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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夏天了 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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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山东1楼2014-04-18 21:55回复
    1
    窗外的残雪全飞了。
    窗棂上的纸被撕下来了。打开窗户,院子中就有很新鲜的空气灌进屋子。当然,解了冻的猪粪也会放出一些臭气,弥漫在空气中。漫山漫坡都开着达子香花,红一片,紫一片的,像渔船上猎猎鼓动的红帆。那些鸡啊狗啊的在园田的湿地上,很快活地刨食、撒欢。冷了一冬的太阳终于变暖了。
    爸爸拐着腿,从园子中走出来,他的左手抓着一把羊角葱,右手握着一把铁锹,那铁锹刚刚挖过葱,上面沾了很多湿泥。他进了院子,把锹拄到柈子垛下面,就坐在窗根下剥葱皮。我从窗台上“嗨”地一声蹦出去,栽倒在他脚旁。我撞着他了,他笑着骂了一声“兔崽子”,又接着剥葱了。阳光像一群热带游鱼,在他的脸上,额上快活地爬来爬去,他不时地用手背擦一下脸。
    “这日子算是没法过了,这么小的葱,就挖出来了!”妈妈从外屋地出来倒脏水,很气愤地骂他。她的袖管一直卷到腋下,头发披散着,胳膊上沾着烂酸菜叶。她在清理酸菜缸。
    “就这么几棵,拌拌豆腐。”爸爸的方脸因为笑而变圆了。
    “操他个血祖奶奶的,跟了你,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妈妈又进屋收拾酸菜缸去了,听得见她用勺把磕得缸沿“当当”直响,“小凤,你别瞅你那死爹 ,帮我抱两块柴禾点火!”妈妈在喊我了。我知道战火又转移到我身上了。
    爸爸剥好了葱,把它们摆在窗台上,一步一拐地去取柈子了。他只拿下来两块,放到我怀里,示意我给妈妈拿去。我捣着小步,平举着那两块松木柈,进了外屋地。妈妈刚好把头从缸里拔出来,喘着粗气,红涨着脸,突然用二拇指狠狠地点着我的脑门说:
    “啊,你七岁了,你只知道张嘴塞饭。这点柈子够点火的吗?”
    “你不是说让拿两块柈子么?”爸爸很认真地过来辩白。
    “两块?哼哼,加上你的两条瘸腿也不够烧呢。”妈妈一叉腰,气得嘴唇青紫。
    “你怎么污辱我的人格?”爸爸很忌讳别人说他腿不利索。
    “人格?你连酒精都兑着喝了,你还哪有人格!”妈妈终于“嗷唠”一声地哭了。我吓慌了。我没想到为两块柈子就会使妈妈生这么大的气,我还不知道春天的礼拜天会是吵架的日子。但我知道别人家的孩子若听了妈妈的哭声,一定会跑来瞧热闹的。所以,我飞快地关上窗子和门。
    爸爸败了兴致,又抱来好多柈子,“哗啦”一声扔在灶前,蹲下去点火。在他下蹲的时候,我听见他的膝盖“咔”地一响,我担心他会站不起来了。可等他点燃了火,又很艰难地用手抚着膝盖站起来了。他站起的时候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膝关节又是“咔”地一响,然后迈着步子又去取那几棵嫩嫩的羊角葱了。我心下想,他的膝关节里没准有一个挂钩,蹲下时就打开,站起时就合上。我试着蹲了几下,但我的腿没有一点响声。
    “你要拉尿就到茅楼!”妈妈见我那一副捣蛋样子,不再哭了。她知道哭是没有用的,她仍然要干活。该是做午饭的时候了,她往锅里添上水,把发好了的苞米面放上碱,掺了一些白面,就忙不迭地剁酸菜去了。她要往玉米饼子里夹上点菜馅。
    爸爸已经在窗根下坐着,举着个二钱的酒盅喝起来了。他的脚下摆着一盘拌好的豆腐,他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一边吃着这一清二白。几只鸡为这香味诱惑着,蹑着脚观望着。爸爸夹了一筷头的豆腐,扔过去让它们抢食。他一喝起酒来,神色就开朗了,额上泛着水萝卜一样新鲜的光泽,眼睛里洒满了温馨的阳光。我很愿意看他喝酒时的模样。


    IP属地:山东2楼2014-04-18 2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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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由于前一夜多贪了半碗粥,所以早晨四点多钟我就被尿憋醒了。我从小炕上跑下地,顾不得穿鞋,赶紧跑到院子中。尿桶还在山丁子树下,来不及再多走几步,所以,就蹲在屋门口哗哗地尿起来。尿完,打了个冷战,身上竟出了一些鸡皮疙瘩。看看天,已经灰蒙蒙的发白了。太阳一定还没有出,远处飞着薄薄的晨雾。我发现大门的闩已经被缷下来,谁这么早出去了呢?
