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 ]
“小时候太胖了,现在肯定会瘦一些。不过眼神最好别变。”
八岁那年年末,我随阿玛额涅去了江南。
京城家家户户还在燃放爆竹,烟花在墨色夜空绽开绚丽的花朵,缱绻如一个触摸不到的梦。
一路山水迢迢,一路车马劳顿。从京城至江南,仿佛忽略时光阻隔,从寒冬到暖春。
江南没有浩大如絮的雪,没有热闹的舞狮,没有酸甜的冰糖葫芦。还没有那个包裹住我的手心的表哥。
小桥流水,纸醉金迷。阿玛希望我能在江南成长,完全是因为他听人说江南气候和暖,治愈我多年畏寒的宿疾。这里莺歌燕舞,四季花香。就好像是一个没有脾气的人,终年带着一成不变的温和。
但这里不是故乡,再如何温柔也都让人觉得陌生。
我忘了有多久没见过纷纷扬扬的雪。我还记得当时指尖拂雪,融化成水。清清凉凉的一片,就好像是那个人的感觉。
我开始梦见他。年岁愈长愈是梦见他。
梦里他还是当年的模样,孩子气的脸,却唯独有一双仿佛能看透人世的眼。不蒙尘垢,只是沉静得让人望不见底。我梦见他牵着我在御花园奔跑,迎面是和煦的阳光与暖和的风。我梦见他说我胆小,包裹住我的手,就要燃烧成烟花一样的炽热。
而后来的梦里就是红珠儿破碎的声音,脆生生的。红珠儿映入墨色眼睛,似乎打破瞳仁一样的疼。
继而转醒。抬头望见窗外一轮挂在树梢的月。
又白又大,银霜一样的月光披在双肩。是惆怅而又婉约的叹息。
我低下头,在月光下伸出手。当初又胖又短的手指如今变得纤细修长。月华从指缝流泻,如同当年雪化成水。流过十指。我会闭眼想着他握住我的手,想他好看的眉眼跟爽朗的笑,会想他长成什么样子。然后就不自觉笑出声。自言自语,搁在夜里跟梦语一样轻柔呢喃。
“小时候太胖了,现在肯定会瘦一些。不过眼神最好别变。”
最好依旧幽深沉静,好像望不见底波澜不惊的古水。
[ 归还 ]
“当我终于能够见到他,却又这般畏怯见到他。”
十四岁。我央求阿玛回京。
苍白面颊渐渐变得红润的时候,往日里稚嫩孩童也渐渐变成亭亭而立婉约女子。阿玛说,是江南气候和暖才养好了我的身子。可我知道并非如此。
是每年冬季来临的冰冷井水。总要日日偷偷教人打上一桶,关紧房门之后将手伸进去。寒意如利刃刺破手指。会冷,会蹙眉,会咬牙,会发抖。但只要一想到童年时候的他将我的手裹在他手心,就仿佛从指尖无端传来热源。
治好宿疾的,不是江南终年温和的天,是多年前他曾予我的温暖。如一簇簇摇曳的火苗儿,在心底生根发芽,燎原之势转成熊熊燃烧的烈焰,黑夜与冰雪都被吞噬淹没。
阔别六年。
马车辘辘将心事滚磨出深深浅浅的道痕。离故乡愈发近了,偏生却衍生许多旁的心思来。一路上都在想着,想着空寂许久的司空府是不是挂满蛛网,院里的老槐树是不是抽了新芽,昔日闺友是不是寻了归宿。
而那个人,又是不是有了心上的姑娘,捧在手心里的疼。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
当我终于能够见到他,却又这般畏怯见到他。
我想自己好一点,再好一点。我想变成他喜欢的样子,温柔或是活泼,可惜的是我却不知道他喜欢的该是什么样子。
我希望他见到我时有同样重逢的喜悦,可又怕喜悦的只是我自己。
六年时光,终于明白何为心心念念,
近情情切。
[ 下聘 ]
“如果这是一场梦,我宁愿自此一睡不醒。”
恒王府的嬷嬷跟丫鬟将聘礼送到司空府的时候,我正跟浅碧在院儿里捉迷藏。
白绢儿蒙上眼睛,暖风和煦吹拂在脸上,地上是零碎斑驳剪影儿。伸着胳膊往前头摸索着一步步前行,忽觉耳边似乎有脚步声,来不及思索身子一转就捉住那人,弯弯的唇角带着一抹笑。
但又听到重物搁在地上的声音。扯下白绢儿之际,映入眼帘是满满一院子系着红绸的木箱。
站在前头满脸堆笑的老嬷嬷说是表哥差送的聘礼,下个月初五是个好日子,到时候就把表姑娘迎入王府去。
手指一松。白绢儿轻飘飘地掉在地上,如心事柔软得没有重量。
下个月初五就是好日子,到时候就把姑娘接入王府去。愣神的瞬间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含义,似带着点儿不确定的语气,丹唇轻轻动了动:你是说,下个月初五,表哥娶我?
老嬷嬷眉开眼笑,又应了一声。
眸光翻涌,辨不清此刻究竟是什么情绪。十多年光阴漫漫,涉水而来。寂静欢喜,难以言表。
他曾牵着我在御花园奔跑,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他曾将小手覆在我手背上,手心里冰凉的雪球似乎燃烧成火;
他曾将遗珠重新打成耳坠子,亲手为我戴上;他曾满眼温柔地对我笑,说一句还挺好看。
阿玛曾说,手掌心的珠子,才视若珍宝。
那么表哥当日亲手将六年前的遗珠为我戴上,兴许潋潋就是他手心儿里的珍宝。
如果这是一场梦,我宁愿自此一睡不醒;
如果是命中注定,纵然今生相守一瞬亦成一生。
-[司空潋潋执笔自属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