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云烟俱净，群鸟出林。萧霜儿素颜卸簪，一袭青衣，面色苍白，发丝中夹着几缕银发。远远望去，像是盛开在俗世的青莲，不惹尘埃。
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子总会有些愁绪，诸如现在，她在思念一个人。
……
“哥，好看么？”萧霜儿换上萧承方才带进山的衣裳，莲步轻移，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般笑着。衣角绽开朵朵桃花，衬着甜美笑颜，晃得萧承一阵出神。
“霜儿穿什么都美。”
后者笑意更浓，一路小跑至萧承身边，扯了扯后者的衣角，甚有兴致地问道，“哥，这是什么花呀？”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萧承轻拍霜儿的头。“霜儿，待你调养好，我带你去看最美的桃花。”
“比这衣裳还美吗？”
“当然。”
……

占楼

“比这衣裳还美吗？”
“当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因于族中琐事，爹爹难得抽空来瞧她一眼，自幼时起，时常陪伴左右的便是姑姑和哥哥，和姑姑在一起时很安心，和哥哥在一起时很开心，除此之外，她鲜少有其他情感波动，是因无知，还是无谓……她想不明白。萧承说过，若能选择，定会如她一般活得直指本心，何为选择，何为本心，她心中亦不分明。

萧云匆乱步出木屋，手中书卷都不曾放下，望着山外碧空胜洗，神情凝重。
“姑姑，怎么了？”
“这江湖怕是要乱了。”萧云低下眉，左手用力握紧书卷，关节发白。城中平静的对立关系不过表面，若泉家野心毕露想要吞并萧家，也不知会不会凶多吉少。
“近日我需回萧家一趟，你待在这里，不要出去。凡事都要多加小心。”
“恩。”
不曾有人教过她送别时该说些什么，之前也有几次姑姑是独自上山采药的，她只当这次与那几次无甚差别，自己只需乖乖听话便好。殊不知，变数往往存在于细微的不寻常之中。
萧霜儿深深望着散去了流云的天空，这世间万物，终究是有灵性的罢。
她听哥哥说过一些外界的事。
前隋末帝大建宫室，所耗人力财力不尽其数，李氏李渊带兵反抗，历时数月，遂夺得尊位，称霸天下。爹爹凭些手段，使萧家成为唯一留下的族门，而泉家借依起义时全力鼎助得到天子扶持，一路崛起，势头直逼萧家。若它同萧家一般不与世争，想必井水不犯河水，对立对立几世也就过去了，怎奈何野心太大，明在朝堂上处处打击萧啸，暗在生意方面不断阻挠萧家，显然是起了统一的心思。
不过萧家既能立世两世，自是不会惧他，可姑姑走前那般慎重，总让人觉得……
“姑娘，小心了。”
待耳边响起温柔的男声，萧霜儿才回过神来，懊恼自己竟不小心到了这般田地，连被人袭击都毫无半点自觉。既而警惕地望着眼前相距不过半尺的男子，他着一身青衣，袖口折起，露出强壮的古铜色小臂，握剑的动作透尽了悠闲，他略带挑衅地抬头望向踏着虚空的黑衣人。
萧霜儿退后两步，衣袖下的手悄悄握紧了银针，语气偏冷，“你们是什么人？”
她虽不明来者意图，但这璧月潭的隐蔽，以及自己现时身处的危险，她心里还是清楚的。在分别善恶之前，她必须小心。
那名男子察觉到正在向后移步的萧霜儿，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未回答她的问话。
“苏尧，让开，我的目标只是你身后的那个丫头。”
“泉寒，你以为，我会顺从你意么？”苏尧目光中透着一股子狠劲，握紧手中的剑便向空中冲去，迅如雷电。
姑姑说，比试剑术时的胜负其实很容易看出来，你只需观察手法、脚步、神情，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必须要跟上他们的出剑速度，也正是因为快，才能完全显现一个人的内心。纵使萧霜儿不懂剑术，她也明白能在十五招内将剑尖送至黑衣人颈间的苏尧，有多么厉害。胜负明显，黑衣人很强，但苏尧更强，先前萧霜儿不曾察觉来者，实则不是她不小心，而是对方的实力超出她许多。
在苏尧紧逼的剑术下，泉寒后退的脚步明显乱了起来，原本尚毫无还手之力，眼睁睁地盯着前者那毫不犹豫刺来的一剑的泉寒，突然，竟笑了。
“叮——”
苏尧心里一惊，左手中突然出现的短匕迅速向身后刺去，却只是与长剑擦过，最终插入后背。目光中闪过一丝慌乱，剑眉微蹙，呼吸也变得短促起来。
分身术么，既然身后的那个没有气息，那眼前的这个想必便是真身。念至此，苏尧迅速用剑划开了身前那个黑衣人的脖子，近似墨黑的深红色血流了出来，染着颈间，糅杂了一团团小黑物。很明显，剑上淬了毒。
黑袍人从空中掉下去，落入山谷。
苏尧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背上的伤口传来阵痛，伴随着“嘶——”的一声，身体开始短暂抽搐，条件反射般捂住伤口，在接近地面之前渐渐失去了知觉，然后栽了下去。