      我跑到大屋,看见妈妈睡得很香,她的嘴角还挂着很甜的笑,一点也不像她白天的样子,大概她是在做好梦吧。夜生自己睡在摇车上,脸蛋红扑扑的。我很想亲他一口,又怕把他弄醒,所以就轻轻地呵了一口热气,缭在他的脸上。爸爸的被窝空了,他赶大早出去了。他干什么去了呢?我想他一定是上山砍柳条去了。那天,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弄回一捆柳条,他说柳条在春天是不好砍的,皮发艮,很拗。昨晚妈妈吃饱时跟他说,柳条子早晨砍是很容易的。春天的早上下着小冻,枝条比较脆,好砍得多。我见爸爸一边喝酒一边点头。这不,一大早,他人就没了。我很为爸爸难过,没睡足觉,他就得出去干活,山林里冷着呢,他的风湿腿不又得疼了吗?干完活回来,他还要骑四十多分钟的自行车到车站去装车皮,我想他终究有一天会累死的。
      我飞快地跑回小屋,穿上衣裳和鞋子,打算到山道上去迎迎爸爸。经过外屋地时,我忽然想,妈妈凭什么要睡懒觉?她现在该起来给爸爸做早饭了,哼。光知道叫别人干活。我故意把着脸盆的边缘,在地上蹭来蹭去,“吱吱”的响声非常刺人。我料想她会醒过来了,就关了屋门,从院子跑出去。我听见身后传来夜生的哭声和妈妈的骂声,我才不管呢。
      出了大门,跌跌撞撞地到了巷口,我把两只乌鸦吓飞了。刚上了大道,就看见王标神神气气地遛狗呢。他家有一条狼狗,眼珠发蓝,毛色全是黑的,非常的厉害,我家的山羊就曾被它咬过。它不但咬羊,还敢冒犯那些庞然大物,如猪、牛、马。它总是胜利者。后来,居然连人也咬,是丑儿把它打瘸了一条腿,王标家才把它拴起来。虽然如此,这条狗还是主人的一种骄傲,他常常早晨起来拉着铁链子牵着它到道上蹓跶。爸爸说,这是国外遗风。
      “小凤,你起来这么早干啥去?”他倒是挺没脸皮,跟我说话了。
      “你管不着。”我瞪了他一眼,边跑边喊:“剁——王八——肉——了——”
      我想他一定会气得鼓起大肚气,那才叫人高兴呢。
      太阳就要出来,东方出现了嫣红的早霞。那早霞像夜生熟睡的脸庞,十分可爱。快到靖婆婆家的时候,我忽然听到里面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吓得人头皮直麻。这时,爸爸刚好汗流满面地驾着手推车下来了,我喊住他。他擤了把鼻涕,用木棒把车轱辘挡死,不至于让它下滑,就进靖婆婆家去了。爸爸进去了有十多分钟,他家还没有人出来。一会的功夫,王标就牵着狗走上来了。他也听见了哭声。他把狗拴在靖婆婆家的大门柱子上,也进去了。我趁此机会,抓起好多块石子,报复地往狼狗的身上ZA去。反正它被拴得紧紧的,不会挣开来咬我。我一边打一边骂:
      “看你还咬不咬我家的山羊,看你还咬不咬。再咬,我就叫丑儿打折你的那三条腿,让你窝吃窝拉,走不了路!”
      狼狗被我打得嗷嗷直叫。最后的一块石头大了些,所以它尽管跳来跳去的躲,脑门还是重重地挨了一下子。我看见它张着血淋淋的口,瞪着那双凶狠的眼睛望着我。它那样子,好像要一口把我吃下去才好受。可是它被拴着呢,哼。
      爸爸一脸悲哀地垂着头出来了。他的眼睛里雾蒙蒙的,他抱了抱我,悄声对我说:
      “快跑回家叫你妈妈起来,靖伯伯老了,让她来帮着做点事。”
      “靖伯伯老了?”我以为爸爸是在说胡话,“靖伯伯早就老了,他的胡子不是早就白了么?”


      IP属地:山东5楼2014-04-18 2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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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这条白色的月光下的小路一直把我诱惑到小树林。我轻轻地走到它的怀抱里。我穿着那双顶破了洞的白网鞋,我的不安分的脚趾在一天天地长大。这简直是另一个天地。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夜。风儿柔柔地拂动着,湿润润的,犹如小花猫那可爱的舌头。草儿花儿的茎里和蕊里怪动人地游出那独特的清爽的芬芳,从你的脚跟往上升起,一直缓缓地流过大腿、心脏、脖颈、至脑子,最后,觉得头发里有丝丝的凉意让人陶醉的震颤,那风儿挟带着花草香气从每一根发尖上流过,快意地离去。树林里很少有荆棘,一株株孤独的小松树融会成一片狂放热烈的林带,蓬勃地生长在夏日的月光下。也没有低凹处水池边的蛙鸣,更没有夜半猫头鹰不祥的叫声。天空被月光洗淡了夜色,天边的一些稀稀的亮晶晶的小星星,拼命地鼓起眼睛,企图把宇宙望穿。每一片树叶都印着月光那温情的亲吻。这天,这地,都醉了。
        我觉得自己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好像体内的血液都被贪婪而灵性的风SHUN吸光了。我躲在树丛下,仰头望着夜空,望着月亮。
        没有争吵声,没有烦闷的令人窒息的空气,也没有夜生的哭声,鸟儿歇了。我觉得地上有一股湿气从脊梁骨流入体内,流入眼底,我就哭了。我想我今天不会回家了,真的不会回去了。爸爸和妈妈会找我么?他们的架打完了么?
