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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多,笔墨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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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4-05-25 08:48回复

    我人生的第一支笔,是一支竹竿小毛笔。妈妈在代村民代写书信,我用这支小毛笔在边上模仿,那时我才三岁。第二年就被两个新来的小学老师硬生生从我家桌子底下拖去上学了,妈妈给我换了一支好一点的毛笔。我一上课就黏得满脸是墨,惹得每个老师一下课就把我抱到小河边洗,洗完,在奔跑着把我抱回座位。
    七岁时,妈妈给了我一支比毛笔还长的蘸水笔,外加一瓶蓝色墨水,要我从此代她为村民写信,记账。把笔头伸到墨水瓶里蘸一次,能写七个字。笔头在纸上的划动,吸引着乡亲们的一双双眼睛。乡亲们几乎不看我,只看笔。
    这也就是说,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有意无意地告诉我,这笔,对乡亲们有一种责任。
    九岁小学毕业到上海读中学,爸爸狠狠心为我买了一支“关勒铭”牌的钢笔,但很快就丢了,爸爸很生气。后来知道我得了上海市作文比赛第一和数学竞赛大奖,爸爸气消了,但再也不给我买好钢笔。我后来用的,一直是别人不可能拿走的那种廉价钢笔。我也乐意,因为轻,而好钢笔总是比较重。


    2楼2014-05-25 0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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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大规模地用笔,是从十九岁到二十一岁,替爸爸写“交代”。那是“文革”灾难的初期,爸爸被“革命群众”揭发有政治问题和历史问题,立即“打倒”,停发工资,而我们家有八口人要吃饭。爸爸希望用一篇篇文字叙述来向“革命群众”说明事实真相,因此一边擦眼泪一边写,很快眼睛坏了,就由他口诉,由我代笔。一开始他还没有被关押,天天晚上在家里他说我写。后来被“革命群众”上纲上线为“反对伟大领袖”,不能回家了。他告诉当权者说自己已经不能写字,必须由我代笔。因此,还能几天放回一次,但不能在家过夜。
      我一共为爸爸写了六十多万字的“交代”。我开始时曾劝爸爸,没有必要写,但后来写着写着,知道了从祖父和外公开始的很多真实往事,觉得很有历史价值和文学价值,便写了下去。而且,又主动追问了爸爸很多细节,再从祖母,妈妈那里核实。这一切,就是我后来写作《吾家小史》的起点。这书,断断续续写了四十多年。当时为爸爸写“交代”,用的是圆珠笔。一根塑料直杆,每支三角钱,我写完了很多支。用这种圆珠笔,要比钢笔用力,笔杆又太细,写着很不舒服。但爸爸要求,在写的材料下面必须垫一层蓝紫色的“复写纸”,使材料交上去之外还留个底,因此只能用这种圆珠笔。写一阵,手指发僵,而中指挨着食指的第一节还有深深的笔印。再写下去,整个手掌就会抽搐,因为实在写得太急,太多了。


      3楼2014-05-25 0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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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怎么说,我爸爸都不应该是“文革”斗争的重点。他不是干部,不是资本家,也不是知识分子。“打倒”他,是出于“革命群众”的嫉妒。嫉妒他什么呢?只有一条,生了四个儿子,属于“人丁兴旺”那年月“人丁兴旺”必然食不果腹,但“革命群众”不管,只在他平日与同事聊天中收集到几句似乎“不满”的话,便“打倒”了,长时间关押。
        “文革”的真正重点,倒是与我的专业有关。戏剧,成了社会灾难的引爆点。整个“文革”,开始于批判吴晗的《海瑞罢官》---那是戏剧。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这样的事:很多人只因为说了一两句与戏剧相关的话,便身陷铁窗,或丧失生命。我考上的上海戏剧学院文学系,是学习戏剧理论和戏剧写作的,这专业一下子成了颠倒黑白,美丑,善恶的”集中营“。我决定退出,折笔改行。
        在上海戏剧学院,我是反对”文革“的”保守派三座大山“之一。在爸爸已经被”打倒“的情况下,我的这种反对,在当时就是一种悲壮的自毁行为。就像我叔叔余志士先生以连续三次割脉自杀来抗议”文革“一样,我捧着他的骨灰盒接过了他的遗志。
        正在这时,一场更大的灾难降临,全国城里学生必须断学废学,上山下乡,不准回城。上海学生,有不少更是被惩罚性的发配到了遥远的边疆。出发前,所有家长和学生都必须去看一台彻底否定教育和文化的戏剧《边疆新苗》。天呐,仍然是戏剧!我看过这台戏剧后去农场时,把所有笔都丢进了垃圾桶,包括为爸爸代写”交代“的圆珠笔。当时,爸爸的”罪行“加重,不能离开关押室了,我也就无法再为他代笔。
        为什么要把笔丢进垃圾桶?首先是一种抗议性决裂。”革命样板戏“和《边塞新苗》使我产生了一种专业性耻辱。其次,是因为发现没有机会写字了。到农场给谁写信?爸爸那里不准通信,如果给妈妈写信,她又能用什么样的话语回信?而且,我打听到,我们劳动的地方根本没有邮局,寄信要在休息的日子步行很远的路才能找到一个小镇,但实际上并没有休息的日子。由于这两个原因,理所当然,折笔,弃笔,毁笔,(不会打顿号,此处逗号均为顿号)葬笔。
        实际情况比预料的更糟。我们在农场自搭茅草屋,四根竹子撑一块木板当床,睡着睡着就陷到泥淖里去了。用笔的地方完全没有,用笔的时间也完全没有。永远是天不亮下田,天全黑才回,累得想不起字,想不起笔,想不起自己是一个能写字的人


