪,很小声地安慰:“你别怕,我过两天就回来找你……那个人倔起来既不讲理又不要脸,你也看见了,属法海的!我不跟他走,他真会打断我的腿……”
                  “咳!剑很难找吗?”
                  “可是你……可是你……”束星儿伸手去摸他嘴角的血痕,“他这样对你……”
                  “嗨,没事的,家务事而已。”风雪原趁机紧紧拉住束星儿的手,在胸口蹭了一下,又轻轻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嘿嘿笑着,放开。
                  “喂,你们要去哪里啊——”
                  “是啊,师兄,你要去哪里至少要招呼一声吧?”
                  束星儿在背后大声喊,风雪原在小声劝,苏旷一个字也不回答,大步流星向深山里走,风雪原频频回头,苦着脸,摇头。


                  IP属地:浙江26楼2014-04-12 1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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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旷笑了笑,他脸上那种稍稍嘲弄的、不屑一顾的镇定消失了。
                    他试探着,稍稍把内力透了过去——风雪原的身体冰冷,内息滚烫却又不入血脉,像一块包着炭火的薄冰,他的额头开始沁出大滴大滴的冷汗,肩膀和身体向苏旷蜷缩得更紧。
                    风雪原说的“噩梦”苏旷见识过一次,那也是在一座大雪山上,中招的那个人也是他的兄弟,那一次差点捅破天去。
                    但那个人是兄弟,不是孩子,兄弟是可以托付后背的,不是抱在怀里的。是兄弟的话,想不开也好,小心眼也好,吵也好打也好,只要能站起来,就能肩并肩地站在一块儿,只要能站在一块儿,就不会孤孤单单的。
                    倚肩熟睡的少年甚至翻了翻身子,抓着苏旷的左臂盖在胸口上,嘟哝了一句:“师兄我冷。”
                    苏旷不再犹豫了,掌心贴着风雪原的掌心,将一股刚劲柔和之极的内力循气脉递入他的丹田——内息一触即发,先行护着心脉,而后稍稍运行周天,风雪原体内那股邪火开始升腾,轰然而起,不循常路,地火拍天一样胡乱冲撞着,风雪原半是昏迷,半是沉睡,浑身一阵痉挛,嘴唇和鼻孔变得皴裂,而鼻翼是满满的、大粒的汗珠。
                    风雪原几乎没有修行过内劲,他体内奇异的力量太多了,睡梦中唯一的反应就是手舞足蹈地挣扎。
                    苏旷一把抱住他,这真是尴尬,他甚至不敢点这孩子的穴道,生怕闹出什么乱子来——风雪原的药力蓄积在五脏六腑里,如魔似鬼,霸道之极,以健康的内脏为寄体,生长出一股匪夷所思的力量。
                    这股药力刁钻精明,甚至已经落地生根,即使使用解药,也未必就能复原如初。
                    苏旷咬了咬牙,他不敢强行打通风雪原的经脉,也不敢用强逼毒,此处天寒地冻又无人护法,不是运功疗伤的好地方,而且银沙教的秘术太多,极有可能两个人一起死在这里。他只能缓缓催动内力在风雪原体内运行周天,先行护着五脏六腑不受消耗,再另想办法。
                    换而言之,他唯一能做的,是给风雪原体内的“魔鬼”提供一种更强有力的养分。
                    苏旷右臂上的青筋虬结如藤,牙关紧咬,燧石一样的眸子已经快擦出火来——这是阴毒而下作的招数,风雪原的身体需要的是药物不是内力,如果强行替代,他只能每日如此施为,直到自己真元枯竭而死。
                    难怪“那个人”会轻而易举地放风雪原过桥来找他,当真是一箭双雕,算准了他只有这样一条路子可走。
                    那只寄生的小魔鬼快要喂饱了,它如今所需还不多。
                    身下的积雪融化又凝结,风雪原的棉袍透湿,他的牙关颤抖,强行要睁开眼睛,但睁不开,眼皮在颤抖着,像是在做一个噩梦。但他很快又笑了,轻声地喊:“星儿……别怕有我!”
                    每个人的噩梦里都有个逼近的影子,每个人的美梦里都有个要守护的人。
                    不知何时,新月已经挂上树梢,照着大地如同白银。
                    苏旷开始觉得冷了,这是明显的警告——内息一旦伤耗,虚弱和寒冷就接踵而来。
                    山林里的冷刁钻又偏激,它知道人的弱点在哪儿,蛇一样地寻找着膝盖和腰椎的每一条缝隙。
                    这是最容易留下终生内伤的时刻之一。
                    而远处,有沙沙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苏旷不敢再冒险,收敛内息,稍作周天运转,俯身捡起玄同剑,站了起来。
                    但风雪原还在抖着,药物的余力在血脉里燃烧着,他张开嘴,咬着脸颊下的雪块,牙关格格作响。
                    苏旷不再看他——他得自己熬过这一关。
                    那些人来得并不快,他们显然有所忌惮,也有所安排。
                    苏旷扶剑站着,衣袂成冰,此时万籁俱静,脚下是浩浩一片白银,只有猛虎啸着枯树,天地万里镜,明月百年心。
                    他默然片刻,拇指推剑出鞘——他禁不起长久的厮斗,他想要速战速决。
                    而今夜,是个开杀戒的好时候。
                    可就在他一步将迈未迈的时候,地上的风雪原居然也睁开了眼睛,强撑着爬起来,嗓音不知不觉间沙哑了:“师……师兄?我睡了很久?”
                    “坐着别动,有人来了。”苏旷没有回头,他的眼睛盯着不远处——来的是六个人,在百丈之外才分开,试图形成合围之势,但是雪月之中,完美的合围殊非易事,他的目光所在就是最薄弱的一环。
                    “你说拿我当兄弟的!”风雪原努力站起来,摇摇晃晃几步,走到他身边站稳,“你站着,我躺着,像什么话!”
