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娜忽然发现，在伊丽莎白那布满皱纹的手背上，有几道交错着的线条。那看上去像是刺青，而且是那种十分拙劣的刺青，只是单纯地将颜色渗到皮肤里。虽然刺青没有遭到时光的消磨，但是却被重重掩盖着，仅能勉强看出一个桃心和一行模糊的字。艾琳娜只能看到前面的一串字母，不过并不能将它看得清晰。
“啊，你在看这个吗？”伊丽莎白松开手，将手背放在自己眼前，怀念似地观赏着，“不过是以前轻浮的时候，自以为能守住永恒，于是刻下的印记而已。”
不舒服地碰了碰自己被衣袖遮住的肩膀，艾琳娜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垂下头，紧咬住自己的下唇。伊丽莎白慈祥地看着这年轻的女孩，情不自禁地将身子向前倾，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掩饰一下自己的笑意。可却在左手蹭过下颚的时候，被切割精细的钻戒划了一下。
“哈哈，”伊丽莎白有点尴尬地放下手，然后询问道，“你可以把那个借给我用一下吗——那把吉他。”
艾琳娜虽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点点头，随即将吉他从身上取下，递给了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双手接过吉他，为了安全起见，站起身来，走到停在路边的一辆车旁。她花了一阵子才坐到引擎盖上，并且抱好吉他，挑好音，试验性质地拨动琴弦。听了几个音后，她了然地点点头，无视艾琳娜不解的眼神，静静地弹奏起来，令乐音倾入艾琳娜的脑海，抚平她的烦躁。
初秋的寒风跳跃着，落在树梢上，抖落曾经艳丽过的树叶，让它们卷曲着，落在地上长眠。
男孩努力了很久很久，总算是在这个有些死气沉沉的季节，迎来了迟到的机遇。
刺有刺青的手握着画笔在画布上缓缓地挪动，所到之处皆留下一片缤纷，紫红色的眼眸紧锁着画布，那股认真的劲儿使他显得与往常相当不同。也许平时可以无所谓地待人处事，可是此刻，他绝对不能怠慢了这次机会。
绿与蓝，构出的是盛夏最精致的礼品。
但是有得必有失，难得如此认真的男孩现在沉浸于自己的创作中，竟一时冷落了自己的挚爱。本来女孩是鼎力支持的，可是在她第无数次盯着天花板发愣，收不到除了纸笔摩擦声之外的任何声音之后，她受不了了，受不了这种孤独了。
暴露在外的导火索被小小的火花点燃。
争吵，无理取闹般的争吵。女孩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平时总能做到善解人意，可是现在却无法压抑自己心里的那种急躁和冲动。
谁更重要呢？是难得一见的机遇，还是不可缺失的挚爱呢？
刺上桃心和语句的手抓起一支笔，血红的斑点即刻呈现在画面的最中央——那潭清澈的池水之中。斑点似乎觉得这样的破坏还不足够，于是顺着一条条不规律的途径，在画面上淌过。
直到各种画具被掀翻在地，圆桌在与地面的撞击中解体，散成许多规律与不规律的碎片，女孩才意识到，自己一时的急躁，造成了什么。门在她眼前用力关上，颜料在地面上绘出一幅名为悔恨的画作，清澈的池水流下了血红的泪水。
手上握着的画笔跌落在地，笔头上的红为地面上添加最后一笔，刺青忽然在那一刻，狠狠刺痛着女孩的心。
“很久没弹了啊，还是有些生疏呢。”
这么说着，伊丽莎白就忽然停止了弹奏，这戛然而止的音乐让艾琳娜从那个故事中醒来，回到现实。
“可是我觉得......你弹得很好啊。”艾琳娜小声地说道，因为她看见了伊丽莎白脸上那种极度悲伤的神情，让她不禁有些担心。
“毕竟，时隔已久，”伊丽莎白苦笑着说，声音有些沙哑，“就像我再也喝不惯啤酒一样，有些东西丢掉了，就难捡回来了。”
