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从崩溃边缘恢复一些后,他订了去巴黎的机票。
Jim说得对。
他需要振作精神,不能这么对待自己的女儿,不能就这样抛下她。一直以来,他都是她唯一的依靠。
也许现在他还不像个父亲的样子,但至少他要试试,让她看到他在努力,她还是他的世界的中心。即便他的世界已破碎成千万片。
那是九月末的一天。他走出地铁站,来到和Alexis约定的地点,空气清新爽脆,绿色和灰橙色的树叶交映着,雅致而柔和。
他女儿的红发一如既往的醒目,但是——哇——她把头发剪了。可爱的波波头环绕着她的脸庞,他觉得她的身材也变得更加轻盈,或许是发型让她看起来变瘦了,变得优雅而……富有法国气息。
变得那么成熟。
“嗨,爸爸,”她试探着开口,唇边露出一丝笑容,蓝眼睛里依旧透着小心。那一刻,他意识到他所做的一切、他的自暴自弃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已经毁掉了他们的感情,不是么?就算还没毁掉,也只是因为他的女儿有颗全世界最博爱、最善于原谅的心。一段回忆突然冒了出来——那是十二岁的小Alexis在抱怨自己没法对爸爸记仇。
他使劲儿把她搂在怀里,脸颊用力贴在她的额头上。
“真抱歉,”他喃喃地说,一遍又一遍,难以置信——“Alexis,小南瓜。Alexis。”
她趴在他的肩头轻吸一口气。起初他以为那是一声啜泣,但当她把脸转向他时,她的嘴唇印在他的脸颊上,他能感觉到她的笑意。
他用手臂轻轻搂着她,后退一步,想看清楚她的模样,想要感受她身体里明亮美丽的活力。他的女儿如此美丽,他真心感恩。
“你把头发剪了,”他端详着。觉得自己除了傻话什么都不会说。
她轻笑,下意识的微微侧头。“我知道。有点怪,嗯?我还在适应呢。”
她的手拂过颈部外露的皮肤,一丝羞涩闪过,好像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儿。 Castle发现自己在笑,由衷地开怀,多少个月来第一次。
“我很喜欢,”他老实地说。“真漂亮,特别时髦。”他补充,把他知道的那点法语都用上了。 他的法语腔自然很糟糕,但他女儿又笑起来,对着他绽放出满面欢颜。
于是他想,也许,也许——
人生毕竟还是值得走下去。
重返纽约是解脱也是诅咒。是解脱——因为女儿在巴黎有自己的生活,就算她努力让他参与进来,带着他到处转转,但她毕竟还要上课、有事情要忙,结果大部分时间他只好一个人呆着,在城市里漫步,想象Kate会不会喜欢这座教堂,爱上那条街道。
不能自已。
因此他觉得还是回到纽约好,除了在这里倍感孤独。他没联系Ryan和Esposito,不确定现在打电话给他们会得到怎样的回应。 有一回他差点就打了,拇指在Ryan号码下面的绿色按钮上迟疑着,但最后他退缩了,把电话扔进口袋里。
没事儿,他可以……他可以看电视。这主意不错。
看电视是个安全的选择,不需要接触其他人。他曾经那么善于应酬,现在却无力应付人情往来。 只是电视节目也无趣得很,以前不管什么他都看得下去——即使是情侣们找房子的无聊真人秀——现在这些节目只会让他焦躁不安。
他本可以看点儿电影碟片,但他索性关掉了电视,回到电脑旁。他已经给Alexis回了平安到家的短信,现在打开收件箱,他看到Alexis把法国的照片都发过来了。她自己买了部很炫的相机——那是她的新爱好——于是他们一起在埃菲尔铁塔、罗浮宫金字塔和卢森堡花园里摆出各种搞怪造型,玩得开心极了。
他看着这些照片,对着其中最傻的几张大笑起来,然而笑过之后,整间房子的寂静与荒废却愈加让他感到痛楚。
他以为母亲会在这儿,但也许她有比欢迎儿子回家更好的事情要忙。她的表演学校最近几个月大有起色,她找到一间离学校很近的公寓,在他去巴黎前从家里搬了出去。 她曾无数次征求他的意见,但又对他的肯定答复装聋作哑,最后他只好这么告诉她,现在该是她自食其力的时候了。
好吧,也许他该打个电话道歉。
也许明天打。
他在桌子下面伸了伸腿,这会儿是写东西的好时机——前提是,如果他还算个作家的话。最近几个月他有条不紊地删除了Gina的所有邮件,因为他受不了她持续的骚扰。 他知道是自己在毁约,他本应在九月份交出一份手稿。可是,他能怎么办?