                    “也好。”苏旷还是目光不瞬,反握着剑鞘,把剑柄递了过去。
                    风雪原接剑在手,掐指数了数算了算:“五个交给你,剩下的交给我!”
                    “可是一共只有六个。”
                    “才六个?”风雪原甩甩头发,揉揉耳朵,向前走,嘀咕着,“那我听到的是什么声音?师兄,我先把前面那个给收拾了。”
                    喂,可前面那个我盯了很久了——
                    苏旷本想叫住他,想要告诉他这个时候或许还是歇着更好,但风雪原一抬腿,苏旷就闭上了嘴。
                    风雪原半睡半醒,半明白半糊涂,药力和内力混合着达到了巅峰,他的脚步轻盈而有力,身躯的每一个部位都无懈可击,他碎步小跑着向前面那个人冲去,像是一阵疾风在白雪上掠过。
                    苏旷惊觉,此消彼长,如果此时此刻和他动手,自己完全没有把握。
                    而且风雪原持剑的是左手,他自己浑然未觉。


                    IP属地:浙江28楼2014-04-12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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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哭郎君走得很慢,可天太黑了,他几步就没入到阴影里。
                      阴影里似乎有一只巨兽,一口就能吞下他。
                      郁天元死的时候,他无能为力。夜哭郎君走的时候,他也无能为力。那只巨兽里藏着谁呢?他是怎么样控制和玩弄这么多人的命运,把那么多人变成疯子和怪物的?
                      可那个人明明一样是人,不是真的魔鬼。
                      夜哭郎君继续向前走着,继续哼着:“天皇皇,地皇皇……”
                      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慢?他为什么还点着一盏灯?他真的死心了么?
                      苏旷抬头,他的眼在发红,他仰头大叫:“跟我一起杀了他!”
                      “我家有个夜哭郎……”
                      “死都不怕你到底怕什么?”
                      “过路君子念三遍……”
                      苏旷拍地站起来,咬牙,拔腿就追。
                      “一觉睡到——”
                      “睡到你大爷!”苏旷最后一次抓住他的肩膀,用尽全力地疯晃:“跟我一起杀了他!”
                      “苏爷!”夜哭郎君的眼睛是血红的:“你逼我杀了你是不是?”
                      “是!”苏旷也狠狠点着头,他的眼睛也是血红的,“够种别等下次了,就这次,来啊!我一条命本来就在你手里,我还你!你要么现在杀了我,要么把这玩意儿给我扔了!”
                      “疯狗。”夜哭郎君拔刀,一刀向他手腕上砍过去。
                      苏旷咬咬牙,直着脖子,赌了。
                      刀锋停在他手臂上,殷虹的血顺着刀往下流。
                      “别逼我!”
                      “我偏要逼你!”
                      “疯狗!”
                      “不许回去!”
                      “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死人你妈!那是哪个王八蛋在跟我说话?”
                      “苏爷……”
                      “欠揍!”苏旷一拳砸在夜哭郎君脸上,“我知道这是别人的皮!痛不痛?痛就是你的!”
                      夜哭郎君捂着脸,大吼:“给我滚!你的宝贝师弟马上是他的人了!你别**的心!”
                      “我熊瞎子掰苞米看见谁就是谁!我现在不管什么师弟我就管你!”
                      “我饶你一命还饶出错来了?是不是!”
                      “是!”苏旷劈手就夺过那个婴孩,他力道太蛮横,夜哭郎君左臂又骨折,争不过他。
                      “你敢!给我放手!”夜哭郎君从货郎担子上拔出风灯,摔在他后脑勺上。
                      “你真没出息。”火油顺着头发往下流,火苗顺着脚踝像上烧,苏旷浑身都在抖,他不肯放手,可夜哭郎君居然也没上来抢,他盯着夜哭郎君:“你真没出息,不就是一张脸吗?我这张脸比你帅吧?嗯?我今天就做个样子给你看看,我让你看看没手的人能活,没脸的人就也能活!”
                      “把火灭了!”夜哭郎君抽打他身上的火苗:“疯狗!有话慢慢说!”
                      苏旷盯着他,眉毛都不抬一下:“说你不回去。”
                      夜哭郎君跌坐在地上,忽然张着嘴巴,呵呵笑起来:“把火灭了,疯狗。”
                      苏旷还在站着,他看到了希望:“说你不回去。”
                      夜哭郎君闭上眼睛,用全生的力气吐出那三个字:“我……不回去。”
                      苏旷一头扑在雪地上开始打滚儿,他今天实在滚得太多了,不知转了多少圈,头也晕脑也胀,四肢张开,平摊在地上,对着漆黑的天穹张着嘴喘着粗气。
                      他很开心,很开心,他从那只野兽的嘴里抢回了一个人来。
                      他望着夜空哈哈地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要做什么,把我引来这里,是有代价的。
                      夜哭郎君慢慢走到他身边,踢踢他的腰伤:“撒泼打滚的疯狗。”
                      苏旷滚了一圈,他累了。
                      夜哭郎君又踢踢他:“起来疯狗,你师弟有麻烦。”
                      苏旷看着他,伸出一只手,他笑得很无赖。
                      他不仅抢回了一个人,还抢回了一个朋友。
                      夜哭郎君无可奈何,把他拉了起来。
                      苏旷的长裤烧得一片一条的,腰间的血洞还在流血,夜哭郎君扶着左臂,鼻子瘪下去一层。
                      他也不知道苏旷老是笑什么,可苏旷笑啊笑的,他也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呢疯狗?”
                      “说正经的,我快要饿死了。”苏旷下巴向货郎担子指了指,“你有没有吃的和伤药?”
