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临的时刻，归途的队伍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阴平大营，没有胜后人们充满期待的迎接，也没有任何来自朝中的慰问。几万人就这样静悄悄的打开大门，走向营所。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不禁令人联想起数月之前他们满怀信心从这里出发的情景。炊事官带领手下，借着微弱的月光，在大营的空地上支起了一口巨大的锅。每个人的脸上都透出疲倦，饥饿撕扯着他们的肠胃，使他们气力全无，无心说笑。一切都是冰冷的，就连刮在面上的风也隐隐透着股凛冽。
火升了起来，映在人们的脸上，多少有了些血色。士兵们三三两两的围坐在火堆旁，烤着手，温暖使他们恢复了些许生气，如秋虫吟唱般的窃窃私语开始从营部的各个角落里响起。
姜伯约一言不发的坐在阴影的最深处，佝着身子，远处的火光遥遥的映过来，投在他脚旁的空地上，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温暖。他一动不动的坐着，双眼凝视着前方夜色深沉的旷野，英俊、饱经风霜的面庞上布满严肃。
牙门将赵广站在他的身旁，焦急而担忧，“你万万不可回成都。”他说，两手紧紧攥成拳，“黄皓想谋害你绝非一两日，何况眼下又添这场败绩，你一旦军还成都，后果便远非我们可以预料。”
“但坐以待毙亦非良策，不管我回不回成都，这被废黜治罪的结局都已注定。”伯约答，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声音中满是疲惫，“仲袤，死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一个可怕的结果，我已是风烛残年，谁也不能保证还能活上多久。也许不等他们的处治，我便已经——”
“好好的何苦去咒自己。”赵广飞快的截断了他的话，目光落在他满头乌亮的黑发上，“伯约，你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坚强、年轻。谁也没有你这般充沛的精力和奕奕的神采，别说这种令人心碎的丧气话，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要忘记，丞相的遗愿，还有这蜀中成千上万沉睡的英烈们的心愿有待我们去完成。”
“我并不畏惧死亡，仲袤，唯一恐惧的就是辜负了丞相。”伯约说，“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为国捐躯是我最大的心愿。惟有这样，我才有面目去见子龙老将军，去见丞相。”
说到这，他不由停顿下来，赵广也似有感慨的发出一声悠长叹息，“父亲——”他努力调整着语调，将泛出的沉沉悲伤再度压回到心底，“没有人会责怪你，伯约。你是他们精神的延续，信念的继承者。我相信你绝不会死，因为上天是不会亏待忠臣的。”
伯约悲伤的微笑起来，“你似乎是我仅有的支持者，”他伤感的说，望向后者，“别的大臣总是认为我徒劳无功，同时又贪权霸道，眼中容不下优秀的人才。”
“因为我相信你。”赵广坚定的说，凝视着他，酷似子龙的鹰眸中闪耀出明亮的光辉，“你是丞相和父亲选定的继承人，我敬爱他们，所以也就热爱你。而且依我看来，你也确实当得起这份信赖：你是一位正人君子，一位值得信任的朋友，一位可以带领我们走出这千里秦川的大统帅。”
“所以别去管他人在你背后说些什么。”他继续说道，“你就是你，你有兵士们的爱戴，有同僚们的信任，我不是第一个热爱支持你的人，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的这番话真是使我信心百增。”伯约说，不由打起了精神，“仲袤，你说得对，未来的路还很漫长，还有许多事等待着我们去做。谢谢你，好兄弟，谢你使我找回了自己，一时的风言风语并不能改变我，相反，它们却会使我更加坚强，不惧朝中风雨。”
“你的谢实在使我受宠若惊。”赵广说，黧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如果你已经对未来有了打算，不愿就这样自投罗网的乖乖回成都赴死，我们是否可以边吃饭边商讨下一步计划？要知道我从昨天开始就一直饿着肚子。”