他才思枯竭,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文字才能再次从头脑里冒出来。
继续翻阅邮箱,他看到还有几个Paula的邮件没读。 实在不想打开,不过,今天他过得还不错,现在该干点儿正事了。他很快看了一遍,大部分是参加派对的邀请,以及各种绘声绘色的规劝:去玩儿吧,找点乐子。 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封邀请上,那个Party是今晚的。
七点半,着正装。他看看表,现在才四点,还有很多时间做决定。
要不要去呢?
总不会比像现在这样孤零零的坐着,咽下对Kate和女儿的痛苦思念更糟。 为什么不去? 衣柜里还有几件燕尾服,它们一定乐意重见天日。
来接他的车,豪华电梯,女仆打开门时脸上强作的笑容……曾经熟悉的一切看起来都很奇怪,不对劲。仿佛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Kate坠桥之后,他再也没写过一行字。他不需要继续维持原来的公众形象。他应该干脆炒掉Paula,而不是——
“Rick Castle。”
他心里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被曾经熟悉的声音里真切的温柔体贴打动。好吧,这是真的出乎意料。
“Kyra。”
她笑了,和他打招呼时,她的眼神变得柔软。她头发的曲线灵巧优美,一件绿色美人鱼晚装包裹住她的身体。 她看起来很迷人,只是稍显孤寂。
“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你,”他开口时,她正打量着他说:“我以为你不再参加这类活动。”
他们一起笑了,半是尴尬,半是好玩。她啜饮了一口香槟,也许在试图掩盖脸上的红晕。
“我是不再,不打算,我——”他摊了摊手,对自己感到困惑。“我也不知道在这儿干嘛。”
Kyra向他会心地露齿而笑。 “我是为了暂时摆脱母亲的魔爪,不然又快有一起谋杀案等着纽约警局来收摊了。”
话一出口,她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睁大双眼。 所以——她知道。当然知道。
他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你母亲怎么会搬来和你一起住?”他转而问道,想起Blaine夫人特别引以为傲的那间豪华公寓,不太相信Blaine夫妇会卖掉它搬出城——
Kyra目光下垂,睫毛抖动几下。 在他二十一岁那会儿,免不了会为此心旌摇曳。“她没有,”她低声坦白。 “我——是我搬过去和她一起住。”他皱起眉头,张开嘴,但不知该不该问。Kyra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她微微耸肩,回答他没说出口的问题。“Greg和我正在办理离婚。” 她从来不擅长演戏,虽然表现得轻描淡写,但声音里依然听得出受伤的情绪。
“很抱歉。”他静静地说。真心为她难过。他回想了一下——“当时,你们俩看起来非常般配。”并且那么相爱。
她的嘴唇抿在一起,倔强地看着手中的酒杯。“是啊,有时事情就这么发生了。”随后她抬起下巴,用他一直都钟爱的那种坦诚迎接他的凝视。“我对Kate也感到很抱歉。”
该死。空气突然变得沉重,他感到喉咙异常刺痛。 他无法——时间不是能缓解伤痛吗?
“是啊。”这是他唯一挤出口的话。真荒唐。
“你们是不是……” Kyra没说下去。她不需要说完。 他明白她的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是啊。是的。我们在一起已经——五个月了。一切都还很——”
新鲜?美好?脆弱?