                      夜哭郎君慢慢点点头:“有。”


                      IP属地:浙江32楼2014-04-12 1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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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雪原咽了一口吐沫,他能够感觉到,一个隐秘的天平在渐渐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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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问了出来:“星儿,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了——可你说的那个药没有那么好吧?不然的话,为什么我总记不清梦里发生的事?”
                        “仅仅是用药期间而已!”束星儿看到了希望,“就一个月!现在只剩下半个月了!阿舅说这药力很霸道,你的脑子得忘记你学过的,才能接受新的,不然就会很危险。”
                        风雪原追问:“你阿舅不会平白无故帮我的——他要我做什么?”
                        “他怎么会要你做什么呢?你是我喜欢的人啊。”束星儿激动起来了,只要可以谈,那么就有了可能性,“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娘对我最好,百依百顺,他们要的,就是我将来和一个能保护我的人在一起。你不喜欢我吗?你说过你喜欢我的。”
                        风雪原手向后一指:“那这些杀手来做什么?相亲?”
                        “你误会了,他们只是……暂时拖住你师兄而已。”束星儿握住了他的胳膊,她的手冰凉,小小的,让人很想握一下。
                        她的眼睛里是无遮无挡的焦虑和期盼:“你觉得我话很多吗?不是这样的。我三岁才学会说话,在那之前,爹娘都以为我是个哑巴。我长大以后,就总是自己玩,爹娘对我很好,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给我弄来,可我一个伴都没有,一个都没有!小时候,爹和娘总吵架,吵我的亲生母亲,他们以为我不懂,可我都懂的,我爹吃药是为了她,疯疯癫癫也是为了她,我娘老是吵架是为了她,郁伯伯一个人住还是为了她……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可整座山上都是她的影子。我爹喝醉了的时候就会看我的眼睛,一看就很久很久,我知道他又想她了,我恨她,也恨我这双眼睛,可我——我总躲在门后面,堵着耳朵看着他们,我想不要再吵了!我不想知道亲生母亲的事儿,也不想看见她,可我今天还是看见她了,在郁伯伯的床底下!原来她长那个样子,她长那个样子……”
                        风雪原心疼了,一把握住束星儿的手:“星儿!我们走之后……你进那个小屋了?”
                        束星儿泪满眼。
                        风雪原满心愧疚:“星儿你吓坏了是不是?你别怕,是我不好,我当时不该走的,可我当时不知道床底下有尸体——如果我知道,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那儿。”
                        她的手冰冷,而且盈盈一握;她的肩膀纤细,而且在发抖。
                        “跟我走好不好?”束星儿靠近了,风雪原轻轻抱住了她,他听得见她的心在激烈地跳动,声音颤抖,“跟我走,像你答应过我的一样,让你师兄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好不好?”
                        “星儿……”风雪原在她耳边,呢喃,“星儿,我当然想和你在一起,真的。可我不能跟你走,一切都没弄清楚,我不能让师兄一个人在这儿——”
                        束星儿抬头:“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风雪原双手拢着她前额的乱发:“我知道……我知道……我信你星儿,我信你的。可是,对不起,我不信你娘和你舅舅会把一切都告诉你,这事不对,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又是你师兄说的是不是?”
                        “是。”
                        “你没有自己的脑子吗?”
                        “我有啊,我就是自己想过了,才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那你宁可不吃药等死吗?”
                        “我……我……”风雪原很艰难地咽了口吐沫,扭过头,开口:“你不知道我多想变成绝世高手,你不知道……但你说的那个法子不成,真不成,那法子……没出息啊。你想想看,将来我天下无敌了又怎么样呢?别人都会笑我,说我是嗑药嗑出来的——”
                        “别人的看法那么重要吗?”
                        “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也这么想。星儿,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我……我是个胆小鬼。我在梦里是尝过那种感觉的,那感觉很好,真的很好,但太空了,空得发虚,我怕啊,我不知道那些力量从哪儿来,我就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走,我、我……对不起,我还是……还是想和师兄一样——每次我见他走完拳都很开心,很得意,我也想开开心心的,我也想很得意,我不想很多年之后,一回忆起来就是一片空白,那个时候,我想啊想,想起来了,我会记得我是为什么这那条路的——因为我不敢回头去练基本功,因为我怕,到那时候我就会怕一辈子,记恨自己一辈子。”
                        束星儿贴在他的怀里问:“你是告诉我你的选择了吗?”
                        风雪原只是抱着她,轻轻的,没说话。
                        束星儿也不抬头,头倚在他肩膀上:“可你如果不吃药,可能就没有很多年之后,也没有一辈子了。”
                        风雪原想了想:“星儿你能把药给我吗?我想带给师兄看看,或许他有办法。”
                        束星儿恼怒起来:“你还是要听他的?”
                        “不是听他的,他比我年长,比我见多识广,我问问他的意见总没错。”
                        “那你为什么偏就不听我的?”
                        “因为——”
                        “说啊!”
                        “因为星儿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风雪原低下头,稍稍有些严厉:“被人控制的是你不是我!你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我做过杀手,我看得出来这些杀手都是什么货色!你阿舅做什么生意才需要养这么一大群杀手?他给我药吃,就是为了让我们开开心心生活在一起?这可能吗?你都不过脑子的吗?”
                        “可那些和我们无关啊。”
                        “怎么可能无关呢?”风雪原的声音也激动起来了:“星儿,我很担心你……我也不想你一个人,这样好不好,你跟我走?你跟我走,我们还是在一起的。”
                        “跟你走?你要我离开我爹我娘,和你师兄在一块儿?”
                        “可当时你也说了,你想离开你爹的啊。”
                        “不可能的!这是我家!”
                        “你要嫁人总要离开家的!”