        我胡思乱想着。毕竟我穿得太单薄,热力又小,风儿也挺硬,所以,我开始筛糠似的抖来抖去。我缩手缩脚地蜷成个小团,像刺猬一样。我还想抱着头翻几个跟头,可我身上力气都没有了。我便想起了冬天。人们冒着严寒去山里拉柴之前,总要喝上点白酒,抵御风寒。我想那酒不见得人人喝了都如意,捏着嗓葫芦充英雄的灌的人也不少。不过,喝过酒之后的人,脸色都很红润,话也极多,不会唱歌的能哼唧,会唱歌的就要喊个不休了。此时,我真想沾一点酒,不塞进牙缝里,而是把它吸进肚子里,让它在里面把我烧得暖洋洋的。
        可哪里会有酒呢?我想起了丑儿。
        丑儿一个人住在供销社旁边的小偏厦子里,离这不很远。因为她独身,力气大,胆量大,功力好,所以,就有意无意地成了打更的。
        丑儿能喝酒,连男人们都说她海量,不过她一般是不沾它的,我想她的屋子里一定有很多的酒。可我怎么张口要呢?我说爸爸要喝,借点,偷着出去喝;还是说我自己馋嘴了?丑儿不会骂我吧?不会打我吧?她不是跟我说过,酒不是个好东西,什么事都伤在酒上么?我接着又想起了靖伯伯和大毛。心不由抽紧了。靖伯伯的影子好像又飘在眼前了。我真害怕他那副怪样子,红眼吧唧的,眼角总是糊着眼屎,说话阴阳怪气,瞅人时要揉上七八分钟的眼睛才能看清人家。还有,他有个坏习惯,常常是出了什么事他就要撒尿,而且不分场合和地点,到处都尿,有时来不及就尿在裤子里,像小孩子一样的没出息。妈妈说只有受过惊吓的人才这样。我恨大毛,因为他对靖伯伯一点都不孝顺,可我又不知自己恨不恨靖伯伯,因为他实在不太可爱,好像连夜生都不如。可是爸爸为什么要天天去为他写书呢?不然,爸爸妈妈怎么会争吵起来,我又怎么会跑出来?这都应该怪那个老不死的靖脱拉皮。他炸尸后,一天天的胡诌八扯,装神弄鬼,非要把全村子的人都弄死才好。这样一想,反倒觉得大毛是正确的了。反倒觉得那天骂大毛是伤天害理的事了。可好多事都让人闹不明白,让人迷迷糊糊,就像巷口的那条路,白天是土黄色的,肮脏不堪,可月夜下,却分明是一条挺迷人的白色小路。
        我从树丛中爬起来,很快地出了树林,沿着公路到丑儿那里去。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忽然害怕起来,脑门也有些疼,好像里面爬进了大毛毛虫。哼哼鼻子,的确是不太通气了,鼻孔发痒,我就把小拇手指伸进去,用指甲去抠。可我留的那个很长的尖指甲在昨天泡完了。妈妈洗衣服,我就伸出一双手去玩水,把肥皂泡吹得满院子飞。我的指甲却泡软了,一摆弄,它就软了,折了一道白痕,后来就掉了。真让人心疼。我还想用烟粉豆花去涂指甲呢。现在,鼻孔里堵着那么多脏东西,我一星点也抠不出来,多让人来气。我抽出手指,感觉脑门更疼了。


        IP属地:山东11楼2014-04-18 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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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到丑儿的偏厦子前。偏厦子的前面圈着栅栏,半圆形,有一条狗在上面一颠一颠的,那样子好像是在发冷。待我细看,发现它就是王标家的那条狼狗。这家伙的记性一定是糟透了,嗅觉也太迟钝,它没有认出我,一声也不叫,我想靖伯伯死的那天早晨我是把它打得够苦的了。他家的狗怎么会跑到这来呢?
          月光清清冷冷地撒在这矮小的偏厦子上,屋顶像下了一层白霜。我跷着脚,扒着窗台朝屋子里张望。窗帘挡得太严实了,我一点都看不清里面。只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两团影子在晃。她的屋子里有另外的人,这个人是谁呢?丑儿是不大招客人的,怪了。我正寻思着,听见一阵脚步声。我慌忙躲到柴禾垛后面。我听见丑儿正在说话。
          “明天我就去他家,你放心吧。”
          “好,好。”另一个人回答着。我听出那是王标的声音。我真想破口骂一句“剁、王八、肉了!”
          “丑儿——”他还真够啰嗦,快出屋门了,还在唠叨不休。我真恨自己没有把羊粪蛋扔进他家的酱缸里。
          “你不该总这样下去。听说上海能动这种手术,我们凑些路费钱,你去做一做,还是找个人过日子吧。”
          “没事,我习惯了。挺好挺好的。”丑儿在笑,笑声不很响。
          屋门开了,王标去牵狗了,丑儿笑微微地说着“慢走啊”,然后带上门回去了。
          黑更半夜的,他来干什么?还牵着这条瘸狗,肯定是来搞破鞋的。那么,丑儿的脸一定被抱着啃过了,那脸蛋上说不定还有牙印呢。真不要脸!我恨得牙根直酸。假如我手中牵着一条狗的话,我一定训练它去咬他的腿肚子,让他的血像小溪一样地流,然后看他死去。这个王八蛋,给我们家和别人带来了多大的灾难啊。丑儿真是的,怎么跟这样的人胡来!我的眼前闪现出了靖伯伯死的那天早晨的一幕:丑儿挎着好几条长凳,气喘吁吁的,上身穿一件灰格子的上衣,那般的好看,就像一朵在草甸子中刚刚开放的黄花。这样的人是不该和他搅在一起的。不知怎的,我忽然对丑儿不满起来,就弯腰拣起一块石子,朝她的玻璃打过去。清脆的一个响声后,我知道玻璃被ZA了个窟窿,心里痛快极了。
          “谁?”丑儿喊着,手里提着木棍,像个母夜叉一样地踢门出来了。
          我站着一动也不动。我望着丑儿。丑儿也惊诧地望着我。她认出我来了,她丢了木棍,飞快地走过来,一把将我抱起来:
          “小凤,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的,我没怎么的,你放开我!”我挣扎着泪水刷地涌出来。我呜呜地哭起来。
          “是不是你妈又打你了?”
