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宁可把剑刺进他的心窝里”
——《沙伦塔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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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无情，有时凋零，这是人常说的话。其实可以理解，无论人事如何代谢，我等草本木本活一天就按时令荣枯一天，倘是人世巨变，展眼物是人非，他们看着“一切照旧”的我们，未免会觉得雷打不动的荣枯实在残忍。
但是不如此又能如何。我本树木，选不了脚下站的土地，躲不了人祸天灾，在无意外则可以无限延伸的寿数里，若是东家荣贵我便开花相贺，西家破败我便垂下枝叶，我还活不活。人世本不是什么万事都顺心熨帖的地方，事到眼前只能受着，受不住也只好记得。好比我平淡寻常的生命里挨过一次雷劈，然后不过是歪着脖长，年深日久，这个形象成了自然，也不甚可厌了。
“反正你又不是观树形的植物，花开的好阴凉地大就好了，再要求长得跟御前梅花似的妖娆，就过分了。”我的损友春风君这么说。
“我怎么听你话里话外像是挤兑梅花呢？”我反问。
“我本是跨山越河的女大王啊～见不得娇姿作态的小模样～”这二逼提起一口中气，仿着戏里净角儿的腔调唱了一句，直震得我花叶萧萧，仿佛人类一阵恶寒。
“……你确定你不是妒忌？”我问。
“……还能不能做朋友了。”她停了一会儿弱弱地说。
那就确实是妒忌了。
她的这点心思，我是有信心拿捏的准的。所谓春风，年年正月从三宝太监探索过的遥远南洋起身，一路北上，二月抵京，待这位女好汉挟沙飞石的踹开护城河，踹开城中三海，踹醒了眠冬的草木，可以温柔乖觉地溜到御前时，陛下最爱的黄梅，已然过了花期。这时无论三月繁花如何的盛妆，日头如何温煦，于陛下来说，也就是悦耳目。但是入不入他的心里，则不好说了。
能够妒忌何尝不是一种幸运，有所希求而暂未得到，便会妒忌已经得到者，比如风能够溜到御前，进一步就会深憾自己没有如腊梅一样被凝视的机会；然而，有所希求，又明知所求不可得，则当真连使性耍妒的机会也没有——比如我就学会了不为和我永无交集之人而伤神。
此外，说不清从何年起，陛下也没了赏春的心思。
我打从还是个树苗起就站在皇城的高处，看着这座城市的点点变迁。帝都其实是大明的衣袍，在永乐爷建都之初，大明尚未脱去幽并游侠儿的少年心性，这座城市纵有一切帝都皆不可避免的富丽，却藏不住国门重镇拥有的，铠甲一般的坚锐气息。时日渐长，少年游侠被庙堂进退磨成了温文儒者，身上也多了细碎的烟火气。人们，尤其是北方的邻居们眼里，这座城市是华而不实的蟒袍玉带，但他们忽视了朝服下藏着的鱼鳞细甲。
大明定都燕地，这个选择本身就是一个承诺——帝国屹立一日，都城就要作为一件铠甲或者一段长城，站在可能的战事的前线。
只要帝国屹立一日。
但这个承诺是不能细想的——承平之日往往想不到，待到所有人都意识到要细想时，昭然若揭的答案又让人不敢去想——如果大明倒下则如何？
直至此刻，我的生命里并没有见证过江山易主，但是二百余年的时光也足以教给我一个基本的认知——并不存在所谓的“永恒不变”，除了变化本身。
所谓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二百多年里我看着帝国由少年再到中年再到如今的迟暮，却又无法确切的说出惊变起于何时，正如名琴美酒，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趋醇厚温和，但琴会朽，酒会淡，并且这个过程无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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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听风在我的耳边絮语旅中见闻是极开心的事情，每当这时我会忘掉身为树木的遗憾，总觉得风把大地河山带到了我的眼前。所以我总是格外期盼春天的到来，期盼与风重逢。但是近几十年，风耳闻目睹的事情渐渐惨淡，讲述和倾听亦成了折磨。