                        “好啊,要离开就一起离开,我离开我爹娘,你离开你师兄,这总公平了吧?”
                        “这怎么会公平呢?现在是你娘派人去杀我师兄你到底懂不懂?”
                        “说来说去,你就是要和他在一起是不是?”
                        “是!我会离开他,但不是这个时候!”
                        “那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是吗?”
                        他们紧紧拥抱着,却在争吵。
                        他们彼此感到绝望,却更紧地拥抱着。
                        他们不想分开,但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束星儿抬起脸,一脸都是泪水:“是吗?”
                        风雪原抬手抹去她的眼泪:“是……暂时是。”
                        他狠了狠心,要推开怀里的人。
                        怀里的人更紧地抱住了他,那满怀满抱的感觉让人觉得温暖充实,会想起一生一世这种话。
                        束星儿脊背微微地弓着,像只小猫在撒娇:“我不想让你走,你走了就会死,你走了一定会死……那就是一辈子了。”
                        “不会是一辈子的。我保证……”
                        “你什么都保证不了。”
                        “那也不成,星儿,这是我一辈子第一场战斗,我不能还没打就放下剑,那样的话,即使我们在一起,我也不会开心的。”
                        “你决定了?”
                        “嗯。”
                        “好吧。”束星儿从他的胳膊里抽出手,擦了擦眼泪,又抱住他的脖子,很轻声地说,“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
                        “星儿我得走了,以后再听你说小时候的故事——”
                        “没有以后了,听我说完好不好?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这里有个刺猬窝,有一年夏天,刺猬妈妈生了一窝小刺猬,可好看了,特别开爱,像小绒绒球,我就经常带吃的给它们。可是忽然有一天,母刺猬被狐狸吃掉了,我就还带着吃的来,可小刺猬也一天一天的少下去,一直到还剩最后一只,我就把它抱回家了。你知道吗?那时候我一个伴都没有,我可喜欢它了,可它……它的刺变硬了。”束星儿摸着风雪原的左颈,“你猜我是怎么做的?”
                        风雪原觉得有点不对劲,他伸手要推开束星儿,忽然觉得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那种熟悉的感觉像噩梦一样回来了,他记起来了,在白马酒家,他也是这样倒下去的,同样是全身发麻,连手指头都不能动弹。
                        束星儿扶着他的脖子和腰,慢慢把他放倒,免得他跌伤。
                        风雪原睁大了眼睛,他没法摇头,可眼神里全是惊讶与愤怒。
                        束星儿从袖子里摸出个小小的药瓶,打开,倒了一粒药丸在手上,递到他嘴边:“我去问我娘,问她有什么办法能让小刺猬和我永远在一起,又不会扎到我,我娘就给了我一种药,小刺猬吃下去之后,刺就掉光了,像个小肉球,可好玩了……它陪了我好多年,它很开心的,真的,可它后来还是死掉了,刺猬活得太短了,我想,找个活得和我一样长的伴就好了。”
                        她的脸上混合一种冰清玉洁的天真和孩子的残忍。
                        风雪原想要闭紧嘴巴,可牙关还是被温柔地撬开了。
                        “它不会怪我的对不对?如果没有我,它就被狐狸吃了。”束星儿把那粒药丸递进他嘴里,合上他的下巴,脸颊贴在他胸口,抚摸着她的嘴唇,声音轻如梦呓,“别生我的气,我不能让你走,你走了就会死了,我会难过一辈子的。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会好好对你,我发誓。”
                        药丸入口即化,风雪原失去了吞咽的能力,束星儿稍稍抬起他的脖子,药水和津液一起,顺着咽喉流了下去。
                        他依旧睁着眼睛,忽然,泪水流了出来,顺着眼角流进了鬓角。
                        他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啊……”
                        束星儿缓缓站起来,凝视着地上那张面孔,那张面孔和第一次见的时候一模一样,干净,俊俏,倔强。
                        “星主儿。”黑衣人从暗地里走了出来,躬身:“星主儿聊了好久,可以走了吗?”
                        束星儿点了点头,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黑衣人伸指于唇,长啸一声。
                        沟外,六七个同样身着黑衣的人跳了进来,去搬挪风雪原的身体。
                        “小心,别弄痛他。”束星儿目光不离风雪原。
                        “是!”
                        那些人抬着风雪原离开,只留下玄同剑在地。
                        黑衣人从怀里摸出一封书简,压在玄同剑下。
                        他拔起火把,照着束星儿前路:“星主儿请,小心路滑。”
                        束星儿跟着他走了几步,回头看看信与书简,信口问:“这是留给谁的?写了些什么?”