          “没有,没有!”
          “那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是你爸爸和妈妈打仗了吗?”
          “没有,就是没有!”我不想跟她说真话,所以就执拗地一口一个“没有”。丑儿嘻嘻地笑了。我想她是被气笑了。
          “你凭什么要笑?你凭什么要笑?”我哭得更凶了。丑儿却笑得更响。她一心一意地和我对抗。我挣不脱她臂膀的包围,就抽出手往她的脸上蹭去。其实,我本意是想摸摸她脸蛋上有没有牙印,可不料手一上去,就尖尖地立了起来,虽然指甲发秃,却也热辣辣地挠了她一把。丑儿向后仰着头,“唉哟唉哟”地躲闪着。
          “小凤,你再不老实,我就把你的肋条弄折了。让你天天猫躬着腰,跟小老头一样!”
          “你敢。”我开始很强硬,我想丑儿是说着玩的,她不会那样做的,她毕竟是大人,大人是不该欺负小孩的。转而一想,我挠了她,她脾气倔,受了屈,是不管大人还是小孩的。所以,我又说,“你不敢,你是不欺负小孩的。”
          丑儿终于笑得浑身直抖,她放下我,扯着我的手,要送我回家。我说什么也不肯。那个家整天的骂声哭声不绝,我算是呆够了,不想再呆了。我宁愿像条夜游的小狗一样在外面晃,也不愿回家。我又想起了那条狼狗,丑儿打瘸了它的一条腿,可怎么还跟狗的主人好呢?”


          IP属地:山东12楼2014-04-18 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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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丑儿姑姑,给我点酒,行吗?”
            “是你爸爸要喝,对吧?你爸爸没有酒了,是不是?”
            “不是,是我自己要喝,就喝一口,抿一点。”
            “小凤,你又说胡话了。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好喝酒?你是不是又吓着了?”丑儿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不是,我就是,有点冷。”我说完,便打了个寒战。星星一点都不多, 我记得别人说过星星比月亮大,可在我看来,它们不过是月亮生出的一些小崽而已。那么弱小的身子,那一点点的光,怎么能和月亮比呢?我这般冷,想必星星也会冻出鼻涕的。星星若是感冒了,一定要病好几天才会出来吧?那么由谁来给它们治病呢?明天的夜里恐怕连星光都不会有了吧?
            丑儿没有和我争执下去,她返身进屋,取出一瓶子酒来,不由分说地拽我回家。我又哭又喊地挣着。
            “你再闹,我就踢你了!”丑儿急眼了。我知道她发了脾气是什么事都会干出来的。我真希望天下落下来几颗小星星,落在丑儿的脑袋上,把她ZA得哇哇叫。
            终于又走到了家门。终于又回来了。屋子里有昏黄的灯光,这么安静,一点声息都没有。爸爸妈妈一定是休战了。说不定都钻进被窝了呢,我为着这揪心的安静而难过。想想看,我丢了,都没人去找,看来他们是不想要我的了。我是个没人稀罕的孩子了。我浑身上下都在发抖,连牙齿都打颤,嗓子眼也疼,我想我是害病了。
            星星害病了或许有月亮去医,我病了谁来照顾我呢?爸爸要上班,要去劳动锻炼;妈妈整天的忙,没人会顾得上我。只有夜生会看我顺眼些,可他现在还在尿炕呢。我站在屋门前,怎么也不想踏进屋子。丑儿却飞快地推开屋门,将我拉进去。我靠在墙角,一副受气的可怜虫的样子。
            “小凤!你跑哪去了!”妈妈忧心忡忡地坐在炕沿上,见了我,她忽地奔过来,所有的头发都在跟着跑。
            “她上我那去了,她说要一瓶酒。”丑儿笑着,把酒瓶放在柜上。
            “啊,你也知道要酒了是不是?”妈妈“嗷”地一声大叫起来,“老酒鬼生了个小酒鬼,老疯子养了个小疯子,操他个血祖奶奶的!”她那架势,好像我不是从她的肚子中爬出来似的。我气得也跟着大叫大吵大闹:
            “你是老老酒鬼,你是老老疯子!”
            “操你个妈的,你还来了章程是不是?”妈妈像只要吃人的老虎一样向我扑过来,手指在我的腿上不停地掐着、拧着。她用劲用得也太狠了,你想想,我当着丑儿骂她,她知道寒碜了,她能不狠下心揍我吗?她用力的时候,胳膊肘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嘴角也有些斜,样子很狰狞可怖。开始,我还可以忍着,后来,我实在耐不住了,而丑儿却在一旁跟木桩子一样死戮着。我孤独无援,放声大哭起来。我仿佛是要把自己哭死似的,毫无节制地放大音量,渲泄心中的不平。夜生接着哭了,他哭得也不甘示弱。妈妈最后也哭了,她哭得眼泪鼻涕满袖子。丑儿红了眼圈,叹了一口气,抱着夜生摇晃着,跟妈妈说:
            “小凤到底是小。孩子嘛,打她几次她就记疼了,你不要总打,会打疲的。”
            “这日子,太糟心了。”妈妈收敛了一些,哭声不很厉害了。我心下更加不平,日子糟心是因为我吗?我从不偷懒,从不偷嘴,才七岁就要看夜生,心下一想,委屈得恨不能挠炕土。这时,爸爸回来了。他一进屋,见我在里面,长长地出了一口大气。
            “小凤,你干什么去了?天黑,爸爸多不放心啊。”
            爸爸一定是出去找我了。我心下一激动,呜呜咽咽地扑到他怀里,悲悲戚戚地说:
            “我去林子里了。我出了大门,看见巷口的小路在黑夜变成了白的,我就走了。后来我冷,就找丑儿姑姑要酒去了。我还看见了狼狗,它没咬我。”
            爸爸用手抚弄着我的头发,眼睛湿了。妈妈已经把干瘪的RU头塞到夜生的嘴里任他去咬。丑儿看到我们一家和好如初,悄悄地道了别,出了院子,一个灰影子很快也消失了。
            那晚上爸爸没有去成靖伯伯家。那一宿我都在做些乱七八糟的恶梦,醒来时一身都是冷汗。


            IP属地:山东13楼2014-04-18 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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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为此开心极了,多吃了半个玉米饼子。
              日月总是那么悠闲;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星星也懒懒散散的,好久不集体出现了。天空中的太阳和月亮都那么圆,蓝蓝的天明朗得很少有白云。
              “喝,喝,喝死拉倒!”妈妈在饭桌上抢过爸爸的酒杯,仰脖一饮而尽。她的脸马上红了,“钱都让你喝完了,这RI子没法过了。我一天天的不吃不喝的苦熬,我图的是什么?”