但我还是要知道。知道了，记住了，写入年轮，哪怕沉闷的钝痛挤满心扉，也总好过遗忘。
此时，风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说着西洋上岛国的风光，说着终年盛夏之地的旖旎风情，偶尔讲讲西湖的柳色，秦淮的灯影。说这一切平静的柔美的景致，和风流安乐的人们。
“今年年初，陛下弹他的翔凤之琴时，蓦地七弦皆绝。”我打断了她的絮叨。她沉默了一下，反问道：“你想说什么。”声音静静的，带着不属于春天的萧寒。
“就想说说这天意呗。其实你老是把我当小孩子啊。”我笑了，“国事如此，你知我知，就是都不敢说破……像刚才那样，咱们假装万事如常，你讲着我应着，也没甚意思。”
“你不知道我有多怕。”她柔声说，“你道我不知何时起生于天地间，年年要自南向北来这一遭，朝代更迭见得多所以就没甚惊奇了，但不是的。以前的幽云重镇也好，金元大都也好，他不像个家啊……自唐以降，国都从长安退到汴梁又退过了长江，当然北边的朝代对片土地不算亏待；但有些东西是不一样的……就仿佛繁花绿树的春天随着衣冠南渡，这里不怎么需要似的……大明定都这里之后，好像长安的威仪和汴梁的繁华一齐再现，北边的沙海草海，极北苦寒的松林和雪原，就停在了长城之外。这一次若是衣冠南渡，何时才回的来呢？”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和如何安慰自己。什么“李闯起事若成功也不过是稀松平常的江山易姓”，说来容易，可是建州各部岂肯放过坐收渔利的时机？李闯以为帝都是什么，这温柔富贵之乡，实乃抗击北人的前线。
“那你打算如何？”我问风。她冷笑：“横竖看姓李的不顺眼，总不会让他顺顺当当的进城！”
三月十八，春日暮。
城外有大军调动扬起的狼烟，一派黑云压城之势，可惜若要我赞闯军一句甲光向日金鳞开，实在是违心的紧。懒得看闹闹攘攘的乌合之众，我纵目西天，但见战云如倾，飕飕的向整个天野推进，渐斜的夕阳起初还能将利剑似的光穿破云层，终究抵不过云阵如城。那一片日落之处，从鲜血的红而渐黯然，仿佛困兽垂死，最终被食腐的鸦群覆盖。
“你干的？”我问风，她摇头道，那是西风在高空咆哮。
“西风掌刑杀，现在不是他该来的时令，但这么好的一场热闹，谁不想看？”她笑得有些肆无忌惮，“我出城看热闹了，你自己珍重。”说完离去，带起了不适合这个季节的沙尘。
我是不是形容过帝都与帝国正如绝代的男子和他的衣铠？我不无恶意的想，天道若是想让李自成坐定江山，至少也该教他知道帝都是什么地方，值得付出几多鲜血去换取，是多么易守难攻等等。可我错了，风挟着砂石与闯军周旋也好，城上诸人奋力反击也好，都显得无比的无力和脆弱。我更错的离谱的是，本以为凭着坚城能给闯军些许教训，却看见外城内城被往日楚楚衣冠的两脚兽献了出去。
——我想，这个帝国真的老了，那他的死亡，又将是何等姿态呢。
入夜，无星无月，风寂云低。我是否说过，以我站立的位置可以将帝都收在眼底？往日星河天街般的灯火，被黑暗中一处一处不祥的红色光团替代，灼灼的火光将云天染上一层猩红。皇城之内重重的殿阁楼台被简化成了浓淡不同的黑影，仿佛皮影儿戏里的布景；其中剪影似的人觅死求生的戏码，看多了也就麻木了。
我感到风回到我的身边。她的身上有尘和烟的气息，有铁锈般的味道，好在我正是花期，花香渐渐的就把她身上的戾气冲淡了。她在我身边，异乎寻常的平静，轻声对我说：“他来了。”
