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他还是那时候的样子，柔软的黑色碎发搭在前额，单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副随意的样子。我觉得我此时的脸色一定很苍白，带着一副近乎呆滞的表情看着他半透明的身体站在我的面前。他比我要高上许多，稍微抬起头看他面容的时候，阳光突然刺得我眼睛很疼。周围人群的喧闹，酷暑的蝉鸣，远处街道上汽车的鸣笛一瞬间都安静了下来，只有他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脑海中。
“嘿，”他说，“我认得你。”
1．
躺在地板上看书的向小枝懊恼地把书本扣在自己的脸上，怀疑自己做了一场白日梦。梦里的少年以超自然的存在出现她面前，笑起来明目皓齿。
屋子里台式风扇已经摇了三个来回，向小枝才缓慢地露出一双眼睛。扭头看向窗台，梦中少年正屈起一条长腿坐在上面看向窗外。察觉到向小枝的视线，他也转过头来。
“怎么了？吓着了？怎么一直不说话？”他又笑了起来，“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向小枝坐起身来，看着少年的眼睛又瞬间低下头去，“向小枝。”
“我呢？你认识我吗？死了一回好像脑子不好使了啊。”少年抬起手臂看了看自己的手背，“不过身体还挺完整的。”
死了一回。向小枝又沉默了，把一件这么令人难过的事情说得轻松愉快非常是他的风格，认定一个认识的人就不容分说跟到家里也非常是他的风格，就像是向小枝记忆中的一样。
“徐朗，”依旧是用最简单的回答，“我们是高中同学。”
“哦。这样啊，向小枝。”徐朗从窗台一跃跳下来，“谢谢你啊，拜拜。”说完便从房门走了出去。
向小枝重新躺了下去，一种不真实感向她袭来。风扇的转动声音越来越响，吵得她没办法安静地睡个午觉。又或者她觉得自己正在午睡，急切地想要醒过来。
那是徐朗啊，她在心里说。
仿佛间看见几年前的盛夏，年轻的男孩子徐朗站在讲台上笑得自信而又活力，向小枝同桌的女孩子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向小枝，然后一脸欢喜地向她眨了眨眼睛，然后向小枝回报一个善意的笑容，继续埋头在书本里。
1.5
大概是我一生都在追逐的目标，那样在人群中闪着一等星光辉的你。
还有那时候被你触动，却难以置信你慢慢融入了自己生活中，因此不敢上前的我。
2.
然而徐朗并没有离开向小枝的生活，毕竟她是唯一能够看见他存在的人。虽然他想不明白，但也由着这样的设定去了。
“向小枝，你说为什么我还会留在这世间呢，是不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向小枝，按照剧本发展你是不是应该帮助我完成心愿，然后送我轮回转世？”
“向小枝，你怎么一个人住啊？”
“向小枝，你为什么不理我？”
徐朗总是无聊地玩着自己额前的碎发，或者是拨弄着向小枝房间的绿色盆栽，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话。
而向小枝却像入定老僧一般窝在书桌前看着书，然后定时上课打工煮饭打扫房间，几乎不回答徐朗的问题。
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徐朗盘腿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在问，“我以前也是这么不招你喜欢吗”的时候。
你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想一想啊。大概也是这样吧。
会用笔敲我的背小声喊着“向小枝，是不是又被物理难住了，要不要看我的。”也会偶尔拉扯我的辫子，叹一声头发真的好长啊。或者是课间时候凑过身来，说向小枝你在吃什么，我也要吃。