              “淑芬。”爸爸醉意朦胧地拧拧红肿的鼻头,两只眼睛像水泡儿似的。妈妈不理睬他,眼睛湿乎乎的。我知道这个晚上又是不愉快的RI子。接着,妈妈开始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了。她说的净是那些我听腻的话。什么她嫁给爸爸时爸爸家里穷得叮当乱响,连成亲的被子都是娘家做的。结婚那天下着小清雪,她坐在马爬犁上去的洞房。结婚后她如何孝敬公公,公公得了脑血栓偏瘫时她怎样端屎端尿的伺候。直至老人家离开这个世界。
              “老的我给你送终了,小的我给你养大了。你还不知足哇,你心里不痛快,可谁心里好过呢?一天到晚的灌马尿,非要把一家子人都喝死不可了。”
              “淑芬,你不要吵。小凤也已经不小了,懂事了,成什么体统。”爸爸的语音带着一种深深的感慨。而妈妈,仍在借着酒劲说牢骚话,好像她嫁给爸爸是爸爸多么大的荣耀。爸爸呢,除了那么软软的来几句之外,大有拣了媳妇得个便宜的那种架势,拐着腿上炕倒下了。他躺在炕上,两只脚伸到炕沿外,脚底脏脏的,他已经好多天没洗脚了。一股呛人的臭气在屋子里面跑,噎得人直气短。
              妈妈没了发泄的对象,而她的火气还没有消尽。她把盘底的那些剩菜划拉成一小堆,操起筷子继续喝酒。她一边喝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喝死拉倒,喝死拉倒。不喝白不喝。”
              我倒希望她真的醉死。一家人都醉死才好呢。太阳也醉死。月亮也醉死。让雨全都变成酒,把大地也灌醉了。
              这么闷的空气,这么难闻的酒气,能闻到点香味有多么好。我记得妈妈在靖伯伯家办丧事时,曾拿回家一包卫生香。摸来摸去,只找到几片扎窗花用的彩纸,并不见香。
              “小凤,你乱翻什么?”妈妈那双红肿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
              “我找香,我要烧香。”
              “WO操你个妈的!”妈妈用筷子重重地敲打着盘子,鼻孔向两面扩张着,“我还没死呢,用不着你来烧香!”
              “屋子臭!”
              “臭?臭你给我走,你看谁家香,你就上谁家去!”
              妈妈在撵我了,她不要我了。我算什么?连山羊也有个窝,连山羊也有片草甸子。我忽然哭泣起来。我的眼泪流得并不太多,哭的声音也不响亮,但我却实实在在地觉得像我这样的孩子太没意思了。我下了板凳,穿上衣服,一直地朝外走。天黑有什么,我不怕。树不会打我,星星也不会骂我,我真的要走了。
              “你给我回家拣碗!”