醒来时，窗外已是赤红一片，晚霞宛如烧起来一般。透过窗户，刚好望见那轮惊动了群鸟的夕阳，气定神闲地挂在天边。
苏尧抚了抚身上缠着的白布，细腻熟练的手法，背后的疼痛感也已减缓，继而开始四下里寻找记忆中那抹青色的身影，刚欲起身，便听到推门声，萧霜儿端着一个瓷碗走了进来，见到苏尧醒了，浅浅一笑：“醒了？感觉好些了么？”
“好多了，多谢姑娘。”
“我自负一身医术，若只留着来救自个儿，岂不枉费我当年付出的诸多努力。”说着，萧霜儿扶着苏尧起了身，将碗递了上去。“先前，你们为什么打起来呢？”
苏尧的神情有些迟疑。这地方他从未听说过，先前泉寒领他进来，他才闯入，想来这里应是与外界孤绝，这丫头想必也不清楚江湖上的风风雨雨罢。于是含糊道：“小恩小怨罢了。”
“你既不想说，我也不难为你。我是萧霜儿，夜霜的霜。”
“苏尧。”

“昆仑派曾统一天下门派，掌门人苏啸三年前受重伤隐退，不然都城中决不会仅有两方势力，那泉家也傲不起来。不过其子苏尧的实力，即使是现下的我也较之不上。苏尧善化身之术，但由于生母不明，十岁便被派中左势力丢入峡谷，十三岁时带着一身戾气重现江湖，并震惊整个武林。昆仑派得以称霸一方自是离不开他的功劳，不过几年后昆仑派的销声匿迹，想必也与他脱离不了干系。 ”
萧霜儿想起萧承的这一席话，面色平静，也不知在想什么。

入夜，天越发的凉起来，苏尧紧了紧被子，望向倚在窗边失神的人儿。微风托起她的发丝，玉立身姿，显得那么单薄。“霜儿。”
她回过头来，“恩？”
他却静默。怎么了呢，明明没什么要说的，却还是忍不住地叫了她，因为她的背影，看起来太孤单了么……
萧霜儿又望了望窗外，失神。
那日，萧承带了果糕来看她，坐在一块石头上，招手唤她过去。自己便坐在他身旁，单手撑着头，认真地问他想要什么。
他说他希望萧家人都能平安，父亲不会过于劳累，自己能幸福。
她说那就要一直一直陪着他，种一片桃林，将木屋建在桃树旁，过幸福宁静的日子。
他说睡在桃花下是会招梦魇的，问她怕不怕。
有他在，她又会怕什么呢？
“苏尧，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愿望？大概……天下安定，没有战乱吧……父亲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
“哥哥念着萧家，你却念着天下，为什么要考虑到那么多人呢，我希望能一生陪着哥哥就好了，找个平静的地方安家，种一片桃林，晚上可以透过木窗数数桃花。听说桃花很美很美。”
苏尧闭上眼睛，想象着她身穿青衣坐在桃树下，映得天地都失色。他其实不是念着天下。父亲曾许诺过他，若帮他平定天下，便给他想要的自由，给他想要的平静安宁。他不明生母，亦不明父子关系应是什么样的，不过他也不在乎，现在他要的只是她。
想着想着，也忘了答话，过了很久，屋内才响起他低低的声音，“外面的月色不及这里明亮，不是每个晚上都能望见桃花的。”不知是不是风吹散了这句话，萧霜儿保持着沉默。
不知为何，苏尧总给她一种熟悉感，似乎他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很多年一样。

