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那人输得狼狈,高杉赢得也狼狈。他在那人背后上药时,强忍着满腔的不情愿,声音不大的说了句对不起。意外的是,那人一边疼的呲牙咧嘴,一边爽朗的笑着说:“没什么没什么,我一直觉得自己皮肤太好了,没什么男子气概,这下总算能留到伤疤了,回去一定要露出来给那群没见识的家伙看看!”高杉被他的语气感染,心中豁然开朗,可还没等他说什么,那人突然柔柔细细的加了一句:“这多亏了您呢,对吧,武士大人?”
高杉呼吸一滞,那个“武士大人”就也腻腻歪歪的黏在了心上,这感觉就像是在崭新的礼服上滴了一滴酱油,让人一阵一阵的不舒服起来。自己是个武士,而那人,就算不像他说的那样是山上的农民,也绝不是武家出身。可自己不仅贸然向一个不懂武艺的人动手,而且还给了他劣质的武器,最后让他受伤,这实在有违武士之道。这么想着,高杉下手越发轻了起来,脸色也沉下去了几分。
“我啊,小时候也想像您一样做个优秀的武士呢,”那人背对着高杉,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嗓音叹息着,“可惜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我刚学会握刀,就不得不下山当学徒,刀法糟糕也是在所难免……”
那时高杉还没上过战场,没经历过血淋淋的厮杀,没见过成堆的尸体;那时他还不曾被欺骗,被背叛,不曾学会逢场作戏;那时他的心还柔软的那么直白,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也不用掩饰,毕竟,他还那么年轻。
十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高杉让仆人送来了几个靠垫,半躺下身子,又去端酒时,才发现放在廊沿上的酒盏里,已经飘进了一层雪花。透明的酒浆因为浓厚,表面微微向上鼓起,雪片已经融化了不少,只剩晶莹的六角形随着酒液轻晃。
他入神的看着那片雪花。雪慢慢变得淡薄,溶进了酒里,最后,他入神地看着的,是自己苍白的倒影。
“哎哎真冷啊,这天气。”
高杉记得那人似乎要说自己的悲惨童年,却又突然停下了,抬头看起了外面团团簇簇的大雪。
“是啊。”高杉随口应了一声之后,也随着他的视线向外看去。篱笆的缺口积了一层雪,那人曾经站在那里看他的痕迹,已经丝毫不剩的被抹去了。高杉突然想起了昨天的怪事,心里不禁浮出了一片疑云,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昨天,你从这里出去之后去哪儿了呢?”
“什么啊,这么关心我的去向吗,难道这么快就爱上我了吗?”那人扭过头,睁大眼睛看着高杉,似乎为自己的魅力感到惊讶。
“……”高杉不明白那人是怎么把这一切说得如此理所当然的,似乎一个男人爱上他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不,只是昨天出去之后没看到你,有点儿好奇。”
“哦,这样啊。”那人露出了安心的表情,似乎又有点儿失望。“昨天……啊,好像还没请教您的名字?”。
“高杉晋助。你呢?”
“……高杉???”那人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坂田银时,我叫坂田银时,叫银时就行了哟。那个……你说的高杉,不会就是和这里的领主继承人一样的那个高杉吧?啊?”
“是的。你说的那个继承人,不出所料,就是我。”
“诶?!诶诶??”
“……什么啊,你认识我吗?”高杉被那人的态度搞得一头雾水。
“没有没有,我才不认识你呢!”那人快速的摆着手,急切的否认道,脸上现出几分尴尬之色,他话锋一转,回到了高杉的问题上,“其实昨天呢,从这里出去之后,大概就到那棵树吧,我就一脚踩进了一个雪窝,然后就掉到了什么洞里去了。大概是摔晕了吧,也不知过了多久,醒来之后,我花了好大力气爬出来。哎呀哎呀真是好不幸,不过从洞里爬出来看到你在练刀,就想要多看一会儿,然后……就是现在这样子啦。”那人抬眼看了看他,似乎看懂了他一脸的“骗谁啊”,笑着伸出手说:“不然你看,我的手都磨破了哦,为了爬出来。”
高杉低头一看,发现他的手上确实磨破了皮,脸上一块一块的灰,卷发上插着枯草,昨天才换上的衣服也变得皱巴巴的。
“谁知道现在又……”那人垂下眉毛扭头看了看自己背上长长一道伤疤,撅了撅嘴。
“……”我的错吗,是我的错吗,是在怪我吗?高杉干咳一声,觉得简直没办法正眼看这个蹙着眉、嘟着嘴的男人,于是不等他阻拦,就大声道:“来人,带他去擦干净身子,换身衣服!”
“啊啊……”银时听到开门声,马上一脸戒备的站了起来,他慌张的拉着高杉的袖子说:“不不还是不了,被人发现在这里怎么行啊,老板只是派我上山送些东西,我已经耽搁了一天,再这么下去……传到老板耳朵里我可是要丢饭碗的,天这么冷,雪这么大,我又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唉,即使带着伤,也只能回去接着干活儿啦。”说完这段话,他整张脸已经伤心的可以拧出水来了。
这话……是不能留下的意思?还是非要留下不可的意思啊?!
高杉叹了口气,想到毕竟人确实是自己砍伤的,只好说:“你就留在这里把伤养好吧,你的老板那里,我可以派人解释一下。”
“不不那怎么可以,会给您添麻烦的……啊……不过……”那人本来还客气的要拒绝,可是说着说着,突然又停下,似乎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的看着高杉。
“不过什么?”
“不过伤果然还是在这里养一养好的比较快吧!而且就算被老板找到,发现我在这里,他也不敢说什么呢。对吧?解释也省了!”
“……”高杉不知如何作答,他的礼仪教养第一次受到这种直白的厚脸皮的挑战。
“你,虽然看起来有些阴沉,但是真是个不错的家伙呢。”那个银时似乎想通了什么,分外自在了起来,坦然的示意高杉继续给他包扎,“那么这几天就麻烦你了哟,高杉先生~”
“……”
麻烦,确实是好大的麻烦。高杉翻身给自己斟满酒,心里颤巍巍的发笑。年轻时的好奇心真是要不得,当时只是觉得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人,又对他的刀法有几分兴趣,就生出了结交之心。现在想来,如果当时能少一点儿少年的豪情,刨根问底儿,说不定反而会做下一件好事,即使不然,也绝不会留下这种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