这份诙谐使伯约不禁大笑起来，响亮的笑声在营部中回荡，一下将笼罩于其间的阴郁气氛驱散，人们纷纷向他投去惊奇的目光，闹不明白将军为何会如此开怀。他于是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站起身，和赵广一起，一路走到火堆旁边。士卒们立刻让开两个位置，他冲他们笑了笑，“多谢！”一面伸手接过炊官递来的温热干粮。
他们刚吃没有多久，忽然听见营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响声，当中夹杂着一个人低声的驾喝：
“吁。”
马儿站住了，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人影从上面跳了下来。“我要见大将军。”他走到门卫面前，要求道。营部立刻骚动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向这个不速之客。
他看上去十分高大，可身形却显得格外纤细，好似一个身材窈好的女子。黑色的兜帽低低的遮住了他的脸，无边的黑夜保护着他的身份。尽管如此，伯约和赵广还是从他的举止体态中猜出了来者的身份。
“让他进来吧。”赵广命令道，门卫于是放下兵器，黑衣人从容的走了进来，他的步伐轻快，仿佛每一步都只是用脚尖点一下地面。人们好奇的望着他，他只管向前走着，对周围投注而来的目光毫不在意。似乎他早已习惯了人们的注视。
伯约站起身，掀起了大营的帐门，赵广擎起一盏油灯，用手护着，将灯放在了营内书案上。黑衣人走到了他们面前，“好久不见。”他说，未被阴影遮盖的嘴唇扬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姜将军，仲袤将军。”

他叹出一口气，“我便长话短说了。将军，你不可以回成都，只可留于此地。你的手中握有重兵，朝廷忌惮这一点，也顾虑这一点。回成都你必死无疑，留在沓中才是保命之道。”
“即便如此，就像你之前所说，万一那帮小人以预谋反叛将伯约先行定罪，又该怎么办？”赵广问，充满怀疑。
“伯约将军驻留沓中之后，朝中必然掀起巨波。”思远说，看着伯约，“这是我们必须承担的后果，在名誉与生命之间只可选择一样。我会与大将军董龚袭、尚书令樊长元一道上书陛下，将伯约将军还为益州刺史，解除兵权。”
“解除兵权！”赵广忍不住高声叫道，一拳重重砸在案上，“枉我之前还那么相信你，诸葛思远，真真是看错了你！你这么做，与黄皓之流究竟有何区别，不过是施舍残羹冷炙般让伯约苟延于世上，你以为一个在腥风血雨闯荡了三十几年的人会畏惧死亡到不顾一切的地步？”
“相比起死亡，这样的确更艰难。”思远说，面无表情，“我的选择是蜀中这百万的百姓。伯约将军，你执意的战争给他们带来了深重的灾害：傜赋年年递增，许多新生的婴孩因为没有足够的粮食而饿死，沉重的兵役使家家户户的枕上都沾满泪水——不是痛哭父亲的离世，就是哀悼儿子的早亡。如今是你该偿还的时刻了，放下兵器，息兵养民吧。一意孤行只会使这伤害继续扩大，无论是失去你，还是令蜀中百姓承担他们早已无法负荷的赋税，都是国家的损失。你不会被永远废黜，许多反对你的人恰恰真心热爱着你，”他们只是不愿眼见你成为人民的公敌，想要为你解除这一危机。人民需要休息，你也一样，路走的多了，总是会感到疲倦的，停下来歇一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看形势，我似乎别无选择。”伯约叹道，“我不在乎生死，也不在乎名誉，我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前方风大浪急，只怕一旦停歇下来便会失去前进的勇气。”
“这点你大可不必担心。”思远说，向前迈了一步，“朝纲不会总是这么败坏，奸臣也不可能永远一手遮天。相信我，我不会放任黄皓继续蒙蔽圣主，小人是不会长寿的。”
从他的话中，伯约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一丝死亡的威胁。他注视着面前这个年轻人，试图从他明亮的双眼中瞧出些许端倪。“我手握重兵，却连黄皓的一根毛发都扯不动。你虽是丞相遗脉，天子龙婿，到底势单力薄，又如何斩得断这条依附在大树上的藤蔓？”
“正如将军所说的，我是天子龙婿，是他的亲人。一些你到不了的去处我去得，一些你做不了的事我能做。我是他女儿的丈夫，外孙的父亲。就算真的问罪下来，也不会严重到哪儿。”