跟我心目中喜欢那种安静认真类型的男孩子完全不一样，有时候还会自来熟地让我有些尴尬。尽管同桌女孩子一脸意义不明的笑容碰着我的手肘，朝我眨着眼睛，我也只是觉得，我们大概是班级里前后桌的同学，这样的关系。
但是，讨厌嚒，完全说不上。
当然，向小枝也只是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并没有说出什么长篇故事。她回答道，“没有，并没有不喜欢。”
那喜欢呢？你不继续问下去吗。不，你还是不要问了，徐朗。
向小枝翻书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书页，反应过来的时候慌忙地抚平。偷偷地瞥了一眼徐朗，发现对方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暗暗地松了一口却又皱起眉来。
“徐朗……”
“嗯？”男生停下趴在窗口逗引窗外一只流浪猫的行为，不明所以地转过头来。
“啊，没事。”向小枝把视线又放回在书中，“今年夏天好热。”
热得眼前发黑啊。不管多明亮的天气，也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失了明，什么都看不清楚。
2.5
周围很暗，我坐在车里迷迷糊糊的睡着，驾驶座上的父亲也仿佛有些疲惫。偶尔车窗外的路灯晃在我的眼皮上，留下似有似无的光斑。
好困。这是个怎样的夜晚呢。
刺耳的刹车声在我的耳畔响起，父亲叫喊着我的名字，我却无法睁开眼睛。
啊呀，好像有什么东西溅在我的眼睛上，让我止不住地流下眼泪来。
他看到我了吗。
向小枝猛地从梦中醒来，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3.
向小枝沉默地站在高中母校的门口，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徐朗过来。虽然大学也并没有远走他乡，还留在了这座城市，但是因为在城市的另一边，毕业后便也没有再回来过高中。
也许是男生一脸真诚地请求打动了她吧。如果仔细想想也不是这样，毕竟按照她预想的一般，应允过后男生便露出奸计得逞一样的笑容。
“向小枝，快看，那栋楼我记得。是致远楼对吧。”徐朗有些兴奋地拍了拍向小枝的肩膀，指着不远处的一栋教学楼。
“嗯。”
“好怀念啊，”徐朗快步跑上前去，回头朝着向小枝挥了挥手，“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啊，我进去看看。”
向小枝点了点头，走进校门口一棵大树的阴影里。
致远楼啊…向小枝本来也很怀念的。在三楼左转的第一间教室，她与男生的相遇。之后一直到毕业，好像每一天都有着他的回忆。语文课的时候他在身后低声吐槽难懂的文言文，数学课向小枝咬着笔头发呆的时候能听见他在奋笔疾书，音乐课觉得他刻意跑调的声音怕是传遍了整个教学楼吧。
徐朗。
结果徐朗过了很久也没有出来，反倒是高中的放学铃声响了。一时间穿着整齐校服的学生们一起涌了出来。
“小枝。”
听见有人呼唤她，向小枝转过身去，看见了高中时候的班主任，面容上并不是记忆中那样总是挂着亲和的笑容，向小枝知道班主任的眼神里是什么，她见过很多很多次。
向小枝低声叫了声“老师”便再无对话的意思。
班主任把手搭在向小枝的肩头，缓缓地叹了口气说，“我听说了，真是难为你了。”
向小枝低下眼眸，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校门里别人看不见的男生也咬着嘴唇看着这一幕。
3.5.
直到毕业典礼，向小枝也只是在同学录上给徐朗写了“保重”两个字而已。在徐朗带着夸张的神情大喊着失望，向小枝没有良心一类的话的时候，向小枝已经默默地将毕业照片夹进了了自己的同学录里，并收拾好书本准备回家。
很多时候向小枝都觉得自己的不敢面对是一种要命的懦弱，但是也一直没有改掉。
徐朗葬礼的时候也没有去。
不知如何开口。
4.