              拣碗?等着我去拣碗吧。我没有理睬她,还是往外走。出了大门,路过羊圈时,老山羊咩咩地叫着过来了。也不知它是吃饱了撑的,还是得了什么疯病,它一头朝我撞来。它尖尖硬硬的脑袋把我顶了一个跟头,我浑身都在疼痛起来。我哭得更委屈了。连山羊也欺负我,山羊凭什么?不过是能给傻子夜生造点奶喝吧。我从地上爬起来,揩了一把眼泪,还没等我站定,它又一头朝我撞来,而且把屁股坐在我的身上。
              我又哭又喊,它却一点放开我的意思也没有。爸爸在睡觉,妈妈在喝酒,没有人来救我,山羊会把我吃掉吧?像吃一片青草似的。不过,我可没有草那么好看,也没有草那么水灵。它不会吃掉我吧?我长了这么大,还没有听说过有吃人的山羊呢。是靖伯伯说过的,小孩子的肉都甜希希的,山羊是不是想尝一尝甜味?我所闻到的,全是一股又膻又臭的气味。


              IP属地:山东15楼2014-04-18 2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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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了,二毛没剜出小老鼠,却已经把那胞衣捧在手里去吃了。这是二毛的习惯,无论见着什么东西,都先用嘴尝尝,靖婆婆就大骂他,他扔下胞衣叫着跑。他们出了院子,靖伯伯也拄着那根拐杖出来了。
                以下就是我所见着的一幕。
                “你家的小凤,叫他往水泡子里跑,他就奔井去了。”末了,她哭哭啼啼地把罪过摊派到我身上。我见妈妈的脸色犹如冬日的阳光一样地青白了,嘴唇也紫丢丢的了。她低声地勉强地宽慰了靖婆婆几句,就径直朝我走来,冷笑着对我说:
                “小凤,你过来。”
                我从没见过妈妈这副样子。她打我时,从来没有克制过,想揍就揍。而这次,她却先不发火,这让我害怕得要冲太阳呼救了。我绝望地看着帮忙的人,希望有谁能把妈妈支走,我好快些地逃到山上去。可每个人都忠实地忙着,没有人顾念到我。
                “我要等爸爸。”我真想跪在她面前。
                她咬着嘴唇,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手,出了靖伯伯家的院子。往家走的路是下坡路,她的步子迈得又大,我趔趔趄趄的几次都要被她拽倒。她的手心出了许多的汗,湿乎乎的。路上漆着漂亮的阳光,踩上去有热烘烘的感觉。
                到了家门口,她又使出了生孩子的力气“咔吧”一声开了那把黑沉沉的大锁,然后扯我进屋。把屋门用铁钩子划了。她没揍我,我便已经一身冷汗了。她站在我背后,解着背带,先把夜生抱下来,好像扔一堆垃圾似的把他扔进摇车里。然后,她就开始咬牙切齿的扒我的衣服。
                我的布衫由于穿了好几年,已经又小又瘦,并且已经洗薄了,所以被扯了几条口子。她气呼呼地又掀掉我的背心,把那背心当成烂菜叶一样地撇掉,最后,她又来扒我的裤衩。我交叉着两腿不肯让她扒。
                “妈妈,让我穿着裤衩……”我嘤嘤地哭了。
                她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点怜悯我的意思都没有。在我“啊呀”的惊叫声中,她使出给死猪刮毛的力气扒下了我的裤衩。
                我的眼前好像着了火,我疯了似的扑上前,去抓挠她的脸。那种卖力劲,就像我和好几个小孩子在草甸上同时发现了一枝好看的野花,争先着抢去采折一样。
                但我很快就被她骑在了身下,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躺在炕上,醒来时天已昏黄了。屋子里静悄悄的。玻璃窗上挂着夕阳的几片淡淡的笑涡。我抬起胳膊,看那上面红红紫紫的,好像猪身上长着的癞,让我心里隐隐的作呕。我浑身疼得动也难动。
                妈妈打够了我,去哪儿了呢?一定是去靖婆婆家哭丧去了。二毛被埋掉了么?
                我想起了春天的时候,他怀里抱着一捧达子香花,边走边吃的样子。他那粉粉的嘴唇像一朵对瓣开的芍药花一样,又鲜亮地闪在我的眼前了。我真想再看他一眼。
                我支撑着坐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巷口去了。
                二毛的棺材已经被抬到牛车上了。靖婆婆和靖伯伯一律站在门口,不许送子。靖婆婆哭得抢天呼地,仿佛通身都滚着泪珠。靖伯伯的腿一抖一抖地晃荡,咧着嘴,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怪模样。在这里,我又见着大毛了。
                同前几次不同的是,大毛脸上的疙瘩像黑夜尽头的星星一样地消失了。可他的脸上却多了另外的疙瘩,那是疙疙瘩瘩的泪水。我不明白二毛死了还会哭。丑儿仍然穿着那件灰格子上衣,不过上衣的最上两个钮扣已经掉了,衣服的领子向两边大大地开着,露出她那白皙的脖颈,同她的黑脸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她正把一包袱皮的饼干往大毛手里送,嘱咐他带给送葬的人吃。
                妈妈搀着靖婆婆的胳膊,生怕她倒下去。不过,照我看来,靖婆婆的那种哭实在有点虚张声势。妈妈的脸上有几道血印,我晓得那是我为她耕种的。
                爸爸往牛车上放铁锹,他见着我时,猛地愣怔了一下,尔后迅速地看了妈妈一眼。妈妈别过脸,眼帘垂下了。
                爸爸走过来,俯下身子,用手搓着我的脸颊:
                “是你妈妈打的?”
                “嗯。”
                “你又淘气了么?”
                “妈妈说是我把二毛弄死的。”我委屈极了,眼泪忽地冒了出来,“我就是告诉他往水泡子里跑,我没让他跳井。”
                “唉。”爸爸抽回手,重重地叹了口气。
                牛车慢慢地远了。哭声渐渐地小了。树叶在风中痉挛地抽搐着,一只银白的蝴蝶在靖伯伯家的菜园上空翻飞,旋转。
                山上又多了一座坟。是无碑的新坟。


                IP属地:山东21楼2014-04-18 2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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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天早就亮了,我也早就醒了。听得见外屋地的柴禾在灶门里“劈噼”作响。爸爸在院子里正竭尽全力地清理嗓子,最近他的痰格外地多起来。妈妈总骂他是在“打扫茅楼”。
                  二毛埋葬了,那条狼狗也被烩成一锅狗肉汤,香香村人们的口了。只是井水,没有人再肯用它做饭,摇上来的水除了浇地、洗衣服外,就派不上别的用场了。人们吃水都挤到村西头的那口井去。
                  妈妈一连黑了好几天的眼圈,才用一点可怜巴巴的柔和的眼神对待我。
                  好几天这样的早晨,我醒了也不愿意从被窝里出来。我把窗帘拉开,躺在炕上,看天光徐徐地亮堂起来,听小学校上早自习的钟声从远方雄赳赳地过来。
                  一只小燕子忽然停在圆了的稠李子树枝上,很动情地叫起来,虽然风有些凉,但我还是打开窗户,冲它笑着。它一定是发现我对它笑了,它停止了鸣叫,静静地望了我有十几秒钟。最后,它“嗖”地从树枝上翻下来,直向我飞来。
                  小燕子飞进我的屋子了!
