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时天还未亮，翻个身侧面贴着枕头，三个月未曾睡过的床铺很快就寻回熟悉的感觉。没有开灯的屋子暗得让我想起曾经也有过这样醒来的一夜，四周也是这样静，静得沉重，只是时过境迁，意味已变了样。】
【耳膜还在阵阵发涨发痛，是因为昨天的争执、玉佩砸地的声响还是那个“滚”字，我分辨不清，而比耳膜更痛的是心，我不愿想这件事，甚至不愿触及一丁点与此有关的东西，戏里的世界才是归属，才最可靠，戏外，我只是一介戏子，怎能生出这份心来。】
【原本我以为，在逢公馆我所能失去的，多不过我拥有的，却没有想到，他所给予的远远超出我原本的拥有，也超出了我所能承受的范围。我不敢碰，不碰，至少我还是玉玲珑，碰了，怕粉身碎骨。】

[大早上一进门，遇上小白师妹，一问才知道玉师哥昨夜回来了。“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两位师哥都回来了。”小丫头笑得太灿烂，我都不忍心多说话。]
伽兰，把纪念币给我，我先去见见我师哥。
[往里走了走，停下脚步。兰姨的眼神我不是不懂，家里不希望我再跟戏班子有什么干系，拿钱打发掉就好。可这么些年，是我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么？]
[三个月的时间恍如隔世，发生了太多事情。莫钰辰再不是程家班的小石头，梨念棠可还是我的玉师哥？]
[以前在班子里图方便穿惯了短打大褂，昨挑了半日选件了绸制的长衫，文雅规矩正好遮蔗身上的锐气。到了门后紧张，又是楞杵了半天才敲门。]

【醒来便再睡不着，但全身像气力被抽走也爬不起来，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直到屋里响起敲门声，缓缓睁开眼，看着亮起来的屋子，一时不辩自己身在何处，当敲门声再次响起，才终于看清，我回来了，我在程家班。】
【下床穿上衬衣裤子，镜子里看见的自己已不是熟悉的长衫，逢时初不单替我置办戏里的行头，连戏外的穿着也统统张罗了，渐渐我竟也习惯这新式的装束，昨夜匆忙回来，穿得正是这套，此时看来令人恍惚。】
【敲门声又响起，收拾下赶忙去开门，多日不见的石头站在门外，】
石头？进来。
【引人进屋，与他面对面而坐，想起同期会上的演出，面露笑容，但我不能告诉他我去了同期会，只得言他，】
这三个月里，都好吗？

[师哥穿的是洋装，我从未见过他这样打扮，很不错。]
师哥！
[真是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说啥，进屋坐下，这地方不陌生。可以后……]
好!我们都好，师哥是不知道同期会上，咱程家班可是出尽了风头。安天会，断桥，穆轲寨，锁麟囊。师妹们都长大了，可争气呢！
[咧嘴笑着打开话匣子，可就是不敢说自己。说什么？师哥你回了，我要走了？]
师哥好不好？我们都特想你，差点杀上逢公馆。
师哥，既然回来了。别再走了。

【听着他神气盎然地列数着同期会上的剧目，眼前的石头又像是回到了从前，我未曾离开程家班之前的那个从前。点头笑着，这些年程家班出了太多事，能够安稳是最大的福分，师弟师妹们长大，青黄不接的艰难日子也就出头了。】
我……逢时初待我很好，逢公馆里的人也不曾为难过我。
【杀上逢公馆，听闻这句先是一惊，但立即被振振有词的语气惹笑，最是意气风发的年岁，天不怕地不怕。】
不走，回来了，就不走了。
【逢公馆，离开前他对我说出的那一声“滚”字分明还在耳廓四周萦绕，意识到自己一瞬间里又恍了恍神，急忙岔开话题，】
师父还好吗？
石头，你长大了，师哥没用，以后程家班得靠你。

回来就好，那……不适合师哥。
[逢家，逢时初，逢时安，逢老爷，远比师哥了解的复杂。我怕师哥会毁在里面。]
师父……
还好。
[一个多月前，我在师父面前磕了三个头。师父待我很好，授业之恩深寄重望。我没打算干欺师灭祖忘恩负义的事，可师父要我等。我等不起。]
师哥你这说的哪的话！师哥最棒了，这个月师哥登台的时候咱和一出？我也借着师哥的光上回中和！
[本来，我的能耐名气，能上中和，只欠一个时机。可我放弃了。上去了又有什么用？左右不了命运，保护不了身边人，何必台上逞英雄？]
[一个月，在百代股东会之前，在我还不需亮明莫家少爷身份前。我还想唱一出。]
师哥，你看我能唱霸王么？