艾琳娜不安地喘息着，她的心里一瞬间变得空落落的，就好像有什么被她遗忘的东西忽然又被人提及，而她又难以寻回。
在那之后的第二天，女孩便收到了消息，一辆汽车坠崖，死者身份不明。唯一可以查找的，在死者手机通讯录里只有保存的一个电话是可以打通的，其他电话都暂时无法联系，于是警察就找上了女孩。
女孩放下手机，呆坐在自己刚刚整理好的房间里，画布上的红色依旧显眼得让人不悦。她还以为有道歉的机会的，但是那只是以为。
有谁，离她而去了。
从警局里出来，女孩拿着那作为遗物的天竺葵发饰发愣，她已经记不清这是何时遗忘在男孩车上的了。被玻璃撕裂的轻纱散成细丝，无助地摇晃着，时而轻抚手背上被泪水浸湿了无数次却无法洗去的刺青。
“然后呢？”艾琳娜问道。
“没有然后了，”伊丽莎白摇摇头，“故事到此为止了。”
“不，我是说，女孩她……后来怎样了呢？”
伊丽莎白眨眨眼，手指卷着银丝的末梢，颇认真地想了一下，但还是无奈地摇头。在艾琳娜追问的目光下，她又思考了一下，说：“嗯......无非是结婚生子，然后过上平淡的生活吧。”
“她，她就不会眷恋吗？”艾琳娜不甘心地问道。
“当然会，只是那么做又有什么用呢，”伊丽莎白先是肯定，再是否定，“男孩已经离去了，离她而去了，并且永远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艾琳娜重新将目光投向悬崖，但她已经失去了寻死的心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如果就这样离去，实在是太不守信了。
“永恒的誓言是最脆弱的啊，谁会想到，哪天就会失去谁呢。”伊丽莎白从引擎盖上下来，缓步走到艾琳娜身后，感慨万千地说。
“可是……”艾琳娜又一次犹豫了，“我，又不是失去东西的那一方。”
“你难道舍得么？”
“不舍……”下意识地作出回答后，艾琳娜赶紧改口，“他根本，就不在意我了，我何必为他担这个心呢。”
伊丽莎白低声叹气，脸庞上尽显无奈，银发随风抚着她的面颊。玻璃天竺葵下的薄纱同样飘扬着，映出一片迷蒙的粉色。
“你知道吗，女孩花了很久很久，都无法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她拼命地去工作，期望自己能够在此生赚够钱，去买一台时光机，让自己回到18岁的那个初秋。但，她迄今为止，都没有凑够那些钱。
“总说谁离谁而去，其实不该这么说。事实上离开女孩的不是男孩，而是离开男孩的是女孩。”
艾琳娜沉默不言，但是指尖愈发用力地抠住悬崖边缘。
“付出你的代价吧，”伊丽莎白微笑着说，“你可以葬送一些不是那么有价值的东西，去换得你险些就要失去的东西。”
听完这句话，艾琳娜松开手指，她扶住护栏，在伊丽莎白的帮助下站起身来，并且回到平坦的公路之上。她接过伊丽莎白递给她的吉他，然后平端在手上，深吸一口气，断然地将它掷下悬崖。目光随着吉他的移动而移动，碎裂的木块在那一刹那闪着夕阳的光辉，琴弦断裂声在她听来竟意外地悦耳。
无意间，艾琳娜注意到，她所正对着的那个护栏颜色比起周围的要稍浅一点，遭受的风雨要少一点。如果不是如此贴近地看，她肯定发现不了。
“谢谢。”艾琳娜低声道谢，指尖拂上了衣料下的那个纹身——便是她自己关于永恒的那个契约。
“不用谢。”
伊丽莎白走上前，与艾琳娜并排而立，目光投向了隐藏在崖底灌木之间的一些老旧碎片。夕阳为头饰上的薄纱镀上了一层金，显得耀眼而暖人，恍惚中，伊丽莎白仿若一个带着金黄色头纱的新娘，在这里等待自己新郎的归来。
双手撑在护栏上，左手无名指上钻戒锐利地发着光，而右手手背上的刺青总算是在阳光下能看得一清二楚。
Elizaveta Héderváry♡Gilbert Beilschmid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