……二百多年前，无名的花匠坐在煤山的某处歇息，歇够了决定将一株树苗栽在这个可以俯瞰帝都风物的所在，我刚巧是躺在他手边的刺槐小苗；二百余年的风雨里，我在高处活着的代价是经了雷击，经了比其他地方更猛烈的风霜，所幸最终长成了坚实的，能承受一切重量的模样。无名百姓漫不经心的决定，二百多年里撑过风雨的幸运，恰是春暮的花期，这诸般凑巧，成就了今日的必然——谁也永远无法预料一个不可逆转的结局是由多少偶然组成的。当命运如铁摆在面前时，细想起来仿佛某个偶然稍稍偏离，就不至于结局如斯；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因为无人能预料一个微小的决定通向什么样的后果。
三月暮正是我开花的时节，清甜的花香静静弥散。晚风微凉，春夜正好。而他打破了这静谧平和。他形销骨立，身上有烈酒和血腥，乱发披垂宛如醉狂；他的双眸亮不过磷火，如风中残烛般闪烁不定，却一刻不曾熄灭。他走得很慢，有轻微的摇晃，但那根孤鲠脊梁仿佛在宣告，从这脆弱身躯里仍能强行燃起生命的光焰。他燃烧的如此剧烈，以致我不敢想是否这一刻即是回光返照。这是何等矛盾的的一个人，十七年来我总觉得他会随时崩溃，又觉得任何外在的磨难无法伤他分毫；我不知该祷祝他活下去，等待微乎其微的一丝转机，还是希望他脱离这以天下为名的囚笼。
——我还能注视他多久？四下里会不会冲出正在搜求他的人，在我面前擒住他，折辱他，然后带他到不如一死的地方？！
我竟盼他快快由我到达死的国度，到恒久的安宁之中。
他笃定地走向我，仿佛我即他的命运本身。他以白绫为缳索自缢，有条不紊如同暗自操演过多次。我不敢想像在多少个无人的时刻，他冷静的考虑着自己的死亡，然后得出确定无疑的结论，静等着付诸实施的一天。
他悬空的身体不自觉的挣扎抽搐，像一尾脱水的鱼。
“你就这么愿意看着他死？”风的声音里仿佛压抑着一只困兽。“现在，放了他，还能救活。”
“然后呢？”我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直愿把这个渐渐脱力的身形刻进年轮。
“我他妈不想管什么然后！现在他死了！”暴怒的风撕扯着我的枝叶，白花如雪簌簌落地。但是那个坚实的绳结丝毫不动。他的一绺乱发被风扬起，我看见他嘴角噙着半分微笑，不知是释然，还是彻底的淋漓的嘲讽。
“他求仁得仁，你这又是何必。别闹，你看你把他的衣服头发都搞乱了……”我喃喃道。风被抽去了所有气力一样，渐渐止息。“我要走了。明春再见罢。”静默良久，她如此说。我不置可否，这时她看到，我之前尚盛开的一树繁花尽皆落地。“刚才是我失态。你还好么？怎的把花都谢了？”
只是累了。
天将明时，漫天挂下了细细的雨帘。我盯着眼前这不再是人的一个人形，看着细雨渐渐濡湿他的衣袍，混着深色的血，滴落在花毯覆盖的地面，后又消失不见。
李自成终究找到了他，从我的臂上解下，一番折腾验明了真身，放心欢庆之余，总归是没做出分尸毁骨的无聊事情。等着薄皮棺材运上山时，他就这样被停放在地上。薄薄的花毯隔不开地上的泥污，肮脏的水渍溅在他的衣上和发间，一色灰败。我甚至错觉他就要这么融化在雨后的土地中。
生而卫国，死亦不止，这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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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逝最难察觉，好在清廷为惩罚我的“弑君之罪”而加上的锁链逐渐勒入我的身骨。每长一年年轮，铁索便嵌得深一分。我不惧疼痛，只是怕遗忘。
但长久以来的束缚并不利于我的健康。这年春天，风拂起我稀零的花朵，告诉我如果我死了她会很难过。一些事情独自记着未免太过沉重，但我也只好对她说抱歉。
“明年春天你再来时，会有比我脾气好，比我漂亮可爱的小槐树站在这里。到时候你得负责把我的故事讲给她。”
“多少年前且和他无关的陈年旧事，你指望他听得懂？”
“啊，反正每年春天你来时讲一讲，总归会有人听得懂的。”