                        黑衣人引着路,语气恭敬又客气:“夫人交代过,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星主儿就不必烦神了。”
                        束星儿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就点了点头。
                        她的小刺猬已经到手,前方是伸手可及的天长地久,她对这乱糟糟的世界已别无所求。


                        IP属地:浙江34楼2014-04-12 1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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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不二实在支撑不住,挥了挥手,真虎哐当哐当气震山河地走了过来。
                          真虎长得当真像一只老虎,他既高且壮,面方口阔,手臂的肌肉秤砣一样鼓着,脚上穿一双镔铁靴,右拳上带着一只海碗大小的乌黑拳套,上面四枚蓝森森虎牙样的曲刃。
                          传说中,真虎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从来不肯占对手半点便宜……他走到苏旷面前,指了指远处的靴子,然后沉腰,一声吼,一拳向着苏旷两腿之间猛击过去。
                          那一拳带的风都在吼,苏旷不敢挡,一脚蹬在石壁上,凌空侧翻出去,趁着余势,斜刺里伸脚勾向另一只靴子。
                          那一拳砸在墙上,砸出面盆大小一块石坑。
                          风不二忽然又不咳嗽了,狂风索白龙一样卷出,先他一步,第二次扫飞了靴子。
                          这两位的配合虽然慢,还真是又狠又毒。
                          苏旷心头一寒,右脚不由自主地往地上踩,恨天无柱,恨地无环。
                          夜哭郎君的尖帽子稳稳飞在他的脚下。
                          苏旷望向夜哭郎君,夜哭郎君正把坎肩脱下来,一斩为二,往脚上包。
                          北边石壁死角处,赫然还有两个人,一个女人面壁而坐,一个老人闭目而躺,不知是死是活,是聋是哑,一丁点儿动静也没有。
                          风不二扔开血手帕,走过来,这一次,他剑交左手。
                          真虎也走过来了,他的脚步慢得多,但角度正足够封死苏旷。
                          他们不开口,此间情景,也没什么可开口的。
                          “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苏旷缓缓扬起玄同剑。
                          风不二和真虎双双抢上,一起出手。
                          “夜哭兄借刀一用!”苏旷劈面向风不二掷出玄同剑,趁他躲闪刹那,屈膝振臂,弹身跳起来。
                          夜哭郎君眼里似乎有精准的规与矩,看准他的落点,弯刀虎虎生风,半空平平飞旋,蓄力深厚,简直就是塞到到他脚底下。
                          以夜哭郎君的身手,传刀不难,难得是看穿他的心意。
                          苏旷半空一声低喝,足尖在刀身上借力,轻飘飘落在石壁上。
                          这一刀传出,夜哭郎君空手光脚,往里冲也没意思了,索性盘腿坐下,掐指一算:“一共六万三千两。”
                          “讹人也不能这么讹!”苏旷足尖点着石壁,右手稍坐抓扶,沿着石壁,狂奔起来。
                          风不二抬手,狂风索扶摇直上,索顶钢锥钉入穹顶,他拉着狂风索,直追苏旷。
                          人再快,也快不过飞索,狂风索振起满山洞的狂风,簌簌历历,大片白影疏忽而来,疏忽而去,穷奇剑几次刺到身前,几次刺到身后,苏旷已经不能慢下来,也没法儿回头,只能凭脑后狂风索带起的风声判断敌人远近。
                          眼前就是南墙与东墙的夹角。
                          风不二猛吸一口气,他等的就是这个犄角,振臂,双脚勾卷住长索末梢,右臂展开怀抱,封住苏旷退路,左手剑夺命销魂,一剑直出。
                          狂风吼剑,名不虚传。
                          那一剑带着鬼泣一般的厉声,风不二的腿、腰、肩、臂扯成凌厉一线,穷奇剑尖直奔苏旷后脑。
                          真虎也大步冲来。
                          苏旷等的也是这个犄角,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身形变横为直,左腿向地面端端正正踏出,踏踏实实落在地上,猛折腰,一记铁板桥单腿向后直仰。
                          这是最为普通的一个折腰,只有一记急停。
                          身停,膝停,腰停,头停。
                          脑海一片空白,血液冲向四肢,肩肘完全放松,全部的力量都给了腰椎和左膝。
                          有多大的冲力,停下来的时候就有多大的阻力,那一刹那,没有令他心惊胆寒的关节碎裂声。
                          他三岁开始练武,夙兴夜寐,无一日停息,半辈子带血的苦功夫尽数在这一停上。
                          风不二与他贴面贴身地滑过,剑锋刺入石壁,苏旷抬手,抓住了风不二的右侧膝弯,借力挺身站了起来,向西跳了两步:“得罪。”
                          风不二的力也已经用尽,招也已经用老,苏旷这一借力,他右膝跪在地上,从胸膛里爆出声惨叫。
                          不知地面上是什么毒,从裤子烂透皮肉,血肉模糊之间,还有细细燎泡。
                          风不二握着剑柄,抓着墙壁,尽力控制着自己不做任何挣扎,撑着一条腿站起来,靠墙喘息。
                          苏旷没有看他。
                          苏旷又吸了第口气,在等真虎。
                          真虎的拳也到耳边了。
                          苏旷还是老招式,第二次折下铁板桥。
                          他看都没看真虎。他知道真虎拳头的落点是南壁上那条天然的石缝那条石缝够深,这一拳足够有力的话,说不定能洞穿整面石壁。
                          真虎明明看见风不二就折在这一招之下,但拳还是打出去了,明明看见打到了,但还是打空了。
                          只差一点点。
                          苏旷直起腰的时候,很想感谢师父。
                          他小时候师父太忙了,没有工夫手把手盯他招式,也很少纠正他的轻重快慢,只是说,为师的内外两家成就都不算高,太早指点你有害无益,现如今你要做的,就是基本功打扎实点,再扎实点,再扎实点,以后练什么都从这点扎实里来。
                          师父也没有给过他任何利器,甚至十四岁之前不许他在人前拔刀。只是说,身怀神兵,有利有弊,敝处就是依赖利器太久,很难再相信自己的身手。
                          是这样的。
                          真虎的半只手臂嵌进石缝里,拳套锋刃太利,一时半会拔不出来。
                          可他还在用力拔,忘记了可以用左手解开拳套。
                          苏旷一路蹦过去,穿上了另一只靴子。
                          双脚踩在地面上,整个世界都变踏实了。
                          他走回来。
                          真虎拔拳拔得更急,他的气势已经被他自己的那一拳打散了。
                          苏旷伸手,推开了拳套上的搭扣,勾勾手指,“我听说你从不占人便宜,正好我也是。来。”
                          这个动作很不礼貌。
                          不过不礼貌就不礼貌好了,今天这两个人的出手,有让他失礼失到底的念头。
                          真虎把拳头抽出来了,瞪着苏旷。
                          苏旷看了看他的拳头。
                          拳风硬如铁,猎猎江湖血。
                          那得是真的拳头。
                          真虎的眼里有无可奈何的悲哀,他看着苏旷,握拳,指节用力攥到青白,松开,握住,再松开,再握住,蹬地,转腰,送肩,闭眼,一记直拳打了出去。
                          挥拳的时候不该闭眼,这是新人才犯的错误。
                          闭眼就是怕了,怕了,力量是无法完全发挥出来的。
                          苏旷也一记直拳挥了出去。
                          这是每个人挥出的第一拳,也是无数人送命的最后一拳。
                          “打!”不知谁吼了一声,或许两个人都吼了一声。
                          拳对拳,硬碰硬,骨头对骨头。
                          总会有一个人骨头碎掉的,也许两个人都碎掉。
                          喀喇一声响,真虎的拳骨碎了,肘关节跟着脱臼。
                          他站着,没有叫喊,没有弯腰,甚至没有抱住手臂。
                          他有他不可被羞辱的尊严。
                          我也有我非来不可的理由。
                          苏旷转身,向远处那个向隅而坐的女子问道:“你是谁?我师弟呢?”