找不到词来形容,他也就不再白费心思。也许她毕竟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切:破碎的希望,深深的渴望。他甚至不想隐藏。已经一年多了。
一年多了。他的思念依旧像出事那天一样强烈。忘不了那天的桥上,阴云席卷了整个天空。
Kyra的手指轻触他的,轻柔而温暖。 他吃了一惊,抬起眼看向她。她看上去——好像正在为他难过,似乎她都明白。这感觉熨烫着他心底深处对陪伴和理解的渴求,甚至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渴求。
“谢谢。”他嗫嚅着,在她回给他的笑容里只看到无尽的悲哀与愁苦。“想不想现在离开这儿?”他突然问,突然渴望能从她的目光中发现点儿别的什么,而不是这样刻骨的倦意。他禁不住想起他们二十岁的好时光——聪明、快乐,那么狂妄自信,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任何他们想成为的人,可以做到任何他们想做的事。
但愿他能用一切换回那一刻。
Kyra对他扬了扬眉。“去哪儿?”
他耸耸肩,答案脱口而出。“屋顶。”
她慢慢笑了。眼中闪烁的光彩让她仿佛年轻了十岁。“可能他们已经不对外开放了。”
“试一下呗,”他说,故意带着挑战的语气:“当然,除非你觉得我们已经太老……”
“前面带路。”她眯起眼睛看着他。
那个晚上剩余的时间,他们都呆在那儿,相拥取暖,不停地聊着。他差点忘了Kyra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 她善于倾听,懂得怎样让谈话继续下去。同时她也会透露一些自己的事,足够引起他的兴趣,让他想知道更多。这一点有些像Beckett,又不那么像。
Kyra比Kate更刻意,他觉得。并不是说她在故意这么做——也许她就是故意的?她自己并未察觉,但细想之下,她确实有意为之。
她知道如何挑起一个男人的好奇心,让他一直渴望下去。
是啊,也许她和Beckett在这方面有共通之处,但他不能再这样比较下去了。
“你和Greg之间到底怎么了?”时机成熟的时候,他平静地发问,希望她会给他一个答案。 她握住他的手指,长叹一口气,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她,看到一颗泪珠孤零零的滚过她的面颊,心中一阵剧痛。老天,他觉得真难受。
“我都不知道,Rick。他有时就是个猪脑袋混蛋,我们完全——我们在沟通方面总是很差劲。我觉得他花太多时间在工作上了,他认为我不够体谅。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就吵得天翻地覆。”她摇摇头,竭力不让自己失态。他忍不住伸手用力挤了挤她的膝盖。“我们互相说了很多过头的话,那些话太伤人了,因此当他回家后拿出离婚文件时,我实际上觉得——松了口气。至少我心里有一部分是这么想的,软弱的那部分,”她伤感地笑了起来。
她的语气让他觉得尤为难过。他从不会把Kyra Blaine和软弱联系在一起。
“我很抱歉”,他说,把头也靠在她的头上。“很抱歉你和Greg之间变成这样。有时事情就是这样——一点余地都没有,不是么?”她低低应了一声。他突然忆起起她有一副可爱的歌喉,以前他时常要她唱歌;在他的卧房里,在黑暗中,他要她唱歌,然后凝神倾听,手指划过她赤裸的肌肤。
“你应该给我唱点什么,”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想看看她会不会照做。
她假装生气,头在他的肩膀上晃了晃——显然是拒绝——但他们一起沉默了片刻之后,她用膝盖轻轻撞了撞他:“好。你想听哪首歌?”
“你喜欢的就行。”
“你总是这么会说话,”她嘲笑着,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好吧。”
于是她静静地唱了起来,在黑暗的夜里,她的嗓音如水晶般透明清澈。这首歌他没听过,但歌词写得很美,似乎在诉说想要了解某个人藏在伤疤下面的真相,或者选择相信他给的善意谎言。 听着歌,他唯一想到的只有第一次触碰Kate身上那枚疤痕时的情景,她让他抚摸时的神情,她引导着他的手来到胸口的感觉。
她当时那样看着他,睫毛轻垂,牙齿咬住嘴唇。
Ka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