                  我的眼泪“唰”地涌了出来。我一边用手背擦眼睛,一边望着它在我的头顶盘桓。它一会跳到窗台的月季花上,一会衔住挂毛巾的细铁丝,一会又淘气地跃上棚顶。最后,它得意洋洋地从尾巴上甩来一点燕屎,白白的落在了我的胳膊上。我一点也不觉得恶心,甚至把它看成了一团白月亮。
                  这时,妈妈在外屋地拼命地叩击我的屋门了。她用的劲很大,嗓子喊得像破锣一样,她问我还要赖到几点才起炕?她还说如果我再不开口,她就饿我两天不吃饭。
                  这真是一通可怕的吵闹,小燕子受了惊吓,抖抖翅膀,缩着身子飞出了我的屋子,从窗口向稠李子树上的蓝天飞去了。
                  我仍然不给她开门。她的叫声简直能把所有人的耳朵都震聋。后来,她竟然用菜刀来砍门了。那声音像冰碴一样扎进我的心里。我跳下炕,为她开了门。
                  “你哑了还是聋了?”她的脾气看来是坏得彻底了。
                  “屋子飞进来一只小燕子。”我抬起胳膊,让她看那团白月亮。
                  “你说什么?”她夸张地睁大了眼睛,好像我是在跟她说谎似的,“你的屋子飞进了小燕子?”
                  “嗯。”我见她对小燕子有这么深厚的兴趣,说话的语气也自如了,“你要不把门弄得这么响,它还能在屋子里玩一会呢。”
                  “燕子、燕子、小燕子”妈妈带着一种惶惑的惊喜,喃喃自语地看着窗外。阳光把她的脸涂上一层有光泽的淡白,这使得她平素青黄的脸颊有了一丝明媚。她的几绺乱发虽然微微地遮住了她的眼睛,但看得出来,她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奇异的、我从未见过的光彩。那光彩犹如五月的河流。
                  她站在了窗前。我却看着胳膊上的那枚小白月亮,真不忍心把它弹碎。
                  “我们家要好了,要交好运了。”妈妈忽然冲我很动情地说起来。我知道,燕子若在谁家的屋檐下筑巢,这家必定被说成是福门。更何况小燕子是在一个清晨进的我的屋子呢。
                  妈妈似乎也感到遗憾吧。她替我叠好被褥,把我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在地上洒了水,还把一盆盛开的绣球从她的屋子搬过来,鲜亮亮地放在窗台上。她告诉我一整天都不要关窗子,她希望小燕子再飞回来,在我家里永远停留下来。
                  那天早晨我有了一个好待遇:她为我冲了一碗鸡蛋水。
                  这之后,她兴致极好地下地干活去了。我在家里一边照看夜生,一边趴在外屋地的窗前静静地迎候着小燕子的再次飞来。然而,一直到了中午妈妈满怀希望地回来,我的眼睛也望着酸疼了,也不见小燕子的影儿。
                  妈妈的脸色便灰暗了,我便也知道我只有喝一碗鸡蛋水的福气。


                  IP属地:山东22楼2014-04-18 2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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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摊了个鸡蛋饼,炒了个芹菜,再启开那盒被锁在柜子里有半年之久的鱼罐头,凑上个小生菜蘸酱,足足四个,爸爸和王标吃喝起来。
                    他们边吃边谈论一些话题。妈妈跟丑儿到我的屋子里说着什么不乐意我听到的话。夜生一个人在大屋的炕上对着一只花皮球嬉逐着。
                    他们先是谈论小学校的事。然后他们又谈他们个人的事。后来,王标郑重其事地放下酒盅跟爸爸说:
                    “今天我们是专为小凤的事来的。”
                    爸爸微微怔了一下,打了个哑的干呃。
                    “听说你们家小凤有点魔症,我们心里也不好受。说真心话,这孩子我还挺稀罕的。”王标用手推了推他的头发,使头发向一侧倒去。
                    “我们家小凤没魔症!”爸爸恼怒地摔了筷子,脸色发青,声音也极为不平。
                    “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你先别生气,你听我把话说完。”
                    “说你妈个屌!”爸爸站了起来,挥舞着变得油黑的但不粗壮的胳膊,冲着王标叫喊:
                    “我们家小凤就是不爱说话,不爱吱声,这叫有教养!你懂不懂?像你这样的,两腿是泥,一口黄牙,狗屁不如,还能当校长!CAO他妈的,这天可真是青的!”
                    “你别骂了,我是想为小凤想想办法。要不叫她去上学,要不让她跟丑儿练练功,换换脑筋,我没别的意思。”
                    “啊,你真好,真——好——”爸爸咬牙切齿地哆嗦着嘴说,“我搞了十多年的教育了,连你一个大老粗都不如,啊,是吧?还要由你们来管教她,对对……”
                    那么香的一桌子菜竟然被爸爸一脚给踢翻了。桌子上的杯盘碗筷纷纷碎在地上,妈妈和丑儿听见响声已经飞快地从我的屋子往外奔了,然而王标仍在不休地劝说着:
                    “何况,小凤还小,你们两口子整天吵架,再打她骂她的话……”
                    他的话还没说完,爸爸已经把耳光掴在他发福了的脸颊上。爸爸一边打,一边气咻咻地咳嗽着,骂不绝声:
                    “我们两口子的事不用你管!你半夜三更扯个大姑娘往外跑,你好光彩!”