这日，天气明媚得不像话，萧霜儿捡起木柴生了火，将刚刚捉到的鱼架在了火上，对着不远处闭眼侧卧在地的苏尧叹了口气，又扯过一根青草，在手中玩弄着。
今早她说要去捉两条鱼给他补补身子时，他说什么都要跟着来，也不顾着伤口。想罢又叹一口气，摇着头走向湖边采了两把药草塞进鱼肚。
苏尧望着那幽绿的湖水渐渐失了神。
“这池里养不活莲花，姑姑便挑些喜阴的药草种了进去，久而久之，这湖水不仅能疗伤，还可以解毒。我刚采的是曲香草，姑姑用它盖药味，我用它来，”说着顿了顿，“调味。”萧霜儿说得平常，这么多年来能引她姑姑生气的事，她倒是也没少做。
苏尧抿了抿嘴角。
纵使心中对此地充满不舍，他也明白，时间不能再推迟，自己该走了。他伸手将萧霜儿被风吹散的头发捋了捋。很快，他就能来接她走了。
当夜，苏尧便在萧霜儿入睡后，着一身黑衣，离开了璧月潭。他不曾发现，他身后的那一团黑影，以及一双敛了光芒的眼睛。

占

翌日清晨，萧霜儿推开邻房木门，不料竟是空屋。她手扶木门，睁大了眼睛，苏尧，你的伤还没有完全好你知道么……你走之前为什么都不愿与我打声招呼……你走了，我为什么这么难受……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不是么……
为什么会心痛呢……
萧霜儿失魂地走向湖边，未梳理的青丝被风吹得越发散乱，甚至遮住了她的眼睛，但还是慢慢地走着，像是木偶。十六年来，第一次感觉，这么冷，冷得她都难以察觉四肢的存在。
为什么那里坐着一个人，幻觉么，还是姑姑回来了……她拨开了发丝，仔细盯着那个黑衣人，居然是……居然是……
“苏尧，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她几乎泣不成声。
“以为什么？以为我走了是么？”他轻笑着，招手示意她过去，“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好像哪里不一样……
她接过了烤鱼，小口小口地吃起来，眼睛都挂着笑。
他的笑浅了下去。“这么相信我，不害怕我下了毒么……”语气越来越轻。
“那你做了么？”她眨着眼。
一声轻笑，摇摇头，“没有。”下一秒，他便看着青衣女子倒在了自己怀中，脸上哪里还有笑意。左手抚上脸颊，撕下了面具。他是泉寒。
泉寒自己都没有想过，他能活下来。许是那时躲得快，伤口没有多深，这湖水也能解毒，又不缺药草，就这样，意外地活下来，静静监视着两人，等候这个时机。她没有料到的事，这女孩这么信任苏尧，更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会为这一点痛心。但至少，他的任务完成，该回去了。

萧父名字改为萧穆，霜儿的年龄改为十六，不是豆蔻而是碧玉，好了不影响行文……

“泉寒，你做得很好。”他站在父亲面前，没有说什么。
——他特地给那女孩挑了一片桃林，虽然按照父亲的命令上了锁，但她在那里应该会很好。
“她吃的是什么，你知道么？”
“知道。”
——他认得，那是泉家祖传的毒药冰极丹，但她对这种毒有着抗体，它可以让她待在阳光下，只是身体会很虚弱。
“两日后便是定胜负之时，你好好休息。”
“那我先下去了。”
——等大局一定，他便去找解药给她。

视线很黑，身旁开满了绯红色的曼殊沙华，那样妖娆，那样熟悉。躺在地上的青衣女子睁开了眼。
“孩子，要喝汤么？”
一旁立着一名白衣男子，俊美的眉目在白衣的衬托下愈发纯粹，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婆婆，你把汤放下吧，我陪陪她。”
青衣女子的眼神空空的，仿佛被抽离了灵魂。
“奈何，我想回去，你说我们缘浅，可是，明明就差一点。”
“这次入世已经折了你不少修为，再去，我可不保证你不会魂飞魄散。”
她沉默了。
“那我再等他二百年。”语气轻轻的，眼中却是满满的坚定。
“他是墨柯也好，苏尧也好，再入轮回，他依旧不会记得你。”
她只当没听到这句话。
“青锁。”
“奈何，我保证，这最后一次。”
“好，我应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