他话语中的无畏让伯约感到恐惧，他于是伸手紧紧握住了思远的手腕。这突如其来的灼热温度让后者本能的想要躲闪，无奈伯约握的实在太紧，挣脱不得。
“别做傻事，思远。”老人说，声音中多出了一分焦虑，“我并不责怪你逼我交出兵权，也不担心之后自己的处境。死亡对我来说，恰是一切的解脱。而你，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丞相虽然选择了我，可对你同样期望殷切。我不过承接了他的遗志，你却是他生命的延续。流淌在你血液之中的特质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你对我意义深重，我曾在丞相灵前发誓守护你，不让任何伤害靠近。我宁愿自己粉身碎骨，也不愿你去冒险。思远，别为一条藤蔓而毁坏栋柱，他不配得到你这样的痛恨。”
“我已不再是小孩子。”思远说，“我也是一位父亲，一位臣子。不能让我的孩子天天生活在肮脏的泥淖中，不能让我父亲亲手建造的国家因为一只蛀虫而土崩瓦解。我不需要旁人遮风挡雨，温暖的屋舍只会使我成为一个无所事事的废物。我不能够借着父亲遗下的光环逍遥度日，坐享他人用血与生命换来的优渥。请别把我看做诸葛孔明的儿子，那样只会使你迷失阅人的目光。我是诸葛瞻，陛下的臣子，将军的下属。”
说着，他轻轻推开了伯约的手，“前方的道路虽然黑暗，可总有星光照映着大地。希望只存在于相信他的人心中，将军，是去是留，决定在你手。无论结果如何，我和董、樊二位大人都会尽自己最大努力。我不能在这里多做停留，言尽于此，期望你我日后可以在成都相见。”
“保重。”伯约说道，“希望我们日后还能如此率言相谈。思远，我不愿对你说再见，因为你我都知道，有时再度相见也未必是件好事。”
“该来的总要来，索取的终须归还，这是世间的真理，凭谁也无法改变。”后者说，将兜帽重新拉到脸上，“你不愿对我说再见，但我却不能不给你临别的祝福。伯约将军，照顾好你自己，我相信一切困苦都会过去，曙光终会闪耀前方，引领我们走出秦川绵山。”
他走到营门前，忽然又回过身，“再见吧，二位将军。”他说，抬起头，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们，赵广忍不住朝前迈了一步，伯约没有动，可望向他的眼中满是不舍：
“保重。”他重复道，“保重好你自己，在朝中我帮不了你，甚至连为你出谋划策的智慧也没有。只请求你不要轻举妄动，白白牺牲性命。不单单因为你是丞相的儿子，还因为你是当朝难得的人才，国家未来的栋柱。”
“我们彼此，伯约将军。”思远答道，随着一声轻响，帐门掀起又放下，他高大的身影慢慢融进夜色，走向了远方。

守门人为思远牵来了马，他看上去很年轻，不过十七八岁，圆圆的脸庞在寒风中冻得发红。他搓着手，眼里残留着对食物的渴望。
他应该是还没吃完饭就跑过来侍候。思远想着，身上厚实的斗篷突然让他对眼前的这个少年产生了一种深切的愧疚。他看起来和自己的儿子一般年纪，可生活的风霜却过早的让他失去了年轻人的活力，常年的饥饿令他发育迟缓，心智简单。他没有力气去构画自己的未来，只求眼下能够有两餐温饱。
思远解下了系在马鞍上的干粮袋，这是一只用蜀锦做成的华贵袋子，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拿去吃吧。”他对年轻的守门人说，尽力使自己的语气不那么居高临下。“多谢你为我照看马匹。”他说，一跃跨上马背。年轻的士卒捧着这只袋子，迟钝的想要把它递给思远。马上人按住他的手，“拿去吃吧。”他又说了一遍，士卒终于听清了他的话，顿时诚惶诚恐起来，“不，不。”他结结巴巴的说道，捧着袋子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里面是一些点心，你们初回营地，粮食必是不足，拿去分给大家吧。”
守门人呆呆的站在原地，这犹如天降的惊喜令他不知所措。他一生都没有触摸过这么柔软的锦缎，看到过这么多精致的吃食，简直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容易回过神，面前的马匹以及那位神秘来客都失却了踪影，只有手中的锦袋和远方风中不时传来的驾喝声能够证明这并不是一场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