                          IP属地:浙江41楼2014-04-12 1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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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画者踏上漫漫长路。
                            那半本账簿的记录已经可谓卷帙浩繁,他单枪匹马,不可做全部的恢复。于是他选择了十二座城,建起了十二座地下银庄,按照十二月绘制了筹码,并且彼此通行。
                            他试图以这笔财富作为主人东山再起的基石。
                            这一切做完,已经过去了六年。
                            六年里,他每建起一座银庄,都会派人前往守默谷向主人复命,密报进展,并且特地叮嘱,接头人是司书者。
                            在那三个兄弟中他更相信司书者,司书者原本一直是剑菩提的书童,宽厚温和,随遇而安,没有多少野心。
                            但剑菩提没有任何回音。
                            在诸事繁忙之外,司画者还有自己的私心,在他想来,追杀是极度凶险的,左溪青莲一定得到了朝廷的庇佑,他未必可以全身而退。即便左溪青莲身边没有那么强的护卫力量,也一定隐藏得很深,或许穷极一生都找不到。在那之前,他还想稍稍享受一下人生。
                            享受人生是很蹉跎光阴的,于是又过去了三年。
                            三年里,剑菩提依旧没有任何音讯。
                            但使命总是在的。
                            到了第十年,他必须行动了。
                            他的第一站是天台山,他并没有想过真的能问出什么东西,只想随便找一点蛛丝马迹。
                            但连主持都不用见,知客僧随口告诉他,左溪青莲师兄云游就回来了,破戒还俗,娶了妻子,山下结庐,砍柴挖药为生,就在几天前刚刚来过,和大家道别,说是不日买舟前往扶桑。
                            于是司画者不费吹灰之力找到左溪青莲。
                            那是个很安静的竹舍,看起来他的生活清贫、雅致又温馨。
                            左溪青莲正在后院劈柴,看到他走进来,不动声色地劈完了最后几根,码放整齐,洗净手,拍了拍外衣的灰尘,对他说,你得正好,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了。
                            左溪青莲愿意引颈就戮,如果那不足够消弭仇恨,他愿意承担一切酷刑。
                            司画者问他当初到底是为什么。
                            左溪青莲说是为了苍生。
                            这回答太可笑了。
                            司画者一样有家人和朋友,一样有交颈缠绵的姑娘,一样有回不去的故乡,一样有刻骨铭心的仇恨。
                            他活剥了左溪青莲,剖腹剜心。
                            左溪青莲瞑目时极度痛苦又有大解脱,他说了一句:不昧因果。
                            就在割下左溪青莲人头的时候,天魔女汲水回来了,她看着浑身血腥的的司画者和零剥碎剐的丈夫尖声大叫,司画者抓过她来,掀开了她的面纱,想要如法炮制,发觉天魔女已经有了身孕。
                            她依旧美丽,容颜未改,她怀的是个男孩子。
                            即使她没有身孕,司画者也下不了手。
                            在天魔女试炼左溪青莲的时候,他和无数人一样,想杀了左溪青莲,取而代之。
                            而且天魔女是唯一的故乡的女人。
                            司画者也背叛了剑菩提。
                            他在左溪青莲的残骸前占有了天魔女,天魔女流着泪默认了,司画者答允她,留那个孩子一条命,让他长大成人。
                            那个孩子的名字早就起好了,左溪青莲俗家姓霍,孩子叫霍瀛洲。
                            有了孩子,左溪青莲才决定逃走。
                            海客谈瀛洲,他们想要躲到烟波微茫的扶桑去。
                            船已经买好了,和上回一样,离启程日只差七天。
                            司画者陷入深深的纠缠中,他应该立即离开,但这些年的光阴已经改变了他。他想,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领回应有的报酬了,他想冒险试试。
                            他掩埋了左溪青莲的残骸,找了个地方把天魔女藏起来,找了两个可靠的人照顾她并且看管她,他不担心天魔女会跑掉,她的身体已经不方便逃跑了。而且她太美貌,美貌到没有独自生活的能力。
                            司画者千里迢迢,返回守默谷,他不敢想象,自己曾经在这样荒凉的所在坚守十年。
                            他潜入了剑冢,神不知鬼不觉。
                            然后他惊呆了。
                            剑菩提还活着,活在炼狱里,剑冢里雕着三幅雕塑,到处长满了血红色的蘑菇,地上全是粪便,羽毛,腐烂的肉,半截的蛇、蛆虫,沾满粘液的苔藓,滚得狼藉。剑冢外守卫着他的,是十三只巨硕怪异的血红色精卫鸟。
                            司琴者和司棋者联手背叛了主人。
                            十二个银庄的人按照司画者的吩咐,代他向主人复命。
                            剑菩提把另外半册账簿交给了司书者,他说,他出不去了,十年来,他每天都觉得要“圆满”了,每天都只差毫厘,他已经困在无间地狱里了。
                            司书者也承担了使命,但并没有很好的保守秘密,温和宽厚的人往往也是不设防的人,他并没有太提防两个好兄弟,他们太孤独,除了彼此之间的信任一无所有。
                            司琴者和司棋者彻底愤怒了。
                            这不公平,他们也想要他们应该有的。
                            他们决心复仇,却又不敢入内,他们用了另一种手段,在饮食掺入一种可以有毒的蘑菇。
                            蘑菇的毒性并不太大,但天长日久,就会渐渐耗尽一个人的体力,让人迷幻,痛苦,失去反抗能力,直到生不如死。