【的确，戏里的世界更适合我。三个月，不过一场梦。】
上中和？
【话语一顿，我之所以会去逢公馆，起因正是这三个字，而那日在中和，唱的恰恰正是霸王别姬。现在这几个字听来，苦涩异常。但看石头满目期许，还是笑了笑，】
你要上，师哥一定陪你。
霸王，只要你想，就唱得成。

师哥，谢谢。
[见他脸色变了，我的话说的亦不轻松。何必瞒他?一会师父出来，班子的人聚在一处，还是要说。可，还是再等等好。]
师哥，你来看看这个。多棒!
[打开手里的盒子，一套纪念币码在里头。一百一套花时抵二百，是个便宜事。我却从来没打算花出去，只想着留下点念想。看了许久才开口。]
师哥，这套东西我想着留在班子。

【石头打开宝贝一样的盒子，里头呈出的是印有自己影像的钱币，他说是纪念币，不免伸手接过来端详，中和戏院几个字赫然在目。我竟不知恒辉银行会出这样一套钱币，但很快想到是谁会促成这事，心里喟叹。】
一百一套？你哪来那么多钱？师父是绝不允许我们私自买这些的。
【一套一百只为留个念想，程家班的日子好过起来但也不至于让底下的学徒们出手如此阔绰，抬眼看向石头，他的眉眼神色间似与从前不同。】

师哥……
[早知道有此一问，握住他的手腕，看他脸上的神色也只是笑了笑。拿起那张薄薄的钱币，中和舞台上师哥整个人散发着光彩，这样的世界很适合他。对我而言却没有多大意义，所以我选择放弃那个舞台。]
钱是个好东西。谁不喜欢？
不过你别担心，我没偷没抢，这钱来路正。
师哥，以后你和师妹们在台上好好唱戏，我……
[放开他的腕子站起来，慢斯条理的说着话，依旧是逼重就轻，怕一不小心再刺激了师哥。]
我在台下守着你们。

【石头的握力很有分量，这一握已褪去了少年的成分，但他的话让人生疑，也生出一丝不安。钱当然是好东西，但唱戏的人太看重这些，这条孤独艰难的道路也就到了头。】
这钱的来路，师哥相信你，但石头，钱少的时候它归你支配，当钱多到一定的程度，你就归它支配了。
钱是迷魂剂，你要清醒。
【看他站起身，一副话中有话的模样，微蹙起眉】
你在台下守着我们是什么意思？

【石头的话让我怔了怔，回家？我以为我回到程家班就是回家，但石头的回家恰是相反。回过神来记起他曾在半日闲堂里同我讲过一些，关于莫家关于财产……他终究还是要回去莫家，不再是程家班的小石头，今后的路将截然不同。】
【静静听他说完这些话，下海经商这些字眼对我太陌生，为钱发愁的滋味又太熟悉，黯然神伤，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却不想来得这样快，沉默片刻，轻声喃喃，】
谁说戏子无义？现实和戏里优柔寡断的都是文人，“负心都是读书人”。
【站起身，石头已高出自己半个头，伸手握一握他的手臂，曾经替他系腰带的样子似近在眼前，时光倥偬。】
无论在哪儿，无论何时，我都是你师哥。
你自己保重。

师哥，别这么伤感呀，我还不走呢！
[师哥这样子太惹人心疼。玉玲珑这个名字真贴切，玲珑美里惹人爱怜追逐，可也容易招来祸换致身碎。我一块小石头，搁哪都成，照样有不一样的活法。师哥若是美玉，我就做外头那层毛料，风雨刀刃放着我来。]
[师哥握着我的手臂，两个人的距离很近，一伸手就把他带进怀里，不敢使劲。]
师哥，送我个拥抱吧！
前路殊途莫测，你还有师妹们在班子好好的。这份情意，绝不敢忘。
师哥，你们负责在舞台上风华绝代，我负责赚钱养家。
[半是认真半调笑，放开师哥。想起那年后院拿大顶，模模糊糊只能看到师哥一双脚，现在我都这么大了。拿起桌上的纪念币包好，往外头走。]
师哥我去找师父，得空再来找你练戏。

【说是还不走，但离别分明在即，不过这样也好，有足够的时间来道别。】
师哥没有伤感，你有自己的道路要走，既然决定了就好好走下去。
戏外的世界纷杂，别忘了自己的初心。
【石头的前路也许他自己也并不清楚，我更是无能为力，曲起双臂环至后背拥抱住他，能做的惟有信任，他坚实胸膛里的一颗心跳得如此有力，述说着坚定与决心，放开他，释然微笑，】
好好练功，我们一起上中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