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院子里的朱砂桂开得很盛。
“瞧着今天天气不错,出去走走比较好。”张家老爷刚和老大夫喝了一盅茶,踱了几步,绕到家里后院看了一眼,儿子果然在树下的躺椅上看书。
“嗯,我也是瞧见今日还算暖和才想出来坐坐。”
“今天是你生辰,出去走走吧,看看有什么喜欢的自己买就好。要不把杨伯带上,也能照应着。”张老爷端了个不大的紫砂壶,手指轻轻摩挲。
“今日杨伯回家去了,明儿中午才回来。”身着月白褂子的张家少爷轻轻摇头,想罢,又放下手里的书:“今天的确挺暖和,也好,出去走走,顺便买点桂花糕,这院子里的朱砂桂都开得这么好,今年的桂花糕一定也特别香。”
张家老爷满意地笑了笑,伸手在自己儿子肩头拍了拍。自家儿子虽然年纪还不算大,但是极为懂事听话,规规矩矩,书读得好,账也算得好。
张少爷直起身子来,对着父亲作了个揖,弓着身子,回房间准备准备,就出去了。
烟雨巷子里的卞白贤正蹲在街角的鞋匠摊子旁边,已经快到午时了,自己还没吃上东西呢······摸了摸肚子,站起来。不远处的糕点铺子飘过来阵阵桂花糕的香味。和自己身边的桂花一样,混着糯米的甜味,勾得自己肚子一阵乱叫。
拍了拍身上的破夹袄,慢慢顺着味道往那边走去。
桂花糕是刚刚出笼的,冒着丝丝热气,米黄色的糕点愈发诱人,咽了咽口水,卞白贤摁着肚子站在街对面,看着人来人往。
不远处,穿一身月白长褂的公子温温润润,慢慢走近。巷子的青石板,青檐黛瓦的屋顶上,生着不高的植物,十月日光,斑驳一身。
“这桂花糕是刚出来的?”
“是呢。”老板见是常客,笑着多给了一块,用牛皮纸包好拿给他:“张少爷近日可还好?”
“今日天气不错,也觉得还不错了。”笑的脸边都出了小酒窝。
“张少爷慢走,给张老爷问个好。”
回身点点头,作了个揖,拎着桂花糕往回走。
卞白贤盯着那牛皮纸包着的糕点,跟着张家公子往烟雨桥那边走。
烟雨巷子、烟雨桥、烟雨长廊,跟这个小镇子一般,轻轻浅浅都是桂花的味道。那样踟蹰着,亦步亦趋,走了一段开着桂花的路,张公子纵使再迟钝也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了。
在河边的长廊里,走在前面的少年定住了身形,转过身,看见了另一位跟了自己一路的少年。
那孩子和自己差不多大,穿着破夹袄,脸却干干净净,皮肤白皙,和江南的雨水一般,秀气至极。头发有些乱,遮住了大半边脸,只能依稀瞧见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垂,瞧着就觉得是糯米一般的性子。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手中的桂花糕,张少爷捂着嘴笑了笑,没想那孩子瞪大了眼睛,羞红了脸,原地跺了跺脚,转身欲走。
“哎!这桂花糕,给你吃。”
卞白贤听见那句话,转过身来,看着他,有点不敢相信。
“给你吃。”他走近了几步,晃了晃手上的牛皮纸小包。
卞白贤依然站在原地,不敢向前,他就慢慢走近,握着他的手腕,将他拉到长廊边坐下。牛皮纸包在自己眼前被打开,香甜的桂花糕在牛皮纸上搁着,卞白贤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还是不敢伸手。
见卞白贤还是认生得很,张少爷就拿了一块桂花糕递过去,手指纤长骨节分明,瞧着就是修养好的大户人家。卞白贤撇撇嘴,伸手接过来,顺手将脸前的头发扒拉开来,张嘴开始狼吞虎咽。
“我叫张艺兴。”张公子有那么一点点愣神,轻声告知卞白贤自己的名字。
卞白贤咽下那块桂花糕,嘟了嘟嘴,声音含含糊糊的,也跟糕点一样:“卞白贤。”
指如削葱根,口若含朱丹。
这是今天读到的句子。本来说的是女子,却没想到自己将它第一个用在了一个男子身上。
卞白贤明显没吃饱,抬头看着张艺兴。
这双眼睛里面带着桃花,那桃花在他眼中开得遗世而倾城。
“你家在哪儿啊?”张艺兴一边说一边将剩下的桂花糕全推了过去。
“我没有家。”这次是卞白贤本来的声音,出奇的干净。风吹过,桂花的花瓣落在他头发上,张艺兴伸手过去,轻轻给他掸掉。
不远处是船桨划拉过水面的声音,水珠溅起来,洒出一把珍珠,掉落在碧玉的盘子上,张艺兴耳朵里满满的全是卞白贤的声音。
“跟我回家吧?”
桂花糕甜甜的在嘴里化开,果然是这镇上最好吃的桂花糕,卞白贤想,阳光真好,月白在阳光之下,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刚刚好。
卞白贤那日跟着张艺兴回家,本来以为父亲不会开心,还用了自己生辰这样荒唐的说法。没想父亲只是喝着紫砂壶里的正山小种说了句:“他听话就好。”
“白贤很听话的。”张艺兴将白贤护在背后。
父亲点了头之后,便欢喜地带着白贤回去了自己房间那边。
“老爷。”赵管家凑过去,叫了张老爷一声:“少爷的病。”
“今天我跟李大夫说过话了,李大夫说了以药养药就成。”
“哎。我明天就去抓药。”
回到房间,找人烧水让卞白贤洗了个澡,换了身白色的棉布袍子,鹅黄色的带子系在腰间,张艺兴这才看见那只盈一握的纤细腰身。黑色的长发墨缎一般,带着湿漉漉的水滴,还带着热乎劲的水汽氤氲起来,烛光摇曳,张艺兴伸了手将他脸前的头发扒拉开。就着烛光,看清楚了那张脸。
是雪地中砸碎了覆盆子,浆汁浸染开来。
又是朱砂桂落在自己的素锦长袍上。
“白贤若是女子,真是倾国倾城的佳人了。”
卞白贤后退了一步,抬起头来:“我可是和你一样。”
下垂着的眼睛带了半点愠怒,红唇紧闭,眼角上有一块不大的红痕。像是漫天飞花,有一瓣桃花落在了眼角一般。
见张艺兴盯着自己的眼睛,卞白贤伸手将头发弄下来,遮住那只眼睛:“不觉得好看了吧?”
张艺兴摇着头,声音像是冬季温好的花雕:“这是桃花灼伤的痕迹,是桃花仙留下的呢!是如花美眷。” 笑起来的那个人,酒窝里醉了卞白贤的心。
卞白贤愣了一下,握紧拳头的手指再次松开来:“不,不许说我是女子。”说罢,转身走去床边:“累了,早点睡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