——《沙伦塔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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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无情，有时凋零，这是人常说的话。其实可以理解，无论人事如何代谢，我等草本木本活一天就按时令荣枯一天，倘是人世巨变，展眼物是人非，他们看着“一切照旧”的我们，未免会觉得雷打不动的荣枯实在残忍。
但是不如此又能如何。我本树木，选不了脚下站的土地，躲不了人祸天灾，在无意外则可以无限延伸的寿数里，若是东家荣贵我便开花相贺，西家破败我便垂下枝叶，我还活不活。人世本不是什么万事都顺心熨帖的地方，事到眼前只能受着，受不住也只好记得。好比我平淡寻常的生命里挨过一次雷劈，然后不过是歪着脖长，年深日久，这个形象成了自然，也不甚可厌了。
“反正你又不是观树形的植物，花开的好阴凉地大就好了，再要求长得跟御前梅花似的妖娆，就过分了。”我的损友春风君这么说。
“我怎么听你话里话外像是挤兑梅花呢？”我反问。
“我本是跨山越河的女大王啊～见不得娇姿作态的小模样～”这二逼提起一口中气，仿着戏里净角儿的腔调唱了一句，直震得我花叶萧萧，仿佛人类一阵恶寒。
“……你确定你不是妒忌？”我问。
“……还能不能做朋友了。”她停了一会儿弱弱地说。
那就确实是妒忌了。
她的这点心思，我是有信心拿捏的准的。所谓春风，年年正月从三宝太监探索过的遥远南洋起身，一路北上，二月抵京，待这位女好汉挟沙飞石的踹开护城河，踹开城中三海，踹醒了眠冬的草木，可以温柔乖觉地溜到御前时，陛下最爱的黄梅，已然过了花期。这时无论三月繁花如何的盛妆，日头如何温煦，于陛下来说，也就是悦耳目。但是入不入他的心里，则不好说了。
能够妒忌何尝不是一种幸运，有所希求而暂未得到，便会妒忌已经得到者，比如风能够溜到御前，进一步就会深憾自己没有如腊梅一样被凝视的机会；然而，有所希求，又明知所求不可得，则当真连使性耍妒的机会也没有——比如我就学会了不为和我永无交集之人而伤神。
此外，说不清从何年起，陛下也没了赏春的心思。
我打从还是个树苗起就站在皇城的高处，看着这座城市的点点变迁。帝都其实是大明的衣袍，在永乐爷建都之初，大明尚未脱去幽并游侠儿的少年心性，这座城市纵有一切帝都皆不可避免的富丽，却藏不住国门重镇拥有的，铠甲一般的坚锐气息。时日渐长，少年游侠被庙堂进退磨成了温文儒者，身上也多了细碎的烟火气。人们，尤其是北方的邻居们眼里，这座城市是华而不实的蟒袍玉带，但他们忽视了朝服下藏着的鱼鳞细甲。
大明定都燕地，这个选择本身就是一个承诺——帝国屹立一日，都城就要作为一件铠甲或者一段长城，站在可能的战事的前线。
只要帝国屹立一日。
但这个承诺是不能细想的——承平之日往往想不到，待到所有人都意识到要细想时，昭然若揭的答案又让人不敢去想——如果大明倒下则如何？
直至此刻，我的生命里并没有见证过江山易主，但是二百余年的时光也足以教给我一个基本的认知——并不存在所谓的“永恒不变”，除了变化本身。
所谓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二百多年里我看着帝国由少年再到中年再到如今的迟暮，却又无法确切的说出惊变起于何时，正如名琴美酒，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趋醇厚温和，但琴会朽，酒会淡，并且这个过程无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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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听风在我的耳边絮语旅中见闻是极开心的事情，每当这时我会忘掉身为树木的遗憾，总觉得风把大地河山带到了我的眼前。所以我总是格外期盼春天的到来，期盼与风重逢。但是近几十年，风耳闻目睹的事情渐渐惨淡，讲述和倾听亦成了折磨。