                            他们在等待着剑菩提的崩溃,好入内逼供。
                            剑菩提神色如常,他的修为难以想象。
                            直到又一个初春,精卫鸟来了。
                            精卫鸟还是准备在此驻足,然后前往故乡。
                            它们不知道故乡没有了。
                            剑菩提强行留下了它们。
                            然后倒下了。
                            他早就崩溃了,只是在支撑。
                            在此之前,一部分残余的蘑菇在石穴里存活下来,满满长了一壁。
                            精卫鸟就同主人一起,吃蘑菇,喝冰雪的融水。
                            剑菩提用铃铛教会了它们围攻捕猎,互为支援。
                            剑菩提越来越虚弱,精卫鸟越来越强壮,那些蘑菇令它们嗜血,凶猛,越长越大,大到快要无法再穿越风蚀石裂。
                            于是他们就飞了出去,啄食野兽,带着血淋淋的肉块回来,隔着裂缝,用喙喂食主人。
                            但剑菩提始终没有命令它们伤害两个叛徒。
                            两个叛徒也不敢靠近剑冢。
                            他们在等,等剑菩提死去。
                            剑菩提也在等,等司画者回来。
                            司画者站着剑菩提面前的时候,剑菩提奄奄一息,他已经是一个在血水里泡过,镪水里滚过,地狱中煎熬过的躯壳,不知道是什么支撑他活下去的。
                            剑菩提伸出手,恶心到让人作呕的手,手心里是极其肮脏的一串铃铛:“我在等你,一直在等你。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司画者把他扶了起来。
                            剑菩提站着,当着司画者的面,施展了那一式“无中生有”。
                            然后就死去了。
                            司画者带走了那串铃铛。
                            他没有机会安葬主人,刚刚把剑菩提的尸体拖到石裂处,精卫鸟就一拥而上,分食了主人的尸体。
                            它们只认铃铛。
                            它们已经是血精卫了,魔鬼一般的生灵。
                            司画者为前主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清理了门户。
                            他不需要带面具,十年前就不需要,现在更用不着。
                            带面具的,是那两个人的妻子,她们永远掩盖了丈夫临死前求饶的丑态。
                            经过白马酒家的时候,他发现,司书者脸上有着和左溪青莲一样的大解脱。
                            他离开那座山谷时悲从中来又志得意满,他放了一把火,他想,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想要的一切都有了,我有人世间最美丽的妻子,有最高深的武功,有十三只天下无敌的血精卫,还有一生享用不尽的财富。我报了恩,也报了仇,完成了使命,也清理了门户,再也没有牵挂,如今,我要找个偏僻又舒服的地方,继续享受我的人生。
                            他只多了一样不想要的,他回到了天魔女的藏身处,霍瀛洲出生了。


                            IP属地:浙江44楼2014-04-12 1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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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必由之径
                              起风了,天降大寒。
                              风从脚下过,携裹着冰湃过的千军万马,呼啸过一阵,石缝里就多了一层薄薄的冰,只有地面还未凝结。
                              “大约什么时候了?”苏旷问夜哭郎君。
                              “未时交申时,是时候离开了。”夜哭郎君向大家招了招手,“此地昼短夜长,太阳一下山,一刻冷过一刻,石壁外冰面更坚固,走得更难。你们来看——”
                              “剑冢狭长,风穴当中,入口在最东边,我们有两个地方可以破壁而出,一处就是风穴的地缝,一处就是那边的石裂。”他在地上勾出剑冢的轮廓,指了指南壁那条天然石裂,“石裂看起来已经洞穿石壁,外面的冰层也最单薄,但此处并不可取,这间石室是整块的燧岩,根子落在山壁上,极其坚固,真虎,我要你在这里佯攻,砸出声势就好。入口之外,必定已经有了埋伏,而且入口是个喇叭口,很难腾挪,我会去那头佯攻,齐勒耶姬卜珠,我要借你父亲的尸体用一用,死人给活人让位子,你该不会有意见吧?”
                              齐勒耶姬卜珠当然有意见,但夜哭郎君没打算听,他摆摆手:“有意见的话,我就从五个活人里弄一具尸体出来。”
                              齐勒耶姬卜珠不说话了。
                              “小苏,你从风穴那条地缝里出去。那边的岩层看起来厚,但是几百年风蚀水浸,反而比这边酥脆得多,你看,西北角,这里,这块页层岩石最薄,大概在一尺六寸到一尺七寸之间,而且这里石头最碎,平时苔藓最多,地势最低,常年积水,下面会有很长的冰挂,那条地裂逐年加大,就是从这儿碎出去的。以你的身手,翻到上面不是难事,但是要当心,十之八九头上也有埋伏,一定要快,我有些东西可以帮你。风不二,你的狂风索也借出来。”
                              风不二似也有话说,夜哭郎君又摆摆手,阻止了他。脱下皮袍,摊开,皮袍贴肉是一排排长长短短的暗器。他挑了一只银色丝囊,一只鹿皮手套,三枚霹雳火珠推到苏旷面前,“这些不用我教你吧?火珠不多,我留一枚防身,一枚最后开路。你上去之后,不管遇到什么,不要恋战,你还记得那棵树吗?龙虎风云令那棵,我在那儿做了点手脚,树根下面,正对着石门,有根细铜丝,拨开浮土就能看见,你用劲拉就行了。”
                              苏旷也点点头。
                              夜哭郎君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有条不紊!还有谁有意见?”