                    丑儿恰好听了这话,她冷冷地笑了一声“好心没好报”,之后一旋身就出大门了。任凭妈妈在后面战战兢兢地召唤她,她也不理睬。
                    天虽然阴得厉害,但没雷声,更没有闪电。饥渴的大地和森林都被裹在粘稠稠的夜色中。无论妈妈怎样赔礼道歉,王标还是走了。
                    院子中就剩下那一堆菜和碎瓷渣。妈妈一边打扫着,一边簌簌地落泪。爸爸跌跌撞撞地进了大屋,上炕时膝关节拼命地“咔哒”响,好像那腿已经折过了。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们是为我而来的,他们又被爸爸气走了。我真的魔症了么?魔症了的人就像靖伯伯一样,受了惊吓就要尿尿,而且大热天要穿件灰袍子。哈哈,我有点魔症,靖婆婆说得对,我身上阴气太重了。我总觉得冷,一冷就要咬着牙打抖颤。而且,我的眼睛好久好久都看不到月亮和星星了,今天晚上的月亮和星星也依然不见。
                    妈妈以从未有过的平静把院子和屋子都打扫干净了。她虽然一脸都是忧伤,但她的泪却落没了。
                    她先给我梳头,把我的头发理得服服帖帖的,我感觉到木梳齿在头发上轻轻擦过时心底里漾出的那奇异的快感。所以,我就含着泪低低地乞求她:
                    “再梳一会,妈妈,再梳一会。”
                    她还是不再梳了。她为我的辫梢结上了一个头绫子。是金黄色的,那么明亮又那么让人爱哭的颜色。给我梳好头发,她又给我换上半新的衣裳,把我收拾得利利索索的。然后,像插一枝花一样地把我送到我屋子这个空旷的大花瓶里。
                    好静好闷的夜啊。我把手指当成木梳,插JIN头发缝里,轻轻地抓挠起来。我想再次重温一下妈妈给我梳头时心底铺展过的那柔情。可我的手指只是无生气地乱插,把头皮都触疼了。那种感觉到底还是不肯从妈妈的手中转换过来。


                    IP属地:山东27楼2014-04-18 2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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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屋子少了争吵声,消逝了混浊的酒味,倒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寂寞的清晨和冷醒的黄昏。不时地在东边天和西边天推出一些绚丽的色块,我们从色块上说着“早霞升起来了,晚霞落下了”之类的话,打发着冷清的岁月。
                      靖婆婆和丑儿每日必来一次,妈妈对她们的来不以为然。妈妈的脸色再也没有好看的时候,她鬓角的一绺头发已经花白了,眼角的细纹也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平添的。她不受吃饭,而且常常腰疼。一疼起来,她就不能自持地在炕上打滚,靖婆婆说她这是肾虚,而且还说得这种病是因为生夜生的缘故。她们把老山羊的皮熟软了,给妈妈做了一件皮坎肩。
                      我们的一天三顿饭,已经变成了两顿。
                      爸爸死后的第十天,靖伯伯也死了。他是被丑儿掐死的。丑儿把他掐死后,锁了她的偏厦子,一个人逃了。
                      丑儿杀他还是因着爸爸写靖伯伯的东西。那是一天晚饭后,我和丑儿都无事干,我就把那东西翻出来让她读着给我听。她读着读着脸就青了。那上面全是靖伯伯一生的自述。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某年某月某日,靖伯伯偷了丑儿家的金子。而他偷金子的动机,不过是因为挨饿的时候没钱,他为过世的父亲买了一副棺材。这事,只有大毛知道。大毛从此以后就瞧不起靖伯伯,非常无情地对待他。
                      人家说丑儿这些年就是等着这个时刻为父母报仇的。叫我不能理解的是,靖伯伯本来也要死的,为什么还要亲手去杀他呢?杀了他,丑儿的爸妈才算不枉养她一世?
                      丑儿走了,连同她好看的花格子上衣。
                      又是一个清晨了。我躺在炕上仍然不愿意起来。打开帘子时,一股凉气飕飕地灌进屋子。小学校出操的钟声又准时地传了过来。我仿佛看见一群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手持红缨枪,在王标等人的注目下,齐刷刷地走在蓝天下。
                      窗前的那棵稠李子树枝上,结满了圆润乌黑的果子,有些叶片已经出现了几点星星一般的黄色。
                      再也没有小燕子飞进我的屋子了,虽然,窗口还在敞开着,虽然,绣球花还残留着一两朵红颜,毕竟,天显得更加高远了,它们的叫声也依稀着朝南去了。
                      我用手捂住脸颊。
                      外屋地灶坑里的劈材在响。夜生睡醒后的笑声在响。妈妈半是絮语半是吟唱的声音在响:
                      这一季就要过去,
                      相思树落叶缤纷。
                      曼声歌吟中我回眸相望,
                      见你形单影只太伶仃。
                      这一季就要过去,
                      相思树还会吐绿,
                      飞雪茫茫中我遥遥祝福,
                      和你在一起,永远不离分。
                      妈妈说这是爸爸年轻时献给她的一首歌。她说她要把它唱到我和夜生都长大。唱到她入黄土的那天为止。
                      不是阴天,天却这般凉。树叶簌簌的声响仿佛受了风寒。那个火热的日子里发生的许多事,都悄悄地、悄悄地流逝、流逝了。
                      我们一家三口人在这个早晨,都加了一件秋衣。
                      一九八七年五月一日于北京“鲁迅文学院”


                      IP属地:山东30楼2014-04-18 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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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点乱好像是这样的


                        IP属地:山东31楼2014-04-18 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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