但我还是要知道。知道了，记住了，写入年轮，哪怕沉闷的钝痛挤满心扉，也总好过遗忘。
此时，风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说着西洋上岛国的风光，说着终年盛夏之地的旖旎风情，偶尔讲讲西湖的柳色，秦淮的灯影。说这一切平静的柔美的景致，和风流安乐的人们。
“今年年初，陛下弹他的翔凤之琴时，蓦地七弦皆绝。”我打断了她的絮叨。她沉默了一下，反问道：“你想说什么。”声音静静的，带着不属于春天的萧寒。
“就想说说这天意呗。其实你老是把我当小孩子啊。”我笑了，“国事如此，你知我知，就是都不敢说破……像刚才那样，咱们假装万事如常，你讲着我应着，也没甚意思。”
“你不知道我有多怕。”她柔声说，“你道我不知何时起生于天地间，年年要自南向北来这一遭，朝代更迭见得多所以就没甚惊奇了，但不是的。以前的幽云重镇也好，金元大都也好，他不像个家啊……自唐以降，国都从长安退到汴梁又退过了长江，当然北边的朝代对片土地不算亏待；但有些东西是不一样的……就仿佛繁花绿树的春天随着衣冠南渡，这里不怎么需要似的……大明定都这里之后，好像长安的威仪和汴梁的繁华一齐再现，北边的沙海草海，极北苦寒的松林和雪原，就停在了长城之外。这一次若是衣冠南渡，何时才回的来呢？”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和如何安慰自己。什么“李闯起事若成功也不过是稀松平常的江山易姓”，说来容易，可是建州各部岂肯放过坐收渔利的时机？李闯以为帝都是什么，这温柔富贵之乡，实乃抗击北人的前线。
“那你打算如何？”我问风。她冷笑：“横竖看姓李的不顺眼，总不会让他顺顺当当的进城！”
三月十八，春日暮。
城外有大军调动扬起的狼烟，一派黑云压城之势，可惜若要我赞闯军一句甲光向日金鳞开，实在是违心的紧。懒得看闹闹攘攘的乌合之众，我纵目西天，但见战云如倾，飕飕的向整个天野推进，渐斜的夕阳起初还能将利剑似的光穿破云层，终究抵不过云阵如城。那一片日落之处，从鲜血的红而渐黯然，仿佛困兽垂死，最终被食腐的鸦群覆盖。
“你干的？”我问风，她摇头道，那是西风在高空咆哮。
“西风掌刑杀，现在不是他该来的时令，但这么好的一场热闹，谁不想看？”她笑得有些肆无忌惮，“我出城看热闹了，你自己珍重。”说完离去，带起了不适合这个季节的沙尘。
我是不是形容过帝都与帝国正如绝代的男子和他的衣铠？我不无恶意的想，天道若是想让李自成坐定江山，至少也该教他知道帝都是什么地方，值得付出几多鲜血去换取，是多么易守难攻等等。可我错了，风挟着砂石与闯军周旋也好，城上诸人奋力反击也好，都显得无比的无力和脆弱。我更错的离谱的是，本以为凭着坚城能给闯军些许教训，却看见外城内城被往日楚楚衣冠的两脚兽献了出去。
——我想，这个帝国真的老了，那他的死亡，又将是何等姿态呢。
入夜，无星无月，风寂云低。我是否说过，以我站立的位置可以将帝都收在眼底？往日星河天街般的灯火，被黑暗中一处一处不祥的红色光团替代，灼灼的火光将云天染上一层猩红。皇城之内重重的殿阁楼台被简化成了浓淡不同的黑影，仿佛皮影儿戏里的布景；其中剪影似的人觅死求生的戏码，看多了也就麻木了。
我感到风回到我的身边。她的身上有尘和烟的气息，有铁锈般的味道，好在我正是花期，花香渐渐的就把她身上的戾气冲淡了。她在我身边，异乎寻常的平静，轻声对我说：“他来了。”