                              真虎把大家的疑虑说出来了:“你叫我在这儿砸墙,齐勒耶姬卜珠跟着你,要是到时候不带我们走呢?”
                              夜哭郎君冷笑一声:“我本来就不想带你们走,也不想弄这么麻烦,实不相瞒,我在这儿坐了半天,想的就是要不要把你们做了。这个人是属婊子的,不管做得到做不到,张嘴就敢乱应承人——我进来的时候确实是留了后路,留的是两个人的路,不是五个人的路,要是没你们,别说砸墙了,连我这些家伙事都不用浪费。行了吧,我能想出来的就这条路,走就走,不走举个手,就你们这身伤,我有十种法子不重样的把你们做了。”
                              刚想举手的又把手放下了,一室噤若寒蝉。
                              “我先把令尊的尸首塞喇叭口去,你不忍心看呢,就在这儿再坐一会儿。”夜哭郎君站起来,从皮袍贴身的内兜里翻出一片油纸包着的风干牛肉,一撕两片,又从腰带内里拆出一片中空铜板,冲苏旷:“伸手!最后的家底子了,够咱们撑到后半夜,真不知道你这种人出来怎么活,什么都不带,尽等着坑别人。”
                              苏旷讪讪伸出手,铜板里倒出来的,是一把透明胶皮包裹的小水珠。
                              “不要嚼,吞下去,我盯着你吃,免得有些人捡回条命就充大侠,泥菩萨过江的还普度众生。”夜哭郎君声音里满是不高兴,“我警告你,我是跟你来杀人的,不是跟你来助人为乐的,这是最后一次。别笑,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出去之后,你再敢不跟我商量就大包大揽的,我直接绑了你去找教母,换回我那六万两银子。”
                              苏旷把最后一口干牛肉直着脖子咽下去之后,夜哭郎君回头搬尸体,他上上下下检查了一圈,确认并无勾连:“我没工夫一寸一寸地查了,都坐在原地别乱动,少说话,叫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哦,谁要是特别有骨气,想自行了断,那我管不了。”
                              他扛起尸体,大踏步地走了出去,没给那在场之人一句回嘴的机会。
                              苏旷一丁点都不在意,风干牛肉很香,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他充了一次好人,夜哭郎君要和他一起承担责任,有点火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答允了带那三个人出去,自有想法,也谈不上完全的善念。
                              他只是觉得,如果穹顶之上还有一个人在等着看一出自相残杀的好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个人如愿而已。就好像传说中的养蛊,主人在盅里放了十几条毒虫,看它们互相撕咬,虫子之间的生死搏斗,输赢胜负,怎么都是悲哀。
                              他很幸运,遇到了一个够优秀的同伴和够意思的朋友。夜哭郎君一肚子不高兴,但既然他开了口,也就当做自己的承诺;夜哭郎君那条路线,其实还有别的选择,但夜哭郎君既然已经决定了,他就只能无条件地执行。
                              他们只认识了不到一天,还没有推心置腹的机会,但他们都是懂得合作的人。
                              信任比很多东西都重要,世上没有孤独的善与恶,所谓的善恶都只在人与人之间,自信是一切力量的根本,而只相信自己是万恶之源。
                              如果铁拳风剑互相更信任一点,如果风不二在一通猛咳身体最差的时候,没有后退,他不会有机会翻盘。
                              但铁拳风剑的脸色前所未有得难看。
                              他们都不是无名小卒,甚至在江湖上报出名号比苏旷和夜哭郎君更有威风,他们没被人这么羞辱过。
                              尤其是风不二。
                              在这荒郊野外,腿上的伤比手上的伤可怕得多,更何况伤口上还有毒。他根本已经是个累赘,即使能出去,也可能是个废人,他出手就够耻辱的了,打架完败,骂架也完败,鞋子被夜哭郎君穿走了,行动安排里没有他的一个字,残留的自尊心在手指间颤抖,他慢慢探向穷奇剑剑柄,指尖触碰到剑柄时,停了一下。
                              引剑一割最痛快,可活着的希望就在前面。
                              这动作很小,但苏旷和真虎都看在眼里。
                              真虎慌乱地把头转向了齐勒耶姬卜珠,笨手笨脚地为她披上一块兽皮。
                              他的左手拳骨还是碎的,整条小臂肿得发亮,他没有什么战斗力了,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而他还有一个更想要保护的人。
                              而风不二是个货真价实的累赘——他需要有个人抱着。
                              这让苏旷有点心生同情。
                              总不好看着旁人在眼皮子底下自行了断,再说那人还是他伤的。
                              当着夜哭郎君的面安慰风不二会被骂成狗屎。他想趁着夜哭郎君来去的空当,跟风不二聊两句,让这个年轻人振作点。
                              此举很是不当。他对铁拳风剑两个人没什么可内疚的,像刚才那种情景,把这两个人打出腰花来他也不会说一声抱歉,于是声音里就有了股理直气壮。
                              胜利者的同情心本来就优越又廉价,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个脸上挂不住相的人,刚才那场大胜酣畅淋漓,他恨不得喝一杯以示庆贺,于是脸上又有了种压都压不下去的神采奕奕。
                              而且他刚吃了个半饱,嘴上牛肉渣都没擦干净,人家肚子还是饿着的,连伤口都没有清水处理。


                              IP属地:浙江48楼2014-04-12 1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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