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
那天,也不知怎的梦见年少时住过的大宅——那是旧时南方大户人家才有的住宅,白墙青瓦,马头墙高耸,玲珑石雕门房、石窗,因为年代久远,白色墙面熏上了些许烟黑,如同墨汁晕染,清雅淡然,雕刻八仙过海、麻姑献寿的精美木头梁托牛腿,被梅雨、烈日、时光打磨出一种干燥的白。
那是他外婆长大的地方。外婆娘家曾是那一带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外婆是真正的闺秀,受过西式教育,行的是旧时品性。后来外婆父亲和兄长皆被斗倒,参加劳改,大宅便被没收。那时还没有什么乡土建筑保护意识,便将大宅分了出去,据说最繁华的时候,大宅里住了八户人家,房子不够,便用木板隔断,粉刷得雪白,几乎人家公用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劳工阶级,各式的人家挤在一个共同的空间——做饭、洗衣、小孩哭闹、夫妻吵嘴,都在人眼皮子底下,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那些精美雕花木头装饰很多都被拆下来生了煤炉,白色墙壁被烟熏得黑麻麻,角落里充斥久不见阳光的霉湿味,不知事的小孩子欢叫着撒丫子疯跑。曾经如同大家闺秀般的大宅渐渐也变成了柴米油盐的市井妇人,充满烟火之气。
外公出身贫农,很早参了军,参加过抗美援朝,打过越南战争。外公大字不识几个,于军事上却颇有天分,凭着一股子狠劲,等到因伤退休,军衔已升至将军。上面问他还有什么要求,外公一辈子脾气暴躁,唯独对外婆情深意重,稍稍红脸都未曾,他知外婆对于那座伴随她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的宅子耿耿于怀,于是梗着脖子拒绝了领导提供的一切优渥条件,只希望党允许他买回那个被收走的宅子。
退休之后,外公便和外婆回了南方,住进了那个宅子,一直到过世。
梦中的场景有着暖黄的光晕,院子里的花草繁盛热烈,并不名贵,但都一派天真烂漫,兀自敞着劲儿地开,姹紫嫣红的太阳花种在破脸盆里,没多久就将整个脸盆铺满,茑萝是南方的小公主,被月光呵护,皎洁年华,缱绻敏感,院子东面后来架起的洗衣板边,生长着碧绿硕大的仙人掌,从墙头垂下来的宝石花铺张得令人咋舌,拗下一瓣插泥土里,多半就能活,没过多久,便开始扩张领地,生命力强得让人敬佩。有钢琴声从二楼东面的房间里传出来,明亮如同被河水淘洗过的玻璃珠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是十二岁的他,文静秀气,稍稍有些病弱。
醒来之后,他的神思恍惚,几乎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地,片刻之后看清周围的环境,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