        4楼2014-05-25 0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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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笔之大难,莫过于在北非、中东、南亚、中亚的极端恐怖地区了。
          我写了那么多中华文明遗迹,为了对比,必须去寻找同样古老或更古老的其他文明。但那路,实在太险峻、太艰难、太无序、太混乱了。我必须贴地而行,不能坐飞机,因此要经过无数关口。查呀查,等呀等,翻呀翻,问啊问。他们问我,我我却永远问不清,前面在哪里可以用餐,今晚可以在哪里栖宿。
          由于危机天天不断,生命朝不保夕,因此完全不能靠事后记忆里,必须当天写下日记,但写日记的地方在哪里?在废弃的战壕边,在吉普的车轮上,在岗亭的棚架下。这一来,笔又成了问题,显然不能带墨水瓶,如果带了,那些人可能会让我当场喝两口看看是不是危险物品。圆珠笔他们也查的仔细,又拧又拆,要判断那是不是特制的微型手枪。
          好在,这时世界上已经流行一种透明塑料的轻型墨水笔,一支可以写好几天,不必吸墨水。沿途见不到超市、文具店,因此我不管入住什么样的小旅馆,只要见到客房里有这种笔,立刻收下,以防哪一天写日记突然接不上。
          在行经伊拉克、巴基斯坦、阿富汗、尼泊尔那漫长的边界地区时,一路上黑影幢幢、堡垒隐隐、妖光熠熠、枪口森森,我把已写好的日记手稿包在一个塑料洗衣袋里紧抱在胸前,手上又捏着一支水笔。我想,即使人被俘虏了,行李被抢走了,我的笔纸还在,还能写作。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不让写,那我也要尽最大努力,为自己保留一丝最后的机会,为笔保留一丝最后的机会。
          这种紧抱稿子紧捏笔的情景,我一直保持从尼泊尔入境西藏的樟木口岸。
          那支水笔,连同我在历险行程中一直藏在行李箱中一支较好的钢笔,很快被一个慈善机构高价拍卖,所得款项全部捐赠,以补充北京市残障儿童的乳品供应。
          后来我在进一步研究中国文明与世界现代先进文明的差距时,又考察了欧洲九十六座城市。虽然也非常辛苦,但那种悬生命于一线的危险没有了,而且一路上也比较容易的到顺手的笔。
          当我考察完世界那么多地方之后,从联合国开始,很多国际机构和著名大学纷纷邀请我作主题演讲。所谓主题,大多是“全球背景下的中国文明”、“一个中国学者眼中的当代世界文化”、“五万公里五千年”、“全球面临的新危机”等等。华盛顿国会图书馆、联合国世界文明大会、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纽约大学等等都去了,还应邀在我国香港、澳门、台湾长期授课。我想,既然沿途用了那么多笔,现在正应该用一支更好的笔把考察成果系统的写出来了。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遭遇了意想不到的情况。


          7楼2014-05-25 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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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行将结束此文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回忆,觉得有意思再说几句。
            记得那一次考察欧洲,坐船过英吉利海峡,正遇风急浪高,全船乘客颠得东倒西歪、东仰西合。只有我,生来就不晕船,居然还在船舱的一个咖啡厅里写作。有两位英国老太太也不晕船,发现我与她们同道,高兴的扶着栏杆走到了我身后。我与她们打过招呼之后继续埋头书写,随即传来这两位老太太的惊叹声:“看!多么漂亮的中国字!那么大的风浪他还握的住笔!”
            这两位老太太完全不懂中文,因此她们说漂亮不漂亮,只是在指一种陌生的文字记号的整齐排列,不足为凭。但是,我却非常喜欢她们的惊叹。不错,漂亮的中国字,那么大的风浪还在写。这一切,不正是有一点象征意义么?
            我是一个握笔之人,握在风雨中,竟然还能写那么多,那么整齐。
            写作目的,不完全是为了读者。写到后来,很大一部分是为了那风浪,为了那条船,为了那支笔。甚至,为了那些愿意赞赏汉字外型美的外国老太太,或者老大爷。
            其实,更主要是为了自己。看看过了那么多年,这个七岁就为乡亲们代写书信的小男孩,还能为乡亲们代写点什么;这个二十岁左右就为父亲代写“交代”的青年人,还能为中国文化像国际社会“交代”点什么。
            看自己,并不是执着于“我”,而是观察一种生命状态,能否扩展和超脱。这是佛教的意思。
            于是,谨此祭笔。
            且拜且祭,且忆且思,且喜且泣。
            癸巳除夕至甲午春节


            9楼2014-05-25 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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