徐朗盘腿坐在地上，向小枝的高中同学录正在他的腿上摊着。他一边捏着毕业照片在空中舞动着，一边指着同学录的第一页对向小枝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么文艺的时候啊，‘化作远光’，这竟然是你的人生目标。”
“别看了。”向小枝的脸有些发红，有点恼怒地夺过同学录“啪”地一声合上。只是因为徐朗说想要看高中同学才翻出这么个东西来，向小枝也忘记自己还写过这样的话在卷头。
“好吧，好吧，那我还是看照片好了。”
照片上第二排最左边规规矩矩地穿着校服，笑得拘谨的是向小枝。第四排正中间校服拉锁拉到一半露出卡通图案的圆领衫，笑得春光灿烂的是徐朗。
“真是性格完全相反的人呢。”徐朗笑着说。
“是啊。”不用问也知道他在说谁。
“不过还是挺招人喜欢的啊。”徐朗补了一句。
“……”好了，完全不知道他在说谁。
徐朗没有在意向小枝的不搭话，干脆身子一歪躺在了地板上。耳边的风扇呼呼地转动着，在盛夏的午后听起来仿佛催眠曲一般。
向小枝也不管他，自己翻起手中的同学录来。
徐朗也报复似的在留言那一页只写了“保重”两个字，看起来十分用力的样子，不禁让向小枝觉得好笑。然后最后一页，向小枝看到了自己真正想给徐朗写下的话。
“我说，徐朗。”向小枝闭了闭眼睛，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开口。
“嗯？”徐朗懒懒地回了一个单音，还不等向小枝再开口，他突然坐了起来，挂上了一副想到馊主意一样的得意表情，“向小枝，晚上我们溜进学校再去一次致远楼怎么样？”
4.5
好，就这样吧。
5.
从学校的一处矮墙垫着砖头翻进校园这种事，向小枝没想到自己上了大学才去做了。看着徐朗大摇大摆从门卫大爷的“眼皮”底下走过去，向小枝也没心情再抱怨。
天气晴朗，月色正好。
致远楼的一角洒着月光，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暗。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就好了，向小枝在心里想。
她跟着徐朗在墙角坐下，埋着头在心里打着腹稿。
“向小枝，毕业的时候我给你写了保重对吧。”徐朗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向小枝却不敢侧头去看他一眼，“其实是想写别的来着。”
——我也是啊。
“就写在这儿了，”徐朗指了指身后的墙，语气里是惯有的恶作剧成功的愉悦声音，“刀刻的，这么多年都没人发现哈哈。”
——真是你的作风。
“你一会儿再看啊，等我走了。”徐朗摸了摸头嘿嘿地笑了笑。
——你要去哪儿。
“那什么，你也不用太内疚啊，自责啊什么的。”
——什么？
“叔叔也不是故意的，”徐朗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更像是在嗫嚅一般了，“我……最后的时候听见叔叔在喊你的名字。”
“早就知道了?”
“也没有很早想起来的。”
说完徐朗就不同于往常地沉默了下去，向小枝也没有说话。梦里的一切都在眼前浮现了出来，不，不应该被称之为梦境，而是“真实发生的故事。”
疲劳驾驶的父亲在路上发生了交通事故，随后父亲自首，母亲外出打工，只留下向小枝独自一人。
受害的路人叫做徐朗。
“好啦，就是这样。”徐朗站了起来，挪到了向小枝的对面，并没有在向小枝的身上投下阴影，“再见啦。”
……
向小枝抬起头的时候眼前只是一片发白月光，晴朗的夜空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她缓缓地站起身来，又在徐朗刚才坐下的位置蹲了下去。仔细看的话，墙面还依稀有着斑驳的痕迹。
5.5
那些可怜的目光也好，那些淡漠的目光也好，那些带着探究只为谈资的目光也好，现在的话，都已经没有什么要紧的了。
痛苦内疚也好，大概也不会轻易就消除吧。
就像留在同学录最后一页发旧的字迹，这个墙角斑驳的刻痕。
——谢谢你给我的光。
——最喜欢你。
6.
转过墙角去，原来这一边是如想象一般暗的。向小枝想，刚刚选在这一边就好了，也许还能最后看一看他的轮廓。
即使是盛夏的夜晚，还是有些凉啊。草丛间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慢慢地起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