……二百多年前，无名的花匠坐在煤山的某处歇息，歇够了决定将一株树苗栽在这个可以俯瞰帝都风物的所在，我刚巧是躺在他手边的刺槐小苗；二百余年的风雨里，我在高处活着的代价是经了雷击，经了比其他地方更猛烈的风霜，所幸最终长成了坚实的，能承受一切重量的模样。无名百姓漫不经心的决定，二百多年里撑过风雨的幸运，恰是春暮的花期，这诸般凑巧，成就了今日的必然——谁也永远无法预料一个不可逆转的结局是由多少偶然组成的。当命运如铁摆在面前时，细想起来仿佛某个偶然稍稍偏离，就不至于结局如斯；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因为无人能预料一个微小的决定通向什么样的后果。
三月暮正是我开花的时节，清甜的花香静静弥散。晚风微凉，春夜正好。而他打破了这静谧平和。他形销骨立，身上有烈酒和血腥，乱发披垂宛如醉狂；他的双眸亮不过磷火，如风中残烛般闪烁不定，却一刻不曾熄灭。他走得很慢，有轻微的摇晃，但那根孤鲠脊梁仿佛在宣告，从这脆弱身躯里仍能强行燃起生命的光焰。他燃烧的如此剧烈，以致我不敢想是否这一刻即是回光返照。这是何等矛盾的的一个人，十七年来我总觉得他会随时崩溃，又觉得任何外在的磨难无法伤他分毫；我不知该祷祝他活下去，等待微乎其微的一丝转机，还是希望他脱离这以天下为名的囚笼。
——我还能注视他多久？四下里会不会冲出正在搜求他的人，在我面前擒住他，折辱他，然后带他到不如一死的地方？！
我竟盼他快快由我到达死的国度，到恒久的安宁之中。
他笃定地走向我，仿佛我即他的命运本身。他以白绫为缳索自缢，有条不紊如同暗自操演过多次。我不敢想像在多少个无人的时刻，他冷静的考虑着自己的死亡，然后得出确定无疑的结论，静等着付诸实施的一天。
他悬空的身体不自觉的挣扎抽搐，像一尾脱水的鱼。
“你就这么愿意看着他死？”风的声音里仿佛压抑着一只困兽。“现在，放了他，还能救活。”
“然后呢？”我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直愿把这个渐渐脱力的身形刻进年轮。
“我他妈不想管什么然后！现在他死了！”暴怒的风撕扯着我的枝叶，白花如雪簌簌落地。但是那个坚实的绳结丝毫不动。他的一绺乱发被风扬起，我看见他嘴角噙着半分微笑，不知是释然，还是彻底的淋漓的嘲讽。
“他求仁得仁，你这又是何必。别闹，你看你把他的衣服头发都搞乱了……”我喃喃道。风被抽去了所有气力一样，渐渐止息。“我要走了。明春再见罢。”静默良久，她如此说。我不置可否，这时她看到，我之前尚盛开的一树繁花尽皆落地。“刚才是我失态。你还好么？怎的把花都谢了？”
只是累了。
天将明时，漫天挂下了细细的雨帘。我盯着眼前这不再是人的一个人形，看着细雨渐渐濡湿他的衣袍，混着深色的血，滴落在花毯覆盖的地面，后又消失不见。
李自成终究找到了他，从我的臂上解下，一番折腾验明了真身，放心欢庆之余，总归是没做出分尸毁骨的无聊事情。等着薄皮棺材运上山时，他就这样被停放在地上。薄薄的花毯隔不开地上的泥污，肮脏的水渍溅在他的衣上和发间，一色灰败。我甚至错觉他就要这么融化在雨后的土地中。
生而卫国，死亦不止，这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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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逝最难察觉，好在清廷为惩罚我的“弑君之罪”而加上的锁链逐渐勒入我的身骨。每长一年年轮，铁索便嵌得深一分。我不惧疼痛，只是怕遗忘。
但长久以来的束缚并不利于我的健康。这年春天，风拂起我稀零的花朵，告诉我如果我死了她会很难过。一些事情独自记着未免太过沉重，但我也只好对她说抱歉。
“明年春天你再来时，会有比我脾气好，比我漂亮可爱的小槐树站在这里。到时候你得负责把我的故事讲给她。”
“多少年前且和他无关的陈年旧事，你指望他听得懂？”
“啊，反正每年春天你来时讲一讲，总归会有人听得懂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