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维尔的虫穴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四方形的大孵化场……场里面预备着菌毯……可以随时拿来吃……做工的虫……傍午傍晚回来了……每每花四块晶矿……买一碗菌毯……——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矿……——靠孵化场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矿……便可以买一碟地球人……或者星灵……做下饭物了……如果出到十几矿……那就能买一样活的……但这些异虫……多是穷苦的……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长骨板的……才踱进孵化场里的腔室里……要菌毯要人……慢慢地坐吃……
窝从刚孵化起……便在虫巢的达格斯孵化场里当伙计……达格斯说……窝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骨板的异虫……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小型异虫……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菌毯从瘤子里长出……看过瘤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菌毯放在金坷垃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掺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达格斯又说窝干不了这事……幸亏DV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生菌毯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窝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孵化场里……专管窝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达格斯是一副凶脸孔……异虫也没有好声气……教虫活泼不得……只有索尼克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索尼克是站着吃菌毯而不长骨板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长……棕黄脸色……表皮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伴生物……长的虽然不是骨板……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新陈代谢……也没有洗……他对虫说话……总是满口人话……教虫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索……别虫便从地上的……上大人索尼克……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索尼克……索尼克一到店……所有吃菌毯的虫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索尼克……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窝说…………生两碗菌毯……要一碟坦桑尼斯人…………便排出九块晶矿……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虫家的东西了…………索尼克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虫清白………………什么清白……窝前天亲眼见你偷了雷诺的内裤……吊着打…………索尼克便涨红了脸……身上的肌肉条条绽出……争辩道…………窃内裤不能算偷……窃内裤…………读书虫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虫都哄笑起来……孵化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索尼克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打仗……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族写写字……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虫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抄书的人也没有了……索尼克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窝们店里……品行却比别虫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王虫里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王虫里拭去了索尼克的名字……
索尼克喝过半碗菌毯……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虫便又问道…………索尼克……你当真认识字么……索尼克看着问他的虫……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学历也捞不到呢……索尼克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虫也都哄笑起来……孵化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窝可以附和着笑……达格斯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达格斯见了索尼克……也每每这样问他……引虫发笑……索尼克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幼虫说话……有一回对窝说道…………你读过书么……窝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窝便考你一考……坦桑尼斯人的坦桑尼斯……怎样拼写的……窝想……讨饭一样的虫……也配考窝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索尼克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窝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虫母的时候……写账要用…………窝暗想窝和虫母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窝们虫母也从不将人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坦桑加一个尼斯么……索尼克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上肢的长角质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坦桑尼斯有四样拼法……你知道么……窝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索尼克刚角质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窝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旁边幼虫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索尼克……他便给他们人吃……一虫一人……幼虫吃完人……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索尼克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窝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人……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幼虫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索尼克是这样的使虫快活……可是没有他……别虫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大姨妈来前的两三天……达格斯正在慢慢的结账……拿下王虫……忽然说…………索尼克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矿呢…………窝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菌毯的虫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尾巴了…………达格斯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DV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罪状……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尾巴………………后来呢?…………后来打折了尾巴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达格斯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她的账……
十月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窝整天的靠着达格斯……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虫来……窝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生一碗菌毯…………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虫……站起来向外一望……那索尼克便在孵化场下对了孵化场趴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护甲翻开……断着尾巴……下面垫一个毒爆虫……用变形虫在肩上挂住……见了窝……又说道…………生一碗菌毯…………达格斯也伸出头去……一面说…………索尼克么……你还欠十九个矿呢…………索尼克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矿……菌毯要好…………达格斯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索尼克……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尾巴……索尼克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达格斯……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达格斯都笑了……窝生了菌毯……端出去……放在孵化场前面上……他从破护甲里摸出四块晶矿……放在窝爪爪里……见他满爪是泥……原来他便用这爪爬来的……不一会……他喝完菌毯……便又在旁虫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爪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索尼克……到了年关……达格斯捉下王虫说…………索尼克还欠十九个矿呢…………到第二年的夏天……又说……索尼克还欠十九个矿呢…………到秋天可是没有说……再到第三年也没有看见他……
窝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索尼克的确死了……
二四九八年几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